次日晚上傅时情收到了回复。
暗卫为隐藏自己,仍然是选择掷纸条的方式。这次简单直接,画了个大大的X,令傅时情一看便知——没有效果。
她翻了翻婆婆留下的手札,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苗语。其实她认识苗语,只是不认识汉字。这几日她也做了个手札,将汉字与苗语对照,方便自己记忆,除了崔先生教的那些,她已经自己学会不少字。——只是写得略微难看了些。
婆婆的手札中关于情蛊的记录占了十来页纸,只是每一页都补了句:(行不通,废)
这应当是她制造情蛊的历程,所有的记录都是曾经的废稿。到了最后,手札缺了两页,显然是被人撕下来的,大约便是成品记录。
傅时情细细看着这些废稿,发觉后几页中都提到了同一种苗地草药——七叶重楼。七叶重楼本就解蛇虫叮咬,在制蛊中是常用药。
她本未在意,可那日给太子捕虫时恰好带了七叶重楼制的香囊,太子的蛊便未发作。只是为何这会儿又不管用了呢。
她早屏退了众丫鬟,将碧纱橱的厚帘子打下来,一片黑暗中只有书案前有光。她便独自坐在烛光前,一手执笔一手翻书,写写画画,不知不觉便到天明。
推门进来的春樱收拾燃烧殆尽的蜡烛时才讶然道:“小姐这是看了多久书?”
傅时情笑道:“许久没有这样熬夜,我倒很怀念。”
春樱好奇道:“小姐以前经常熬夜?”
她就着小丫鬟递来的铜盆洗了洗脸:“可不是。”那时候制蛊到要紧处,婆婆总是让她守夜,若打了瞌睡便要罚她。因此她便学会了看那些手札消磨时光。
“什么熬夜?”傅夫人打帘子走了进来。
“娘,我熬夜识字,您看我还来得及考个状元吗?”傅时情挽住傅夫人的手臂笑道。
傅夫人蹙眉道:“状元有什么意思?瞧瞧你,眼底都青了。这是广白的意思?那我可得去说道说道。”
傅时情连忙哄住傅夫人:“娘,崔先生人很好,才不给我布置这样多的作业。是我自己着急,想多学点。”
“那也不可这样熬夜,便不识字又怎么了?我沈念青的女儿,谁敢说一个字?”傅夫人一转念,又问道,“崔先生人很好?”
“是呢,崔先生很有耐心,也不会嫌弃我有许多问题,还会额外教我许多道理,是很好呢!”
傅夫人迟疑了一瞬:“后日便是三月三上巳节,幺幺想去踏青么?”
“三月三?在苗疆是与情郎去约会的节日呢。”
“……在京都也有情郎约会的。不过也可以是好友携伴同游去踏青。”傅夫人接过丫鬟递来的紫檀木梳,又替她梳起头发来,这些时日,傅夫人乐此不疲,“幺幺可以与哥哥一起去逛逛。”
傅时情想了想道:“爹爹说崔先生一人在京都,也无甚好友,我可以邀请崔先生一起去踏青郊游么?”
傅夫人笑着点点头:“自然可以。”这本就是她的意思。
这日上课时傅时情便问:“崔先生,你住哪里?”
崔广白略略带了疑惑,还是如实告知道:“在下现下住在井水巷。”
“那后日我们在哪里见呢?”
崔广白的手指微微顿了顿:“后日?”
傅时情点点头:“后日我想邀请崔先生去踏青,听说那日会很热闹。”
崔广白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多谢,不必了,我……”
“那我在井水巷巷口那里等先生!”傅时情想起傅夫人说这位先生因贫寒而自卑,不大与人交际的故事,打断了他的话,强行约定了地点。
他是因贫寒而自卑。她初到京都,见种种繁华,其实也是自卑的,只是不使人知道罢了。
傅时情这样想,便觉得颇为同病相怜。她如今交了好运顺遂许多,便推己及人想让身边的人也能顺遂开心。
既然要出游,她决定给太子殿下报备一声,免得二人撞上,正好她也会写不少汉字了,于是认认真真写好,交给暗卫。
东宫这边,纪云泽看着吴钩交上来的纸条,陷入了沉思。
吴钩:“殿下,那傅家女是否有了解蛊之法?”
太子殿下:“……她在鬼画符些什么东西?”
傅家小姐主动递出的纸条,必然有重要的事,吴钩只好让暗卫再去问清楚。
这回傅时情很快得到了回答:“不准。”
她气笑,指着暗卫的鼻子凶凶道:“不管他准不准,我都要去。”
纪云泽:“……”
三月初二的晚上,傅时情正斜倚在床上,听几个丫鬟闲话,突听到一声布谷鸟叫声。——这时节布谷鸟怎会叫,自然是约定的暗号。
她想到那太子居然不准她去踏青,心中愤愤,只与丫鬟闲聊,不去搭理。过了会儿,对面见她没有回应,又“布谷”了起来。声音渐渐大到连丫鬟都注意了。
“真是奇了,还未到谷雨呢,布谷鸟叫得这样欢。”
傅时情撇撇嘴:“真是不知好歹的鸟儿,恰如那主人一般。”到底她还是披起了衣:“我睡不着,院子里走走,你们收拾好自己,不许跟着我。”
几次见暗卫都是在花园的假山之后,这次她也走了去,果然那边已经站了人。
她带了气道:“说吧,你们尊贵的太子又有什么命令?”
那人咳嗽两声,转至光影处,容貌俊美,只是脸上染着红霞。——正是太子殿下。
傅时情凝滞了一瞬:“你怎么来了?”
纪云泽眉头紧了紧:“孤亲自来,希望傅小姐能听劝,明日不要去郊游。”
傅时情觉得肺中一团气,砰地要炸开,炸得她人都不适起来:“凭什么?!”
纪云泽听到如此回答,脑袋嗡嗡地响,本就受情蛊影响,此刻更添几分躁怒,含了薄怒解释道:“孤明日要在梁河畔主持祓禊,你若前往,孤如何能安然度过?”
傅时情同样怒从心起,口不择言:“与我何干?我偏要去。”
纪云泽怒火攻心,放开克制的脚步,大步向前,一手将她紧紧箍住,另一手掐住她的下巴,一低头,鼻息便全洒在她的唇齿间,看她的眼神却是盛怒:“众目睽睽之下,孤若克制不住,如此轻薄于你,你也不在意吗?”
“你!……”傅时情瞧着近在咫尺那张脸,突然意识到,她耍的各种小聪明,其实都并没有什么用,蛊也帮不了她,眼前这人若真要毁掉她,不必杀她,也有一万种方法。
她心头一凉,心中认真起了密密麻麻的惧意,就像陷入她最怕的幽闭黑暗的环境中一样。脑中却不得不飞速转起来,想办法脱离困境。
手指暗暗掐了掐,一行泪滚了出来,落在纪云泽的手背上,烫得他手松了松。
“你受伤我救了你,你却欺负我又跑掉了。”
“你溺水我又救了你,你却使人绑了我要杀我。”
“我费心费心熬夜替你想办法解蛊,你却使我这儿也去不了,那儿也去不了。”
“你有没有心呐?”
少女梨花带雨,啜泣起来,哭了狠了还稍稍哽住,瞪他一眼,又继续哭。
纪云泽身体僵了僵,缓缓收回手,拧了拧眉抗议道:“若非你给我下蛊……”
傅时情捂住脸,哭得更大声了:“我又不知道……”
“什么?”
“我……”少女噎了下,语气弱了一瞬,转了口风,“我被你欺负,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有抓住不放,要借此诋毁你的名声要你对我负责吗?”
“你那回拿我的家人威胁,可我与他们也只认识一月,我若存心不给你解蛊,你能拿我怎么办?”
说着说着,傅时情只觉确是如此,她一点未说错,自己对这人一时心软,好心尽数喂了湖里的鱼,哭得便多了几分真情实意起来。
“我救你,答应给你解蛊,又替你捉虫,我若不想,你也没奈何。可我,可我不还是帮你解了吗?只说两年前,你受伤时我是怎样照料你的?
可你呢?我第一次到京都,哪里也没去过,好容易有个节日,你却使我连热闹都不能去瞧一瞧,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话赶话地说起这些来,从前被她刻意忽略掉的一些情绪也涌上心头,本是为避祸假作的伤心,这下成了真伤心了。
纪云泽向来专注于国策政事,哪里接触过这些,束手无策,干巴巴地“喂”了声。见女子不理她,语气又弱了几分:“……别哭了。”
然而这个哭得兴起的女子并没有听见。
“……”
好半晌,傅时情泪终于止住了,只余时不时的哽咽。她鼻尖和眼底都泛了红,觉得涩涩地难受,头也因情绪激动而疼了起来。
退了两步,她别过头去,瞧着假山上的花道:“总归……”
“纪云泽。”低低的声音闷闷响起。
她迷惑地抬起头。
那个俊美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收了愤怒,眉眼低敛,瞧着地上的草,轻轻说道:“我的名字,纪云泽。……明日,你想去便去吧。上巳节热闹,大约你会喜欢。”
“那你……”
纪云泽却未回答,转过了背,顿了顿,半回头道了句——
“对不起。”
傅时情哭了一场,眼睛肿了起来,只好早早起来,细细用药粉遮住,再叫丫鬟进来服侍。
带着倦意,傅时情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服。今日她身着百蝶纷飞坠珠百迭裙,碧色缘蝶边交领窄袖,外面罩了狐狸缘边月白夹绒半袖及膝长袍,脚踩月白缎面翘头鞋,精致而活泼。
傅夫人拉着她手细细检查,半晌才满意地点头道:“这才不错。”
她又交代道:“今日你哥哥还要先替我办件事儿,晚会儿才能去找你,你与崔先生就在城郊梁河畔随意走走,等你哥哥来。”
傅时情第一次见识京都的节日,雀跃道:“好勒!”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她在井水巷等了半晌,才见到崔广白。
“对不住,我刚刚去街道司耽误了些时辰。”
“无碍的,崔先生去街道司是有什么事吗?”
“得益圣上为不良于行的人提供贴己,我去登记了名册,可接我的母亲来京了。”崔广白难得笑得比平时更开朗些。
“圣上对老百姓真好呢。”
二人同行,很快到了城郊梁河畔,然后发现——密密麻麻全是人。
傅时情目瞪口呆:“怎么我从未觉得京都有这么多人?”
今日是香堇与春樱跟着她,香堇最知八卦,闻言笑道:“太子殿下一年一度主持上巳节祓禊仪式,京都人人都想趁机见一见殿下呢,是以总是人山人海,将梁河围得水泄不通。”
“太子殿下在哪儿呢?”傅时情伸长脖子望去。
香堇指了指远处水边一座高台:“就在那上面呢!可惜咱们隔得太远,只瞧得见一个人影。”
傅时情点点头,对着崔广白说道:“崔先生,那边人太多了,咱们往这边走,人少一点。”
一行人便离了人群沿着梁河往外走去。
高台之上,纪云泽神色肃穆,抬眼远眺,突然,嘴角往下抿了抿。
那远远地逆着人群而去的,不是傅家那小小女子又是谁?
原来她闹着要来郊游,是因与人有约。
作者有话要说:
纪云泽:你有没有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