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先生?”
傅时情看向傅太傅身后,那里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见她瞧过来,微微揖了一礼。
她于是也回以杜鹃这两日教她的行礼姿势,福了一福。
傅太傅摸了摸他的山羊胡,笑道:“这是老夫的学生崔广白,有经世之才,与你作先生是委屈了他。”
那人谦恭对着傅太傅道:“老师谬赞,能得老师收留,广白感激涕零,唯恐才疏学浅,误了傅小姐。”
傅太傅言道:“小女顽劣,广白还需多担待些。”
傅时情便也跟着笑:“正是呢,我许多都不知道,还请广白不要嫌烦。”
话音刚落便被傅太傅轻轻拍了一下头,傅时情皱起眉头揉揉脑袋,只见自家爹爹忍住笑意道:“傻女儿,不许称先生字,要叫崔先生。”
“我去送他出门,你快去见你母亲吧,她预备了什么新式点心,正等着你呢。”
“好嘞,崔先生再会!”傅时情自觉标准地对这位崔先生福了一礼,转身跑进屋内。
傅夫人正在东暖阁看书,见她来,连忙招呼到跟前,又命丫鬟端上点心:“幺幺来尝尝这个滴酥鲍酪,瞧瞧喜不喜欢。”
一个个小小的花朵样点心白中带粉,盛在青瓷莲瓣折腰三足盘中,晶莹剔透,玲珑精致。
“真好看,我都舍不得吃啦!”傅时情挨着傅夫人坐下,“娘,昨日我才说想学识字,怎么爹爹今日就将先生都请好了?”
“幺幺要是想过段时日再学也无妨的。先请着。这位西席先生是个温和细致的,应当是有耐心好好教学的。”
傅时情疑惑道:“我瞧他与哥哥年纪也差不多。”
“你哥哥这个人,你是还没见着他的本性呢!”傅夫人眼睛带了笑意,“性子急,脾气大,一张嘴不饶人。若他来教你,必定鸡飞狗跳。那性子,恰像你爹年轻的时候。”
那她像谁呢?
傅时情这样想,却没问出口,只是眨巴着眼睛捻起一块滴酥鲍酪。
傅夫人瞧着自家乖巧的女儿,想起早些时候与傅太傅的对话。
“什么,让你学生来当幺幺的启蒙先生?才二十二岁?我不同意。”
“夫人请勿动怒,且听为夫一言。自古开蒙者俱为孩童,大不过总角之年。那几位有名的西席,纵然与我有几分交情,听得是教二九年华的大姑娘,如何肯来?名声自然是最重要的。”
傅夫人愤然作色:“我家女子的名声不比那些老匹夫重要?他们还拿乔起来了。”
傅太傅点头道:“于是我也考虑过女师。然那些女师教学总爱女德那套,夹杂私货,倒是白白教坏我们女儿。”
“我记得当年我们沈家请的那位女先生就很好。”傅夫人皱眉想了想,很快叹气道,“可惜她随夫去了边关,再也见不着了。”
“我不信京都便没个好的女师了。”她很快又凝眉瞧着自家夫君,“你打着什么主意,不要吞吞吐吐,一次全说了吧。”
傅太傅瞄了瞄自家夫人,咳嗽几声,又抿了一口茶,这才娓娓道来:“广白此人,才高八斗,不矜不伐,可谓德才兼备。可惜家中遭了变故,只余他与老母亲,生活艰难。我早就去信叫他来京都寻我,助他高中。他自尊心强,不愿无功受禄,一直推脱。恰逢女儿想请个启蒙先生,我便想请他来当西席,也算资助了他。”
“且女儿既然想识字,便需趁热打铁,若等我仔细寻到合适的女师,不知要到何时了,到时女儿指不定不愿意学了是不是?”
“至多不过两月,两月之内,我替女儿寻好女师,也可替广白在书院谋个职,如此一举两得,岂非妙哉。”
傅夫人挑了挑眉:“傅昭,我看你不像在寻启蒙先生,倒像在寻女婿。”
傅太傅捏了捏胡须,小心翼翼看着夫人道:“其实也不是不行。”
眼见自家夫人眉毛竖起,他立马飞速解释道:“夫人你想想,寻常人家十五便开始议亲。咱家女儿已经十八了……”
“十八怎么了,就算二十八,三十八,我养她一辈子!好你个傅昭,傅太傅,傅大人!女儿回家才几天,你就记挂着赶女儿走了!”
傅太傅赶紧按住夫人的肩:“夫人夫人,为夫正是为了不想女儿再走。”
见夫人稍稍冷静下来,他才吁了口气,补充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自寻回幺幺,我已在考虑她一生长远之计了。按理说,女子总离不了出嫁二字,总是要去别人家。可咱们幺幺,本就长久离了我们,我实在不愿她再离开咱们。且她不懂京都人家那些腌臜事,嫁出去又如何能自在?”
“若说留她做个老姑娘。在外面的名声咱们是不必管的,咱们家也养得起。只是等咱俩百年之后,安儿有了媳妇,自然媳妇主家,对这个老小姑态度如何,谁能知道?”
“就算媳妇是好的,安儿以后还要顾及自己小家,还会有子女,那咱们女儿呢?真就孤孤单单一个人吗?夫人你能忍心?”
“我便想,不如寻个知根知底的上门女婿,能嘘寒问暖的,贴心的。女儿有了家,以后再有自己的子女,咱们再多给幺幺留一些钱财,如此等咱们走了,也可以保女儿一生顺遂。”
“入赘吗?……”傅夫人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这也太早了些,幺幺才刚回来。”
“这不是赶巧赶上了么!正好今日广白来访,正好咱们要请启蒙先生,正好我惦记着这事儿。就先让他们认识认识,若幺幺不喜欢,咱们再瞧瞧别人,夫人看这样可好?咱们徐徐图之,等女儿定下来,只怕也要一两年,到时女儿已是桃李花开,恰恰合适。”
“可请这样年轻的西席,只怕外人知道……算了,我来想办法。”
*
“娘,您在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傅夫人回过神来,拍了拍女儿的手:“我寻思着要挑个日子替你办宴呢。先不提这个,你哥哥也回来了,咱们去膳厅用膳。”
傅府一家人聚在一起,饭毕闲聊。
“妹妹,你陪娘亲去福元寺中还愿,可尝了那里的斋菜?福元寺斋菜味道是不错的。”
傅时情点点头:“味道好极了。那什么多宝假煎肉,明明便是肉,娘非说不是。我原本不信,跑到厨房一瞧,竟然是瓠瓜与面筋!”她瞄了瞄自家娘亲,微微红起脸:“就是我没见识,惹了娘与我一起被人笑。”
傅太傅眉毛竖起:“谁笑你们?”
傅夫人瞥了他一眼:“我能让你女儿受欺负了去?幺幺不必理会他们,没见识的原是他们。”
傅太傅点点头:“正是。幺幺刨根究底,乃是做学问之人的态度。”
傅时情:“……”莫名自信起来。
她换了话题:“我听娘说太子殿下今日到咱们家来。这个以后的皇帝与我们家关系很好吗?”她原本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什么,她娘一言以蔽之——未来的皇帝。傅时情这才恍然大悟。
傅时安笑道:“妹妹对旁人可不能说什么‘以后的皇帝’,不然被人听见是对今上,也就是现在的皇帝的大不敬。”
见妹妹乖巧点点头,他又继续解释道:“咱们爹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太子此人尊师重道,礼数周到,年节时都会来咱们家。关系嘛,应当算不错的。”
傅太傅提及自己这位学生只觉称心快意:“太子此人,身居高位,亦能好学不倦,熟读深思,有高世之才。”
傅夫人也笑起来:“那孩子很好,想必能延续当今盛世,百姓有福了。”
傅时情没有完全听懂,懵懵懂懂点点头,不过她能从三人的语气与话语中听出来:这位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太子殿下不止是人好,还长得特别好呢!”
香堇今日没有随傅时情他们一起去寺庙,两眼亮晶晶地说着她见到的太子。
“绝代风华,貌若潘安,云容月貌,还有什么词儿来着?总归,正是画里面的人样子。”
画里面的人样子。
傅时情顿时想起那一位,说起来,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也不知太子殿下与他谁更美,傅时情来了兴趣——看好人可能兴趣不大,看美人,谁没有兴趣?
碧纱橱内,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很快聊成了一片。
“你怎么了?”傅时情偶然瞧见一个扫洒的小丫头似乎在抹泪,凑过去问道。
小丫头惊慌地摇摇头,并不说话。
玉茗替她答道:“小姐,她哭她娘呢!她娘那日背后说您,被少爷罚了十板子,躺在床上动不了,也没钱用好药,状况可不太好。”
傅时情吓了一跳:“不过打了十下,怎么就动不了了?”
“小姐,那可不是轻轻打十下。护院都是练家子,含了劲儿的十下,哪个不是鲜血淋漓,再也不敢动。”
傅时情默了一默:“带我瞧瞧你娘去。”
次日一行人便去了张大娘家,果然是那天其中一个女人。她正躺在床上,形容枯槁,还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傅时情站在她面前,蹙眉道:“你们背后嚼舌根,着实讨人厌。我本就是乡下山里来的,不懂规矩。你若好心当面告诉我,我自然会感激,也会去学这城里的规矩。但背后嚼舌根,不过是拿别人的短处寻开心罢了,半点好心也算不上。”
“不过,嚼舌根倒也不至于受到这样的惩罚。”她抿了抿嘴,“你把衣服脱了,我学过一点医术,看看能不能帮你。”
满屋人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张大娘本来心中有气,见她来此,以为是找麻烦来的,又惊又惧,不期会听到这样一番话,登时呆住。
玉茗赶紧推了推那个洒扫小丫头:“你还愣着,还不赶紧替你娘脱掉裤子。”
小丫头慌乱地应了声,急急忙忙上前替她娘解开衣物。
整个下半身都是血肉模糊。
傅时情也有点心惊。十个板子威力好大,而这些都是因为哥哥要替她出气,以及镇压住她用蛊的事。
她思索片刻,拿出一瓶药粉,在伤口处撒上粉末,又命人端来一碗水,撒了些粉末进去,使张大娘服下。
在人瞧不见的地方,细小的蛊虫悄悄爬到伤口处。
“这是土方,很是见效,就是会有点疼痛,且忍着点。”
“伤好之后,若再乱嚼舌根,下次就是二十大板。”傅时情恐吓道。
张大娘自然连连点头,感激涕零。
说罢她对自己几个丫鬟招招手:“不是还有几个吗?一并去看看吧。”
很快傅时安知道了这事,点点头并未置喙:妹妹原不懂收买人心之法,但因她的一分通透善良,无意中收服人心,倒比自己威压更加好用。
*
东宫之内,太子殿下正在阅读一封飞鸽传书送来的信件。
很快他压下了信,面色凝重。
吴钩站在地上,等候太子命令。
纪云泽深深吐出一口气:“那名额间有红痣的女子,你暂且不必寻了。”
他叹了口气,将信件随手丢在书案之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亲信自苗疆传来的消息,那女子住处人去楼空,据山脚苗寨中人说,女子被亲生父母找了回去。
——那亲生父母,衣着华丽,有湘西地方官相陪,应是朝中官员。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老师您不妨考虑下幺幺为自己挑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