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行驶在空旷的大街上,凯文一言不发,警惕地环顾四周,偶尔看见有人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可还有人仍在慢条斯理地修剪草坪,好像什么异常都没发生。
他们真的不知道昨晚的一切吗?不太可能。
没有信徒们追来的迹像,也没再见到他们的牺牲品,路上扔着碎酒瓶,衣服碎片,还有翻倒的汽车和自行车,偶尔也见到死猫死狗,但路的两旁很少看见人的尸体。
就为这个他也感觉些许安慰。
凯文看着佩妮罗,她满脸严肃,目不斜视。他想建议停下来,和这些准备离开的人一起走,但知道她不会答应。佩妮罗去找车时看见了什么她不愿提及的事,而且深受影响,他知道此刻她没有心情接近陌生人,无论他们多么友善。
他完全理解她的感受。
他们驶到第三大街,城中心满目疮痍,破坏的程度比他看过的所有灾难片还要可怕。地上到处是碎石,费尔相馆被烧坍塌,火焰冲向附近的停车场。从其他店里扔出来的衣服、电器和食物满地都是,几乎堵塞了车道。佩妮罗小心翼翼地避免车胎碾上尖利的物品,尽量从衣物和食品上缓慢驶过。
前方的麦当劳被夷为平地,金色的拱型标牌上点着两盏警灯。
凯文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标牌,这种对公共财产的肆意破坏比周围混乱的景象更为可怕,直到此刻他才相信佩妮罗的故事。他原来相信一些细节——昨晚经历的恐惧表明她所说的一切千真万确——但他还没有完全相信狄恩已经变成了神话中的神。
他想知道狄恩现在在哪儿。
他的朋友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会想念狄恩的,尽管他们开学才认识,可已经成为最好的朋友,这对他是个难以弥补的损失。
他在猜想可能会发生的损失。
狄恩也许会杀了他。
经过麦当劳后,路开始通畅,佩妮罗加快了车速。凯文凝望着窗外,看见一位老人趴在地上舔洒落的酒。这种结局不可避免,如果善良可以战胜一切,在这种情况下,结局却只能有一个。
他很奇怪自己并不感到悲伤,在他心里,狄恩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神,所有任何随之而来的变化都不会显得唐突。
他那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真让人吃惊。
他们向高速路口驶去,凯文的背挺直了,他们就要经过他的家。他看了看佩妮罗,让她停车吗?
他必须这样做。
他清清喉咙说:“我家就在前面的橡树街。”
佩妮罗回头望着他,她的嘴唇依然紧抿着,眼睛里流露出迷惑,在受伤和愤怒里面藏着同情和理解。
“你想……停车吗?”她轻声地试探说。
“我想去看一下,”他说,“我想知道有没有出事。”
佩妮罗点点头。到达橡树街时她减慢了车速,“往哪边走?”她问道,“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
到了那条街,他指了指左边的第三栋房子,靠边停车时,他的心跳加快了。草坪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空酒瓶,一株灌木的枝条上挂着两条槛搂的内裤,上面血迹斑斑。
整条街静悄悄,似乎是不样的预兆。
车道上没有车,但前门却敞开着,里面的屏风被折断。顺着昏暗的走廊向屋里望去,凯文的胃一阵痉挛。
他转身对佩妮罗说:“在这儿等着。”
“不,我要和你——”
“等着,”他命令说,“把车门关好,不要熄火。我要是五分钟后不出来,或者你听到什么,就赶紧离开,不要等我。”
她闭紧了嘴唇,好像想争辩,但还是凝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点点头,“好吧,”
她同意说,“我在这里等你。”
凯文打开车门下去,听见身后的锁门声。他很紧张,又急又怕,好想跑进屋里大喊“妈妈!爸爸!”可他却小心谨慎地慢慢向前走。起居室的玻璃碎了,他上了台阶,心里做着最坏的准备。
屋里漆黑一片,没有动静,死寂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客厅好像经历了一场清洗,灯和桌子被砸碎,椅子和沙发被掀翻,但没看见有尸体。他的父母不在。他小心地沿着墙来到餐厅。
没有人。
他走进厨房,冰箱门开着,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莴苣已经烂掉,酸奶满地流淌,热狗、吃剩的通心粉和番茄汁搅和在一起。他握紧拳头,好让自己的手不会颤抖,刚才是担心多于害怕,此刻却完全颠倒。他希望父母还活着,没有受伤,可如果他们真的无恙,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想看见他们的模样。
他出了厨房,来到大厅。
几乎踩到一个女孩的头。
他无法自控地爆发出尖叫,差点喊破了嗓子。这时,他的父母摇摇晃晃地从卧室出来,两人都一丝不挂,酩酊大醉,身上涂满的血已经干了。
他们冲着他淫荡地裂嘴讪笑。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跃过台阶,冲向庭院。佩妮罗已经发动了引擎,给他把门打开,他立即跳了进去。他们驶上大道,凯文望着车子的反光镜,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追了过来。
他的心扑通狂跳,胳膊在发抖。
佩妮罗表情严肃地说:“出了什么事?”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我父母。”
“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
佩妮罗点点头,他用不着再说更多。
他们在下一条街朝右拐。
“即使我们找到人帮忙,即使找到警察或国家安全局,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凯文问道,“他们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
佩妮罗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
“可能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可能他们——”
“我们只是高中生!见鬼。我们怎么知道该做什么?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会想出办法的。”
凯文的话噎在喉咙里,“我不是……我只是不想让我父母出事。”
“我知道。”佩妮罗轻声地说。
“他们喝醉了,疯了,但我不想让警察朝他们开枪。”
“我理解你的感受。”
她当然理解,她的处境也一样。她的母亲一一母亲们——不仅仅只是卷入,而且还是始作俑者。如果有人该遭枪毙的话,应该是她们。
佩妮罗肯定比他还难过。
“对不起。”他说。
她挤出笑容说:“你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他们来到高速路口,佩妮罗把车子向南行驶。高速路的路况比街道上要好,废弃物不是很多,她将车速提到六十。
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在行驶,凯文觉得这不可理喻。峡谷好像一夜间腾空了,只剩下凶手和和被害者,还有他们两人夹在中间。
高速路在一座小山旁拐了一个弯,佩妮罗踩了刹车,车子颠簸着停下来。他们面前的路被设了障碍,堵着毁坏的小车和货车。
还有烧焦的尸体。
凯文望着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尸体显然是在昨晚的疯狂中被肢解的,然后按照部位分类:胳膊、腿、头、内脏。有五堆篝火在燃烧,周围裸体的信徒们围着圆圈舞着,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着狂喜,个个目光迷离。
有人在敲佩妮罗旁边的窗户,她叫喊起来。
他立即回头,只见一个脸上抹着血的老年妇女向她吐着臭不可闻的烟雾。
“快调头,”凯文小声说,“趁其他人还没发现,我们赶紧走。”
佩妮罗点点头,开始倒车,当她刹车转弯时,几个裸体的信徒从最近的一堆篝火——腿的簧火——跑过来向他们追去。
凯文的心害怕地跳个不停,追上来的男女们步伐飞快,脸上木然的表情变成骇人的坚决,他突然觉得他们会追上他们,然后把车砸成碎片,他们的尸体会被肢解当做燃料,而那些信徒则会围着簧火舞蹈。
佩妮罗踩住刹车,调头,沿着来路飞驰,追逐的人群渐渐消失。
凯文在咳嗽,尸体的浓烟渗进了车内,令人恶心。他捏住鼻子,用嘴呼吸,但烟雾呛进了喉咙,他忍不住想吐。
佩妮罗打开空调,“太糟了。”她说。
可是他发现她并不觉得呼吸困难,浓烟对她似乎丝毫没有影响。
凉爽、过滤过的空气使他好受了些。
来到进入高速路的岔口时,她减慢了速度,“现在怎么办?”佩妮罗问。
“我不知道,”他说,“我们可以试试向北走,但我想峡谷的两条出路都已被堵上。”
“那我们就被困住出不去了。”
“我们从后面走怎么样?”凯文建议说,“先到伍登谷再绕回瓦列角,或者从卡里罗斯到圣罗莎行不行?”
“可以试试。”她说。
可是北边的高速路让废弃的车给堵了,而通往萨罗马的两条路也有人守着。
“好像有人在组织这些人的行动。”凯文说。
“是秋恩,”佩妮罗说,“他不想让我逃走。”
凯文脖子后面的毛都立了起来。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一路警惕着有人突然袭击,他们又回到高速路边。狄恩现在是什么模样?凯文想到,他还记得他们以前的关系吗?如果抓住他们,会不会看在过去的友情上放了他们?或者那全是过去的历史?狄恩是不是完全被……狄俄尼索斯所控制?
上帝,这种想法真蠢。
魔鬼、甚至杀人犯的鬼魂都比较容易理解。可是一个神呢?这简直荒谬之极。
佩妮罗将车停在路边,熄了火,趴在方向盘上。
她哭了。
“嘿,”凯文说,“别哭。”
她抽泣得更厉害。他不安地坐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然后稍微靠近些,笨拙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说佩妮罗坐直身子,擦擦眼睛说:“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太沮丧。试了这么多路都出不去,我们被困住了。”
他把手移开说:“你想让我开会儿车吗?”
她长吁口气说:“好的。”
“好吧。”他环顾了车的前后左右,确信没有人时才下车绕到驾驶座,佩妮罗挪到旁边的座位上。
“还有一条路我们没试过。”他关上门说。
“能出去吗?”她问。
“不知道,但我有强迫症,所以必须得把所有的路试完。”
她笑了,然后把泪水擦干。他发动引擎,开始上路。
蜿蜒起伏的路经过迪尔公园通往安格温,可中途被大约五十个骑着奶牛的人阻断,他们用碎酒瓶赶着牛群向前走。
“我们可以从他们中间冲过去。”凯文建议说。
佩妮罗正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的脸唰地变了颜色。
他还以为是她心脏不舒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然后他听见了声音,像雷鸣般低沉、洪亮。他分辨不清说的什么,只听见声音。随着佩妮罗的目光,他朝左边的山顶望去,一个像广告牌般高大的巨人正胸有成竹地大步向山下走来,他全身赤裸,毛茸茸的皮肤上沾着血和酒,手臂夹着一只死山羊,因兴奋而扭曲的表情让人几乎想象不出他的脸曾经为人熟悉。
“这是狄恩,”佩妮罗小声说,“狄俄尼索斯。”
“见鬼,”凯文喘口气说,“真他妈的见鬼了。”
一群人跟在狄俄尼索斯后面,许多人在陡峭的山路上摔倒,但无人帮忙,后来者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继续向前。
凯文开始倒车,速度不是特别快,害怕引起注意。他们能逃脱普通人的追赶,可是却难逃过狄俄尼索斯。不等他们口到高速路之前他就会被他抓住。凯文感到口干舌燥,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发抖。以前他曾经害怕过,昨晚在街上看到的一切最为可怕,但此刻的景象却是连想都没想过。佩妮罗向他描述过狄恩变形的情景,他有过思想准备,也知道那会是多么可怕,可到现在才感到这种恐惧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飞奔下山的他不像个人,不像恐怖电影里的怪物,也不像他见过、读过、梦到过或所能想象的那样。在他巨大的身躯里蕴藏着蓬勃欲出的力量,那是一种能被清晰感受、几乎能够看得见的震撼力。它猛烈冲击着凯文的感知,使他不仅惧怕,而且彻底迷失。
狄俄尼索斯来到山脚,把山羊高高举过头顶,一把拧下它的头,扔给身后的跟随者,自己贪婪地饮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山间回响起像地震似的兴奋的咆哮。凯文不管他们是否注意到汽车,猛地踩下油门,快速向后倒车。
车拐了个弯,向高速路飞驰而去。
“他来了吗?”凯文问道。
佩妮罗摇摇头。
“天哪。”凯文朝反光镜里望,除了树以外,什么也没有,“天哪。”他重复道。
佩妮罗默不作声。他往南朝纳帕驶去。现在对路障比较熟悉,他轻松地绕过撞坏的车和废弃物,“汽油快没了,不知道去哪儿才能弄到油,加油站不知能不能用。”
佩妮罗一言不发。
“没想到他这么可怕。”凯文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才能……对付他。”
“什么都做不了。”佩妮罗冷冷地说。
“我们现在该考虑今晚怎么办。还有好多人没见着,他们晚上肯定要出来。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再弄点防身的武器。林肯街有个武器商店,我们去那儿看看。”
武器店早已被占领,从街上就能看见封上的窗户里走动的人影。一群全副武装的肥胖男人穿着用床单做的长袍,正坐在商店旁。
“算了吧,”凯文看着佩妮罗害怕的神情说,“我们将就手头的这几件家伙算了。”
佩妮罗向前倾着身子说:“你想回学校吗?”
他摇着头回答:“在学校太容易被抓住。我想我们应该去……”他想了一会儿说,“去库姆斯威尔的小屋怎么样?”
“是不是那个脏兮兮的汽车旅馆?”
“旅馆很容易防守。”他指着挡风玻璃上面的挂钟说,“如果这玩意准时的话,现在已经过了中午。我们得去找点吃的准备着,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天黑一词令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昨晚的情景,他不禁感到连心尖都在发抖,不知道自己能否坚强到还可以对付和昨夜一样的又一个夜晚。
“你说得对,”佩妮罗说,她的声音有着他所缺乏的力量,“我们去找需要的东西,再找个晚上藏身的地方。”
她的信心给了他自信,他点了点头说:“我们得快点。你来开车,我到外面去找东西,你等着。”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还活着,要是我不跟你一起去的话,你也会不知道我死了没有。”
凯文笑着说:“好吧。”
四点半时,他们已经安全地藏在海德威尔的旅馆里。没有找到枪,凯文从里特俱乐部捡了一只棒球棍,他们还从厨房用品商店偷到了刀,旅馆的地板上摆着他们从五金点偷来的气溶胶和打火机,从学校库房拿的斧子和扳手仍放在车里。
佩妮罗坐在大床上,望着凯文在窗户上钉木条,她已帮他在门上钉上了两个门栓。
电话掐断了,但还有水和电,酒神的信徒们没有聪明到想起该把这些设施都掐断,甚至连电视的天线都完好无损。
她站起来调电视频道,旧金山的CBS新闻台出现在屏幕上。
看着新闻报道,她真希望能听到最新的消息,想知道政府是否已派军队向这里进发,法律机构是否在为峡谷里发生的一切激烈讨论,可是纳帕的事一点儿也没报道。
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心沉了下去,凯文和她计划着向外求援,而且他们不会是惟一想这样做的人,她原指望会有别人逃出去,告诉大家这儿发生的一切,外面也会有人试图和峡谷里的人取得联系,亲戚、朋友、客户。那些想要订购酒的人呢?那些想到纳帕来的旅游者呢?难道没有任何人抱怨与这里联系不上吗?
显然没有。
或许他们全都被杀死。
她努力使自己不要朝那方面乱想。
或许整个州都被酒神的信徒占领了。
好像不太可能。
不会。
凯文过来坐在她身旁问道:“没事吧?”
她摇头。
“说不定会有最新消息。”
“可能吧。”她疑虑地说。
凯文凝视着窗户,顺着他的目光,她看见从木条里透进的暮色。他站起来,打开灯,关上了百叶窗。
“会是个漫长的夜晚。”他向床边走过来说。
佩妮罗点点头,“要是我们能平安度过的话。”
他在她身旁坐下,两人盯着电视,一言不发。
清晨,枪声将他们惊醒。
佩妮罗一骨碌坐起来,发现自己合衣躺在陌生的床上,感到不知所措。这时,过去四十八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在一瞬间涌入脑海,她环视着昏暗的房间,凯文正蹲在封上的窗户旁,从百叶窗向外偷看。
她踮起脚尖走过去,在他身旁蹲下,小声地问:“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她看着他跪在地上,紧紧地握着棒球棍,做好防卫的准备,看上去很害怕。一阵颤栗漫过她的全身,也许,她该报答他,趁现在吻吻他。
不!
她深深地呼吸,见鬼,她在想些什么?
血。
她站起来,掀开两扇叶片,从封上的木条向外望。在街道中央,一位农夫被几个穿着褴楼的持枪妇女包围。她们把一个酒瓶传来传去,轮流向男人的脚开枪,让他跳个不停。或者说向他残余的脚开枪。女人们大笑着高喊舞步的名字,他血肉模糊的残脚吃力地跳着。
“蹲下来!”凯文抓住佩妮罗的肩膀拉她蹲下来说,“别去碰百叶窗,她们会发现的!”
她点点头蹲下,从叶片缝隙向外看。街上的女人们又在开枪,农夫叫喊着跪倒在地,她们在一旁跳舞欢呼,难以自控的迷醉来自于暴力和酒,可怕的是佩妮罗完全理解她们的感受。
她坐在地上,脸朝着窗户,只听不看。
半夜里她曾醒来,渴望着葡萄酒和鲜血的气息,她喝了点水,然后强迫自己重新入睡。血的气味,她现在觉得,是从洗手间弥漫过来,在他们之前呆在这儿的女人可能正在来月经。
可是,她怎么会闻到那种气味呢?
她的感觉正变得越来越敏锐。
这是个令人害怕的想法,她赶紧将它抛出脑后。
母亲们现在在做什么?
或者她的母亲和姨妈们。
发生的这一切中只有一件事稍显安慰,她最终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菲丽丝是她真正的母亲。这让她感到欣慰。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全身赤裸,涂满鲜血,但佩妮罗仍然觉得在这一切结束以后,在——其他几个母亲都死了以后——她们两个仍然能在一起、和原来不一样,比以前更好。她们会组成一个真正的家、正常的家,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遭遇什么困境,都会是正常家庭所遇到的困难。
旅馆外面传来一声枪响,一声哀叫,然后是疯狂的大笑。
佩妮罗看着凯文,“她们杀了他,”他轻声说,“射在头上。”
她闭上眼睛,心里很难过,脑海里涌现出农夫跳舞时血肉模糊的双脚。
“她们走了。”凯文在窗口又呆了一会,然后坐在地上长吁一声,“他妈的。”
“她们要是来追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佩妮罗小声地问。
凯文摇着头说:“祈祷吧。”
半小时后,他们梳洗完毕,吃了早餐。凯文仍在窗口眺望,但那些女人没有回来,空旷的街上只剩下农夫的尸体。
佩妮罗强迫自己笑着说:“我们今天做什么?去野餐还是逛商店?”
“我们得想法离开这里,”他说,“离开峡谷。”
“我们试过了,”她说,“但出不去。”
“我们不能坐在这儿等……等有人来救我们。”
“我们可以找别人帮忙。”
凯文哼了一声说:“嗯,说得对。”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脸上露出希望,“霍布鲁克先生,他知道这种事,我们可以去找他,看他能不能帮我们。电话簿里可能有他的地址。”
佩妮罗木然地眨眨眼。
“他对希腊神话很了解,”凯文继续说,“说不定他有办法让我们出去。”
她摇头说:“我不想见他,我不喜欢他,他总是鬼鬼祟祟的。”
“不管是不是鬼鬼祟祟,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他不像我们见的其他人那样令人害怕。”
“除非他还在这儿,”她说,“除非他和他们不是一伙的,除非他还没死。”
凯文兴奋地说:“我们可以再等等,看外面有没有人,然后我们就溜到车上,离开这儿。”他打开抽屉寻找电话簿,“赶紧收拾,我们得随时准备出发。”
佩妮罗想争辩两句,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她走进厨房,把瓶子里灌满自来水,然后站在水池上方的镜子前,望着自己。
霍布鲁克。
从逻辑上,这是个好主意,但去找这个老师让她感到隐隐不安。她希望自己能像凯文那么乐观,但她做不到。她告诉自己她又笨又是妄想狂,但知道自己并不是,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镜子里的脸看上去很恐惧。
她移开视线,拿起另一个瓶子灌水。
外面的空气中充满了异样,他们两人都感到了。这种感觉很微妙,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但却实实在在,决不是她的妄想。她感到紧张、焦虑,好像体内的一种野性在挣扎着向外爆发,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不受制约的野性挣扎着想出来。街上没有人,那种任何行为都不受限制和约束的感受是那么鲜活,在他们心里和平日所接受的价值观激烈冲突。她在凯文的脸上能看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能感受到。
天上有架飞机呼啸而过,由西向东,朝太平洋那边飞去。地上发生的一切在空中不过是短暂的瞬间,一眨眼,机上的乘客就飞过了峡谷。在她和凯文绝望地想逃出已变成地狱的纳帕谷时,那些乘客正在享受空姐提供的免费饮料,在有空调的舒适环境中看着电影。
可是这可怕的一切什么时候就会蔓延?还要多久就会影响到圣罗莎,蔓延到旧金山?
她不愿多想。
他们把东西放在车厢后座,上了车。凯文负责驾驶。
他看着从电话簿里撕下来的一页纸。“帕尔马街,”他说,“就是说我们得穿过市中心。”他望着佩妮罗接着说,“别担心,我们会找到的。”
佩妮罗凝视着窗外血肉模糊的农夫的尸体,“希望如此。”她说。
他发动引擎,驶向大街,“我只希望他还活着,而且没有变成他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