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二章 狄俄尼索斯的复活

狄恩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自己站在祭坛上,一丝不挂,佩妮罗的母亲们抓住他的手臂和腿,而且……在抚弄他。他想喊佩妮罗过来,但他的头被抓住向后仰,嘴被强有力的手指掰开,有葡萄酒灌进他的喉咙,他感到她们的手在他身上涂着血。他吞下香甜、使人迷醉的液体,好让自己顺畅呼吸。

他转过脸看着树丛中刻着他的脸的雕像。

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的嘴里被灌进了更多的酒,她们想把他灌醉。他想把酒吐掉,可只有几滴顺着下巴淌下来。

天哪,味道好极了。

她们在吟唱,几位母亲在唱歌,但他听不懂她们在唱些什么,听起来像希腊语。

他咯咯地笑了,像希腊语,上帝,他真的醉了,如果不保持理智和清醒他就永远逃不出去。

他的嘴又被掰开,喉咙里又被灌进更多的酒,他噎住了,差点窒息,但温暖的液体滑进体内时,他感到飘飘然。

现在他能听懂母亲们说的一些话了,虽然只是一部分。她们说的是外语,但他曾在哪儿听过,也许是在梦里。

他意识到她们在祈祷。

向他祈祷。

这一切太荒唐,不该发生。他想挣脱母亲们的束缚,但她们比他强壮,手指和手腕像铁一样。

她们给他灌下更多的葡萄酒。

他朝草坪那边望去,从树丛和灌木丛中走来一些人,在空地四周聚集。他们脸色苍白,下颚松弛,几乎全都喝得醉醺醺,走路的姿势像僵尸,男男女女一起,有的拿着电筒,有的拿着刀,有的拎着死猫死狗,而有的则抱着酒瓶。

他们看见了他,向他挥手,呼唤着他。

母亲们放开他,但他不能动弹,就像一座雕像定在那儿,她们肯定对他施了魔法,把他诱到这里来。杰琳母亲仍在他的脚趾上抹着血,但他已经没有知觉,他想踢开她,一脚踢在她的脸上,但他无法动弹。愤怒和沮丧的泪水滑下僵硬的面颊。

他想大声喊叫,但发不出声。

在左边他看见了自己的母亲,裸体的她显然喝多了,她在佩妮罗的玛格丽特母亲身上性感地摩挲着。他想喊她,想跑到她那儿去,但他动不了,眼睁睁地望着她目光呆滞地掉过头去。

从他身体深处涌起了轰隆声,低沉、震撼的声音回响在大脑中,变成了一种咆哮。他不知道这声音是否来自他的体内,外面是否也能听见,但这是他曾听到过的最洪亮的声音,这声音淹没了他的知觉,瓦解了所有的一切。

声音变为话语,好似他的话语,但又不是;好似他的思想,但也不是。这是对胜利的宣言和对失败的承认:我来了——

爱普尔感到欲火中烧。她没醉,但很快就会无法自控,而且她已经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和葡萄酒的芬芳融在一起,弥漫在空中。她开始骚动不安,只想赶紧做点什么来满足自己饥渴的欲望。

玛格丽特在她的嘴唇上长长地一吻,把身体和爱普尔紧贴。爱普尔感到了乳头接触时美妙的温柔和阴毛摩挲时微刺的快感,她能感觉到玛格丽特的血液在皮肤下面涌动,真想撕开那皮肤让鲜血喷溅全身。

玛格丽特推开她,笑着说:“时候快到了。”

爱普尔朝祭坛望去,有几个女人正在把警察的脂肪涂在她儿子身上,她的兴奋消失了。狄恩努力想挣脱拽住他的胳膊,他在痛苦地呻吟。

她感到恶心。她身体内隐藏得很深的一部分一直在统领着她的行为,直到最近她才知晓,她渴望这个祭祀,盼望着秋恩变形所带来的自由,但她的另一部分,同样重要的一部分,对儿子有着大生的关切,她希望狄恩能够逃走。

狄恩。

她的儿子。

现在她明白了自己原来是故意怀孕,为了今天的一切能够发生,她生下孩子就是为了让他在今天复活,在某种意义上她一直都心明如镜。然而她是那么爱她的儿子,像任何一位母亲一样,渴望他能长大成人,上大学、恋爱、结婚、事业有成。

她想让他过正常的生活。

狄恩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不!”她喊道,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愤怒地拨开人群。

葡萄酒总是使她多愁善感。

草坪变得越来越拥挤,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跑着、蹒跚着走着、爬着接近祭坛。她听到来自儿子体内的声音——他的声音——正在向她呼唤,她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聚集在这里,但她还是希望能和狄恩单独在一起,帮他摆脱困境,向他解释发生的一切。

她凝视着他,在他眼里看到了痛苦,于是掉过头去。

她又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感到有手放在她的臀部上。她转过身,看见了玛格丽特。

“到时候了,”玛格丽特说,“他来了。”

她目睹了他变形的过程。

这是她所见过的最骇人的一幕。佩妮罗想转身逃跑,可是她目瞪口呆地站着,一步也迈不动。她希望这一切马上停止,可心里又明白这不可能。

他开始长高。

先从生殖器开始,勃起的器官长到比平时至少大两倍,身体的其他部位紧随其后,手臂、腿、躯干,最后是头。他变形时皮肤并没有开裂,真是不可思议。她抚摸过他的皮肤,和正常人的一样,可此刻它在令人难以置信地拉长,就像橡胶,随着骨骼和肌肉的生长而拉长。

整个变形过程当中没有声响伴随。狄恩的嘴张着,像在叫喊,但没有声音。草坪上惟一的声音来自她母亲们的吟唱和醉鬼们的胡言乱语。

望着他的头在伸长的脖子上前仰后合,佩妮罗不禁毛骨悚然,变形的手因生长的冲力而扭曲,双腿随着生理的节律弯曲颤动着。

最令人害怕的是他脸部的变化,五官由于长大变形而完全扭曲,看上去他像是另外一个人。不,其实是他的表情在变异,喊叫的嘴拉长成情欲的微笑,怯生生的眼神变得木然,突然充满狡诈。他的体内注入了力量,原来的狄恩在不断长大的躯干中渐渐消失,佩妮罗满怀痛苦和恐惧地望着那个他收缩直至消失在长大的躯干里。

现在他有七英尺高。

八英尺。

十英尺。

空气中好似有波纹在流动,她的身体漫过一阵湿润的加强波,那一瞬间,这种可见的发光波纹使她周围的空间、大地、树木、月亮和星星都变了形。

他喊道:“我来了——”

声音在树林里轰隆作响,回荡在山间,甚至在城里也能听得见这低沉响亮的喊声。在她周围,人们跪倒在地,哭泣、大笑、尖叫、祈祷,她的母亲们手执长矛,围着祭坛和狄恩舞蹈,狂热地吟唱着。

狄恩?

不,他不再是狄恩了。

他敏捷、迅速地从祭坛上冲下,一把拽住玛吉丝母亲,夺过她的酒瓶一饮而尽,然后将她和酒瓶扔在一边。杰琳母亲在他面前跪下,抬起臀部,放荡、快乐地呻吟着,他把他巨大的器官插了进去,她脸上期待的欲望变成了痛苦的表情。她痛得大叫,想走开,可他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向后拽,猛烈地摩擦着。

佩妮罗感到一阵恶心。

事态越来越失控,越来越丑陋。有条狗跑到草坪中央,她不认识的三名妇女扑了过去,用指甲撕扯着狗的头和毛;在她左边,数学班上的一个男孩一拳打在一名老年妇女脸上,对着她的肚子猛踢一脚,她跌倒在地。

到处是葡萄酒瓶。

丹尼蒙葡萄酒。

他们是从哪儿弄到的酒?这些酒又是从哪儿来的?

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不管她们是不是家人,是不是母亲,她都不属于这里。

狄恩已变成了怪物,母亲们醉得完全疯狂,她惟一能做的是跑掉,逃走,在自己出事前自我拯救。

她必须离开这里,她想回家。

她从一群少年中间挤出来,经过几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身后传来了狄恩的喊声,一种胜利和欲望的低吼,但里面隐藏着悲伤、迷茫和沮丧。在喊声中她听到了痛苦,这使她心如刀绞,泪水模糊了双眼,但她继续往前跑,跑到树林边,再接着向前。

从右边枝叶的缝隙中望去,模模糊糊地能看见路边停着一溜车,车灯透过茂密的树叶闪着光。

不到一分钟,她就来到了篱笆前,眼前的葡萄园灯火通明,似乎每座房子里的每盏灯都已点亮,大路上、停车场和仓库屋顶都是人,她听见了音乐,看见跳舞的人影。

这时传来半自动手枪的开火声,主屋的几盏灯灭了,几声尖叫之后是沉默。

她不能回家。

到城里的路很漫长,说不定路边停的车里有钥匙,可能还有的车被遗弃。今晚人们的行为似乎不够理智。

这是对这一切的一个好听的说法。

她开始穿过葡萄园向城里走去,警惕着藏在路边或向她走来的人。紫黑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淡蓝色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向大地。

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们这几年是不是在秘密地招募信徒,诱惑那些浸礼会、卫公理会、天主教和长老教的教徒们,使他们脱离基督的信仰,来崇拜她们的秋俄尼索斯?似乎不太可能,却又没有其他的理由来解释这种……朝圣行为。为什么几百名醉鬼在葡萄园里聚集,期待一个早已死亡的希腊神复活?

她的头很疼,这太让人迷惑不解。她的所思所想和接受的教育显得苍白无力,正常普通的人——医生、家庭主妇、职员、建筑工人——突然抛弃主流的美国生活方式,放弃自己原有的生活,就像它曾是个面具,此刻却昏昏然地去崇拜一个她学过的文学创作出来的神。朝夕相处将自己养大成人的母亲原来是女祭司,她和普通男人结合生下她,好让她和复活的神话里的神做爱。

这件事如果不是令人恐惧的话,也是荒谬可笑的。

她来到和大路一墙之隔的篱笆旁,向大门走去。后来的狂欢者们蹒跚地沿路走向葡萄园,在被遗弃的车辆间踉跄前行。车道两旁有情侣在疯狂做爱,她知道自己要出去肯定会被发现,但门口的男男女女太过于忘情,不会注意到她的离去。

她来到门边,几乎睬着了地上的一对男女,于是很快悄悄地从篱笆旁溜过去。

佩妮罗赶紧走到大路上,在停着的车辆间穿梭。她的鼻子嗅到馥郁的酒香,顿时觉得口干舌燥,真想也能喝上一口,但她强迫自己向前走。她快到大门口了,她想再走上几十米就可以找辆车钻进去。

可向哪儿逃呢?

她不知道,还没有想过。先去警察局,然后再……

到时候再说吧。

“佩妮罗!”

狄恩。

狄俄尼索斯。

“佩妮罗!”

这是呼唤也是命令,从路上她能清晰地听见。这喊声令她害怕,但同时也在召唤着她,使她想往回转跑进树林,脱掉衣服躺倒在他面前。

这也使她想钻到车里一直开到另一个州。

树林里划过一道闪电,乳白的亮光里隐约透出七彩的颜色。凝望着这亮光,她感到双腿乏力,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险恶。是的,她目睹了狄恩的变形,也知道她的母亲们是什么人,还眼睁睁地看着追随者越来越多,但这一切没有让她认识到事情的本质。

这道强烈的亮光直射天空,照亮了星辰,使她完全折服于狄俄尼索斯的力量,他不仅仅是个庞然大物,她目睹的不仅仅是相貌的变异,而是一个神的复活,一个真正的神。

她怎么能希望自己与之抗争或者逃脱出去呢?

“佩妮罗!”

乳色的亮光里出现了影子,像电影里的鬼魅,它们从亮光里飞出,在山巅重新组合,形成一个人形。

她屏住了呼吸。白色的人形清晰可见,是她的一张三维肖像,细节勾勒得非常完美,好像一张照片。

但这不是照片。

是他创造的。

他要她。

“佩妮罗!”

她来到路中间,开始向前跑,周围有几个人正目瞪口呆地凝望着她的影子在天空闪烁。

他想让他们把抓她回去。

她听见路的对面有马达的轰鸣,一辆无人的福特卡车尾部正冒着青烟。

她飞跑过去,拉开门跳进车。谢天谢地,车子有自动变速装置,她赶紧向后倒车,卡车撞上了后面一辆小车的防护板。她没有停下来检查损坏的情况,而是一脚睬下油门。随着轮胎吱吱一响,卡车拐到路中央。经过葡萄园大门时,她没有回头,眼睛直视前方。

车飞驰而去。

纳帕在失火,她看见了火焰和烟,但没有听到警笛声,也没有看见消防车。她打开收音机,调到摇滚台,一名DJ正在向狄俄尼索斯祈祷,醉话听起来像在乞求宽恕;乡村音乐台正在播送布鲁克斯的“美利坚下等酒吧协会”,背景里却有一群人在喧喧嚷嚷;新闻台一片死寂。

她关上收音机。

奇怪的是,城里的街道好像被遗弃,路边停着几辆车,人行道上却没有几个人。

在加油站的油泵前好像躺着一具死尸,电器商行的玻璃被打碎了,里面有人在行窃。

别的人到哪儿去了?在葡萄园和树林里有几百或上千人,但那只是城里入口的一小部分,其他人都怎么了?

她转到索斯克街,这条街通往城管中心和警察局。

她不得不赶紧踩了刹车。

满街都是庆祝的人群,警车和消防车被用来设了路障。人们在路中间跳舞、喝酒,仿佛今夜是狂欢节。有的人戴着面具,有的穿着长袍,有的一丝不挂。到处是烟花、香摈酒瓶和啤酒罐,斗殴时有发生,衣冠不整的警察用警棍接人取乐,让他们求饶。

街上到处扔着丹尼蒙的酒瓶,佩妮罗正想把车倒出去,却听见了玻璃被压碎的声音,还没转过路口,左后轮胎就扁了,车子坏在她手上。

她跳下车,很快来到远离索斯克街的第三大街。显然她从警察那儿得不到帮助,两名在树林里被杀害肢解,其余的正在开晚会。

现在她能上哪儿去?

她不知道,尽管还有时间考虑别的办法,她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也许最好的办法是找到另一辆车开到旧金山,告诉那儿的警察,让他们来考虑该做些什么。

可是他们能对付这一切吗?

国家的保安人员是否也能将事态控制住?

想到射向夜空的那束亮光,她不禁发抖。

维拉。

是的,维拉。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如果能去维拉家,她就可以用她家的电话报警,然后再用维拉的车一起逃走。

可是如果维拉的父母被她们降服了呢?

如果维拉被降服了呢?

走过了桥,她才意识到这个。

朋友家离学校只有几个街区,学校也只有一英里远,如果她能……

在街道尽头她看见了他。

他站在车站前面,在跟随他的喝醉的狂欢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他迈着奇特的步伐向她走来,好像动画片里的人物,很不自然,也许比平常的动作要流畅,但非常怪异。他朝左右两边望望,她从未见过他的头这样摆动过。她迅速躲在旁边面包铺的走廊里,推了推门,紧锁着。她闭上了眼睛,希望他和他的追随者们不要到这边来。

他低声地呼唤在她听来像命令。

可那不是命令。

是她的名字。

他在找她。

“佩妮罗!”

她紧紧地贴着门,似乎这样就可以使她不被发现。

“佩妮罗!”

他的声音在屋顶回响,窗户被震得不停摇晃。

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吗?显然他不是先知,但也许他真能感觉到,也许他有力量能知道她在哪儿,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快就追到她跟前?

“佩妮罗!”

他走开了。

他不知道她在哪儿!他无法用神的力量找出她的位置,他只是在猜想她会去哪儿,会做什么。

可能他知道他会去找维拉,就想在这儿等她,但她不这样认为。她敢肯定他不知道维拉家在哪儿,伟大的神狄俄尼索斯一定是从电话亭里的地址簿上查到的。

想到他的那些醉醺醺的信徒们等他找地址时的情景,她不禁笑了,笑容给了她信心。哪里有幽默,哪里就有希望。她偷偷瞥了一眼街道,看见他的追随者们渐渐远去。

她从走廊出来,跑过马路,想先从沃能街到三德林街,再从三德林街到维拉家。

嘴唇越来越干,上帝,她好渴。她小声地清清嗓子,要是有杯冰镇葡萄酒会是多么惬意。

一瓶会更好。

她必须得坚持住,不能受这一切和母亲们的影响,她得保持清醒的头脑,在混乱中不能丧失理智,这是脱身的催一办法。

她跑到沃能街,人行道的右边是个小花园,里面有张野餐桌和饮水喷泉。她跑过去,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水从管子里流出,清凉地顺着喉咙滑下,直到胃涨满了她才停下来。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喝过,她顿时觉得精神大振。她又继续朝前跑,由于胃里装满了水,她不得不放慢脚步,但这没有关系,她不想白白浪费力气,以后说不定用得着。

这条街也像被遗弃。她跑到一个居民区,周围的房屋全都黑漆漆的,惟一的亮光来自月亮和路边整齐的街灯,没有车,也没有行人。

她迷惑了:人都到哪儿去了?

又跑了三个街区,她停下脚步,慢慢朝前走,然后停下来喘气。她不安地环顾四周,空旷的街道突然变得很骇人。快跑吧,她没有时间再去留意树和灌木的阴影,也无法再理睬街道两旁黑暗的窗户。此刻她不只是在路过这个街区,而是已成为它的一部分。这使她感到毛骨悚然。

她累得有点喘不过气,但还是强迫自己向前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鞋跟踩在水泥地上的嗒嗒声外,她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啪啪作响,像是靴子的脚步声,又像是用树枝在鞭打。她加快脚步,前面没有人,但她不敢朝后看,害怕有人会从阴影里向她偷偷袭来。

她又开始小跑,心脏累得快要蹦出来,可她宁愿这样也不愿被捉住。

她不再听到背后有声音,也感觉不到会有人突然拍她的肩膀了。穿过两条街后,她到了三德林街。

这里聚满了人,大部分是学生。有几位正在进行飞车比赛,秩序乱得一塌糊涂。

一辆马自达冲进一座房屋前的草坪,一辆蓝色的57年雪佛兰撞上了另一辆吉普车。

观众们在马路两旁疯狂地欢呼着,酒瓶扔得到处都是,有人还放起了烟花。

在她前面,四个喝醉的校橄榄球队员在比赛撒尿,目标是乐队老师普拉姆女士。

普拉姆似乎并不介意。

佩妮罗恶心地扭转头,望着街对面。那边也有人,但要少些,一个街区以外的学校好像没有动静。

再过几条街就到维拉家了。

她开始快速向前走。

身后突然传来尖叫声,她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望,只见街当中一个上身赤裸的女孩拿着斧子追杀一位年轻人。锋利的斧刃砍在他的胸口上,他痛苦地大叫着,鲜血喷涌而出。她拔出斧子又抡了起来,刹那间每个人都在喊叫,一群人加入了斗殴。佩妮罗看见还有别的凶器以及四处飞溅的鲜血。

她向学校跑去。马路边和两旁的草坪上有一些人,大部分是她学校的孩子们。

她认识其中的几个,幸好他们好像不认识她。她快速跑过去,希望能安全到达维拉家。

“佩妮罗!”

听见喊声,她吓得停下脚步朝四周张望。是人的声音,不是他的,但有人叫她的名字把她吓了一大跳。

“佩妮罗!”

她听出来了,是凯文·哈特。但他在哪儿呢?

在那边,在街对面的树荫下,他正在用脚踢躺在地上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腕。他看着佩妮罗说:“快过来,帮帮我!”

她犹豫了一会,跑了过去。凯文挣扎着想摆脱那个女人。

“找个东西!”他说,“打她!”

那女人看上去像僵尸,除了又脏又破的内裤外,什么也没穿。她嘴里兴奋地念念有词,指甲掐进了凯文的腿里。佩妮罗想找个木棍或笤帚当武器,可街上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这个女人,但至少可以给凯文找个武器。

“用脚踢她!”凯文喊道。

这时,他挣脱了她的手,狠狠地踢她的胸部,她呻吟起来。他抓住佩妮罗的手朝人行道走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说,“整个世界好像全疯了。”

“说来话长。”她告诉他。

他转过来,脚步却一点也没放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是其中之一。”

他停下来,手握紧了她的手腕,“等等,你是——”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们现在去维拉家,看能不能打电话求援。”

“找不到人,那些猪都在狂欢。我试过了。”

“我知道。我是说找外面的人,找国家安全局,或者旧金山警察局。我也不知道。”

“维拉住在哪儿?”

“不远,”佩妮罗用手指着方向说,“离学校只有几条街。”

凯文的脸变白了,“不要去那儿。”

他声音里的恐惧使佩妮罗感到一阵寒意从胳膊传遍全身。“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不要去那儿,我刚从那边过来。”

“怎么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是对的,她不想知道,她已经看到了太多,听到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只想逃走,找军队到这里来,清理掉这一切,等天亮时,一切就都结束。

“你是说维拉是……”她说不下去。

“她如果在家的话,肯定死了。”他凝望着长长的街,在她走过的地方人越聚越多,更多的人参与了群殴,在黄色的路灯下,能看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影,“学校,”他说,“我刚才去的时候已经没人了,我们可以去那儿。”

“去做什么?”

“藏起来。找个教室把自己锁进去,等天亮再说。”

“我不知道……”

凯文淡淡地一笑说:“狄恩不会介意的,他知道可以信任我。”

佩妮罗的心咯噎一下,他还不知道狄恩的事。泪水滑下眼帘,她希望自己不要哭出来。此刻她还不敢放纵郁积在心的情感,还不到时候,以后她会有时间慢慢疗伤。现在她得行动,得让自己活下去,即使没有狄恩和母亲。

凯文看见了她在抹眼泪,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尴尬地转过头去,“对不起,”

他说,“狄恩死了吗?”

“没有。”

“他一切都好,是吗?”

“也不是。”

“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摇摇头,“这个故事太长了,我们先找个地方,我再慢慢告诉你。到天亮还有好长时间。”

凯文点点头说:“我在想历史课的教室不错,在二楼,对着街道,有人来我们可以看得见。”

佩妮罗疲惫地说:“好的。”

他们一起朝前走,看看四处没人才跑过教师停车场,向教学楼走去。

前门锁了。

“快走,”凯文说,“从侧面过去,我们把玻璃打碎再爬进去。这儿目标太明显了。”

凯文脱下一只鞋,打碎一块科技实验室的玻璃。他先爬进去,然后把佩妮罗拉进来。他们先听了一会,准备一有必要就快速逃跑,但没有任何动静,整个大楼里悄无声息。

从科技实验室出来,他们上楼来到历史课教室。门没上锁,他们进去后发现门根本就没有锁。凯文想去找一个有锁的教室,可佩妮罗想看见街上的动静,于是他们把老师的讲桌推到门边堵住,然后坐在两张课桌上望着窗外。

外面有火光和探照灯晃过,人群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在寂静的夜空,声音似乎被放大,任何响动听起来都好像近在眼前。枪声,撞车声,笑声,音乐声,还有尖叫声。

没完没了的尖叫声。

她告诉他狄恩和母亲的事后,凯文睡着了。这是个疯狂的故事,但从他问的问题能看出,他相信了这个故事。

目睹这一切之后,他怎能不信呢?

她睡不着,只好睁大双眼凝望着外面的屋顶和树木。枪声停止了,笑声和音乐声也渐渐淡去。

只剩下尖叫声。

持续了整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