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普尔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狄恩回家。电视开着,但她心不在焉。她在想着儿子,想他成长的过程。在她心里他还是个孩子,一想到他和女同学出去,握她的手,亲吻她,她就觉得不舒服。她知道狄恩对异性发生兴趣是正常自然的,但她还是感觉不好受。
她对自己感到生气,她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她总是对自己发誓不要做个对孩子过分约束的母亲,到目前为止,这个承诺还能够坚守,她对孩子的约束太松了,总是让他自己拿主意,况且狄恩从不需要太多的管教,他不是那种在外面交上坏朋友,成天开派对、喝酒或是吸毒的孩子。
像她过去那样。
现在,她有些担心。她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儿子,而是……她真不愿意承认,她有点嫉妒,她知道如果告诉玛格丽特的话,她会说些什么,她们全都会笑她,会告诉她该到放手的时候了,别再溺爱儿子了,但是她却忍不住地希望他不要改变,希望他永远像现在这个样子。这种嫉妒丝毫不带性的含义,不是这样。无论他长得多么聪明,成熟,无论他见识过多少事物,他的本质里却有一种天真和纯情,只有她知道,只和她分享,她不想让那种东西改变,不想让它消失。
电视正在播放一则广告,广告的内容是纳帕谷产的一种全国知名的葡萄酒。她的目光驻留在烧烤晚会前的红木餐桌上,沾着水雾的玻璃杯里盛满了冰镇的干白。
此刻来杯葡萄酒肯定感觉不错,会很惬意。她需要放松小憩,不用再绞尽脑汁。
玛格丽特说过的关于优良葡萄酒的药用价值是什么?她站起来想到厨房去,这时,那晚不愉快的回忆涌入了大脑。她颓唐地坐下。
不是所有的葡萄酒都有好处。
她听见狄恩的敲门声,站起来喊道:“来了。”她把门打开。
狄恩冲了进来,他气色不错,非常兴奋,“晚饭吃什么?”他把书放在衣帽架上问,“我饿极了。”
爱普尔笑了,“我不信。你干嘛去了?为什么会那么饿?”
他看了看她,“啊?”
“得了,”她逗他说,“她叫什么名字?”
他脸红了,“妈妈……”
“别用‘妈妈’糊弄我,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我们说过要交流思想感情的,对不对?”
狄恩笑了。
“我是认真的。”她走到沙发前坐下,拍拍旁边的椅子说,“坐下,我们聊聊。”
“我要做功课。”
“我还以为你想吃饭呢。”
“吃饭前我要做功课。”
“你得先说话。你玩得开心吗?”
“妈妈…”
“要想离开这个房间最好先满足我的好奇心。我是你妈妈,我存权知道。她叫什么?”
狄恩在她身旁坐下,“我上次告诉过你她的名字,佩妮罗。”
“佩妮罗什么?你从没说过她的姓。”
“丹尼蒙,佩妮罗·丹尼蒙。”
她眉头一皱,“丹尼蒙?是不是丹尼蒙葡萄园?”
“是的。你听说过?”
她感到胃里像打了个担忧的结,“你是,呃,认真的吗?你们是否是像男朋友和女朋友那样交往?”
“我不知道。”
“她人怎么样?”
“挺好。”
“好看吗?”
“是的。”
“漂亮是漂亮还是很漂亮?”
“很漂亮。”
她露出微笑,“好了,好了,我只是想知道发生到哪一步了。”
“约会去吗?真正地去约会?”
“我不知道,我连她喜不喜欢我都不知道。”
“你对她有吸引力,对吗?”
他站了起来,“我得做功课了。”
“坐下,”她抓住他的皮带扣,把他拽回沙发,“你知道,你很幸运。”她说。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意识到这段时光才是最美好的。有点泄气,对吧。你不能专心做功课,一半的时间都在想那个人在做什么,她是不是喜欢你,是不是也在想你。你分析她说的每句话,她做的每件事,想找到她喜欢你的任何暗示。”她酸楚地朝他笑笑,“一旦你得到她,你也就失去这种感觉。你不会再留意她做过的件件小事,并且开始从她话的表面找茬儿,而不是悉心去体会话语中深层的含义。”她拍拍他的手说,“我不是说这不好,其实是挺好的,只是……不会再是一样了。”
狄恩望着她,他从来没听过妈妈这么说话,第一次感到有点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很后悔曾用不恭的语言称呼她。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告诉佩妮罗他爱他的妈妈,他应该告诉她。
“我也饿了。”爱普尔换了话题,站起来打开台灯,“我们吃饭把。”
佩妮罗·丹尼蒙。
她并不感到意外。
这个角色让她感到害怕。
那天的晚饭比往常更加沉默,偶尔的一两句对话显得做作。拘谨,佩妮罗感到一场大讨论即将开始。她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夹在菲丽丝和希拉母亲中间,轻声地吃着通心粉,不想打破这种寂静。她手心出汗,肌肉紧张,等着第一个看似轻描淡写却能击中要害的问题。
母亲们对狄恩的初次登门没说什么,至少没说什么严肃、实质性的话,她们有意无意地回避他,好像很高兴佩妮罗能最终对男孩子感兴趣。过后几天,她对谈论学校生活不再躲躲闪闪,至少狄恩证明了她是正常的女孩,不像她自己和母亲们担心害怕的那样,完全不能适应这个社会。
当然狄恩还意味着别的,她知道现在母亲们想和她谈论这个。
她看着玛吉丝母亲在餐桌首席若有所思地嚼着食物,玛格丽特母亲坐在对面。
她希望母亲们能够有话直说,不要总是小题大做。
然而这就是她们的一贯作风,就像晚饭的安排一样。母亲们坚持每天正式地围坐吃晚餐,这对佩妮罗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从小时侯起,她就觉得母亲们在为看不见的观众遵循所谓文明、烦琐的规矩,模仿从电影或电视上看到的情节。她没有对人承认过,但不止一次地,当母亲们围坐在身边,吃着昂贵的进口瓷器里盛的精致饭菜时,她会想起穿着正式服装的猴子,做着自己并不明白的动作。尽管这个评价有点苛刻,也有失公允,但她认为这个比喻并不是毫无根据。母亲们文静的外表下蕴含着野性,一种未经驯服的本性挣扎着想冲出彬彬有礼的外衣。特别是玛吉丝母亲总是那么冷静和自律,但佩妮罗知道她外表的理性只是一种伪装,在她生气或喝多时,或当她彻底放松的时候,她会表现得非常令人害怕。
佩妮罗永远不愿看到她的任何一个母亲醉酒的模样。
吃完饭后,她推开盘子,喝完最后一口葡萄汁,站起来鞠了一个躬,对母亲们说:“我可以走了吗?还有好多功课要做。”
“不可以。”玛吉丝母亲说。
佩妮罗重新坐下。除了正式以外,这所房子里的晚餐还有让人不舒服的规矩,尽管她每晚都这样过,可还是感到惶然不安。她们每晚七点半准时开饭,无论在忙什么,每个人都必须在七点停下来,洗手,然后换上一套绿色的衣服。母亲们的衣服是一样的——设计简洁的长袍——她的有些不同,没有那么贵。她们通常随意以一首歌开始晚餐,大家轮流起头。饭后若想要离开,必须征得其他人的许可,如果达不成一致决定,就必须等候。五年级时佩妮罗第一次去朋友家吃晚饭,发现自己忘了带绿色餐袍,感到非常恐慌,在询问朋友妈妈许多细节问题后,她才明白不是每家人都像这样一本正经地吃晚饭,事实上很少有人这样做。这让她心里非常难过。
她拿起空杯子,把最后几滴葡萄汁倒进嘴里,然后摆弄着叉子。
菲丽丝母亲先提起了狄恩的话题。
“你的男朋友还好吗?”她平静地问。
“狄恩?”
“当然。”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母亲咽下了下一个问题。她很快地环视一下餐桌,没有人说话。
“佩妮罗。”玛吉丝母亲的声音轻柔而有力。
佩妮罗向餐桌首席望去,玛吉丝母亲用餐巾擦擦嘴,然后把餐巾放到膝盖上,在餐厅温馨的灯光下,她的嘴唇看起来几乎和头发一样黑。她盯着佩妮罗时,露出了大块的眼白。
“我觉得你和狄恩在恋爱。”玛吉丝母亲说。
佩妮罗的身子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不是,还没有。”
“那么,你们的关系到底怎样?”
“你为什么想知道?”佩妮罗感觉自己脸红了。
玛吉丝母亲笑了,“我们没有反对狄恩,也不反对你们恋爱,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们的关系到了哪一步。毕竟,我们都是你的母亲。”
“我不知道,”佩妮罗承认说,“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什么。”
“你们想一起出去吗?”
“我说过我不知道。”
“那你喜欢他吗?”菲丽丝母亲问。
“是的!”她恼怒地站起来,非常难堪,“我可以离开吗?有好多功课要做。”
“可以,你可以走了。”玛吉丝母亲环视一下餐桌,没有人反对。
佩妮罗快步离开餐厅,三步并着两步跑上楼。她躲过了原以为会发生的大讨论,但母亲们不动声色的询问更为可怕,里面似乎有个秘密,让她惴惴不安。问题本身很单纯,但她们提问的方式却像隐含着什么。佩妮罗躺倒在床上,脑海里总也挥不去玛吉丝母亲的微笑中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