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顿中尉望着罗恩·福勒肢体的剩余部分。
剩余部分。
这确实是个恰当的词,在他面前的石头地上,扭曲的红色肌肉和骨头几乎看不出人形,就像吃剩的东西,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生物咀嚼后又吐掉一样。
他转过头去,再看就会忍不住想呕吐。摄影师拍照的灯光又问了一下,霍顿往回走,真得感谢风扇,能把这种恶臭扩散出去。他向屋角走去,“你觉得他死了多久了?”
“没有测试前很难说,可能有两天,最多三天。”
来协助霍顿调查的侦探杰克·汉默正在询问葡萄园主保林,“为什么过了两三天后你才发现?”
“为什么?我们就是没发现。”
“福勒的车还在停车场。”
“你想让我说什么?”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脸涨得通红,“现在是最忙的时候,上午我们到这里发现罗恩不在,就以为他出去了,他前天晚上也不在,是白班的保安在值班。我们一发现他失踪就赶紧报警。”
“没有人发现尸体吗?摄像机和监视器也没有发现?”
“地窖的监视器坏了,正在找人修。这种季节我们一般一星期检查一次地窖,葡萄酒发酵不用人盯着。”
霍顿结束提问,又看了一眼残余的尸体,走开了。他闭上眼睛,试图用意志力来克服在头部隐隐作祟的疼痛,他知道只有服双倍的阿司匹林才会有效。
对付这种事他已经力不从心。
水泥地上传来了脚步声,古德里奇局长、福利尔上尉和一群下属走进了蒸馏室。
上尉和局长朝他点点头。
“你简要地做个汇报。”上尉拿出手里的文件夹说。
霍顿简短地汇报了目前掌握的情况,古德里奇和福利尔听着,没有提问,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血腥的现场。
局长首先说话了,“有什么看法?”
霍顿耸耸肩说:“从案件的性质来看,可以猜测是某种关于人或动物的祭把,但现场比普通意义上的那种祭祀更混乱无序。回警察局后我再查查电脑,看本地有没有可能的嫌疑犯,汉默负责调查葡萄酒厂的工人。”
局长点点头说:“我想要你保守秘密,如果媒体知道风声,他们就会无限度地夸张。”
“怎么夸张?”保林走过来问,“他们会夸张什么?有怪物溜进我的酿酒厂偷喝葡萄酒,在发酵室用动物祭祀吗?或者报道怪物杀死我的保安,把他撕成碎片吗?”
“这个故事容易耸人听闻——”长官说。
“本身就是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上帝,你想干什么?保守秘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可事情的确发生了,而且是在我的酒厂里!我的鞋帖上了地上的血!”他指着局长的脸,“我不在乎媒体知不知道这件事,我只想要你抓住那个该死的畜生!”
“你不在乎?”局长说,“顾客要是知道在你的地盘发生这种事,你的销售会不会受影响?”
“先生们,”霍顿察觉到两人的对立,走到他们中间说,“我们没有必要争吵,都是一条线上的人,都想抓住凶手。如果合作事情就会更顺利。”局长冷冷地看着他,“我不需要你的建议,中尉,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霍顿忍住冒到嘴边的骂人话,点点头出去了。拍照的闪光灯刺了他的眼睛,他连忙低头向下看,地上是保安可怕的尸体残余,一块粘着血和骨头的衬衫碎片被风扇的风吹得左右摇摆。他扭过头去。
对付这种事他确实力不从心了。
“阿莉亚娜,”霍布鲁克先生在班里踱着步,带着职业腔调说,“是底比斯的公主。”
“克里特。”狄恩说。
老师停下脚步和讲解,望着他,其他学生的的视线也落在狄恩身上,“什么?”
霍布鲁克先生问。
“克里特,”狄恩诚惶诚恐地重复道,“阿莉亚娜是克里特的公主,你说成底比斯了。”他低头看着书桌,看着手,对自己的发言感到很尴尬,不明白为什么会指出老师的口误,也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老师讲错了。
老师点点头,“你说得很对,狄恩,谢谢你。”
课程继续进行。
二十分钟后,下课铃响了,尽管老师还在黑板上板书、讲解,学生们的书已啪啪合上,笔已全部收好,他们站起来冲向了教室门。霍布鲁克先生回头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狄恩,”他说,“我想和你谈话。”
正要离开的学生们不怀好意地“噢”了一声。“我在外面等你。”凯文说着走了。狄恩看见佩妮罗在望着他,心里感到很高兴。
等教室里没有别人时,老师走到讲桌旁坐下,他把椅子向前倾,双手交叉,看着狄恩,“很显然,”他说,“你掌握了大量的古典神话知识。”
狄恩不安地移动着两只脚,“没有。”他说。
“是的。我想安排你自学,你比班里同学的程度要高,这门课只是神话的基础课程,给初学者的一个概况,我觉得你上高级的课程会更有利。”
“不。”狄恩冲口而出。
“别过早做决定,再好好想想。我不知道你将来的学习计划是什么,但这会对你的成绩大有好处。”
教室外面的大厅充满了喧闹声,到午餐时间了。狄恩焦急地看了一眼打开的门,然后对老师说:“好的,我想想。”
“和你父母商量商量。你上这门课是浪费时间。”
“我会的。”狄恩把书和笔记本从书桌上收好。
霍布鲁克先生笑了,“我知道,该吃午饭了。去吧,但答应我一定要好好考虑,好吗?我们以后再谈。”
“好的,”狄恩说,“谢谢,再见。”他走出教室。大厅里凯文、佩妮罗和她的朋友维拉站在一起。他大步向他们走去,但佩妮罗一看见他,就和凯文挥挥手,同她的朋友消失在去午餐的人群中。“怎么回事?”他问凯文。
“怎么了?嫉妒了?”
他还没想到那个。
“别担心,”凯文笑着说,“她是你的。我只是和她说说话,没有非分之想。走,吃饭去。”
他们两人来到拥挤的餐厅。
狄恩排在凯文后面,正想偷听旁边的两个男孩说的黄色故事,突然,他感到肩上被人轻柔地拍了一下,一阵麻酥酥的感觉顺着胳膊传遍全身。他转过头,正如他所期望又害怕的那样,佩妮罗站在他面前,离得那么近,他甚至几乎能感觉到她皮肤的细腻和光滑,以及嘴唇自然的红润。她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但眉宇间流露出担忧,眼睛里蕴含着微妙的关切,“出了什么事?”她说,“是不是有麻烦了?”
狄恩仔细望着她的脸。她真的在乎吗?是否对他有兴趣?他在裤子上擦擦冒汗的手心,声音却没有显露他的激动和兴奋,“老师说我应该上高级神话课,可是学校没有这门课,他就想让我自学。”
担忧变成了警觉,“你会去吗?”
她确实在乎他。
“不去。”他笑着说。
她的脸上浮起了两朵红云,“我是说,呃——”
凯文把头夹在他们中间说:“她喜欢你,对不对?上帝,直说出来不就完了,躲躲闪闪真无聊,我得听你们两个先绕一个半小时的弯子,再听他分析一个星期。她喜欢你,你喜欢她,你们互相喜欢,说全没有?”
现在轮到他们二人脸红了,尴尬地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好吗?”凯文问,“好的,谢谢。”他自己回答。
佩妮罗有点犹豫地看着狄恩,然后望着一张饭桌说:“我本来要和——”
“叫她一起过来吧。”凯文说。他让他们二人在前面先走,“往前走呵,你们堵塞交通了,是不是要我什么都替你们做好?”
狄恩和佩妮罗看着凯文,又彼此看了看,然后大笑起来。
午餐很快结束。
上课铃响了,凯文站起来,挥手说再见,赶去上第六节课,维拉在一旁等着她的朋友,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佩妮罗看看狄恩,又把视线移开,“放学后你有事吗?”她问道,可仍不敢对视他的眼睛。
“怎么了?”
“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学习,我是说,我的神话课有些问题没弄清楚,”她微笑着说,“既然你是专家,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他知道她的功课根本没问题,但他决定和她配合,“好的。”他说。
“我们在图书馆见面。”她想了一会儿说,“或者你可以去我家,虽然不太安静,但很舒服。”
“当然,”他说,“我很愿意。”
“你有车吗?”
他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没有。”
“没关系,我也没有。我们一起坐公共汽车去,我的一个……我的妈妈可以开车送你回家。”
“快点!”维拉在一旁催促说,“我们要迟到了。”
狄恩笑了,“你要迟到了。”
“我们都会迟到的。”
“在哪儿见面?”
“放学后在图书馆门口。”
“待会儿见。”
他挥挥手,望着她向维拉匆匆走去。两个女孩穿过草坪走进教学楼。
铃响时他仍在呆呆地凝望着她们消失的地方。
公共汽车上的谈话不像午餐时那么轻松,因为凯文和维拉都不在,这给他们增添了额外的压力,原来隐约的紧张此刻似乎就要一触即发,由于刻意的安排,这个看似平常的约会不能让人相信仅仅是同学在一起自习。他们的谈话犹犹豫豫,可是,表面的不安被他们之间自然的亲和力所战胜,当汽车到达葡萄园大门时,他们二人即便不像老朋友,看上去至少彼此已不再陌生。
车在一条蜿蜒的砾石路上缓缓停下,他们下了车。佩妮罗用钥匙打开大门旁边一个小柱子上的黑盒子,很快按了一串数字,关上盒子,大门就“吱”地一声开了,“进来吧。”
狄恩跟着她进了铁门,走上弯弯曲曲的车道。这条路两旁长满了大树,像天然的屏障,树的后面是一片用木桩支撑着的葡萄藤,整齐排列,延绵数公顷。在葡萄园的另一边,他能看见佩妮罗家的几所建筑。
他低声叹道:“哇。”
佩妮罗咯咯地笑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建筑。”他说。面前高高的爱奥尼亚柱子顶上刻着涡卷型的装饰,将葡萄园和停车场分隔,后面错落有致地座落着三栋豪华的建筑,走近才发现它们的设施非常现代:金属状的空调系统,反射着阳光的窗玻璃,标识清楚的专供服务人员进出的门,从远处眺望,这些建筑具有明显的古希腊风格。
狄恩想起他和妈妈租的小房子,他甚至从未幻想过住到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建筑里。他望着佩妮罗,两人间的差距突然好像不可逾越。
她看着他微笑着。
他试图回以笑容,想找点能让他听起来不那么傻的话来说,于是清了清嗓子,“前几天我读了葡萄园的导游图,你们家没有列上去。”
“我们不让人参观,”她解释说,“葡萄园不对外人开放。”
“真的?”狄恩感到很吃惊,这个葡萄园好像是专为游人设计的,它的仿希腊的建筑比其他可供参观的葡萄园更具魅力。他皱了皱眉说,“那么这儿为什么看上去……为什么看上去像……”
佩妮罗耸耸肩,“园里的女人们想把它弄成这样。”
狄恩又看了看这个建筑群,突然感到不太喜欢,几秒钟前的兴趣和赞叹都烟消云散,一种很不欣赏的感觉油然而生,差点造成了生理反应。他赶紧朝别处看,可佩妮罗还是捉到了他的表情。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摆摆手说。他再一次凝视葡萄园的建筑,感到害怕,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这使他想起上星期对那座小山异常的反应。他咳咳嗽,想掩盖自己的不安,“没事儿。”
佩妮罗点点头,在前面带路。他们走过葡萄藤和摘葡萄的工人,穿过停车场,来到屋前的小径上,刚才的恐惧已经消失,等走到台阶上时,那种感觉已成为了记忆。
“家,甜蜜的家。”佩妮罗说。
狄恩看着这栋三层楼的房子,“你一直住在这儿吗?”
“一直是。”
“你肯定有个大家庭。”
“不是,只有我和我妈妈。”
“你父亲没有——”
“我没有父亲。”
他摇摇头,“只有你们两个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
“不是我们两个。和其他的……园里其他女人也在这儿住。”
狄恩点点头,没说什么。
佩妮罗在门廊强前停下脚步,转过来面对着他,“我知道那些孩子说些什么,”
她低声说,“但我不是同性恋。”
狄恩脸红了,“我不是说你是……”
“她们也不是。”她的声音很大,表情严肃,尽管她本来有些害羞,有些吞吞吐吐,可此刻,她似乎比实际的年龄要大,比同龄的女孩要稳重成熟,“我知道,”
她说,“那些荷尔蒙分泌过剩的男孩是怎么想的。因为这房子太大而且很方便,所以我们就住在一起。我们的葡萄园不是性俱乐部或者花花公子大厦,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种事情。我承认这些女人都是坚定的男女平等主义者,但这并没有任何过错,她们咄咄逼人是因为她们不得不这样,她们是职业妇女,一切只能靠自己,没有人帮她们,没有人鼓励她们,甚至在当初去别的葡萄园找工作时也没有人雇她们。没有男人她们照样获得了成功,但这不能说她们就是同性恋。”她停下来喘了口气。
狄恩温柔地对她微笑,“我不在乎她们是不是同性恋,”他说,“但如果你是同性恋的话,我就不到这儿来了。”
现在轮到她脸红了。
“你渴了吗?”她说,“冰箱里有橘子汁。”
他们走进屋子。
屋子的摆设不如它的外表那样令人叹为观止,家具和装饰风格都是现代的,舒适、温暖、和蔼可亲。起居室里摆放着大屏幕的电视,报纸随意散落在矮矮的木茶几上,沙发的扶手上摊开一本丹尼尔·斯蒂尔的小说。
狄恩感到比刚才稍微随意了些,她的家庭可能很富有,但仍过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
“厨房在这边!”
他跟着佩妮罗进了厨房,一位穿着褪色牛仔裤和简洁的白衬衫的中年妇女正在切青椒,他们走进来时她抬起了头,和佩妮罗迅速交换了眼神,然后笑着对狄恩说:“你好。”
狄恩也微笑着点点头,“你好。”
“狄恩,这是我妈妈。妈妈,这是我的朋友狄恩。”
佩妮罗的母亲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母亲身材娇小,肤色黝黑,女儿却高大而且金发碧眼,母亲的外表平平,比实际年龄多了许多沧桑,和佩妮罗的天生丽质无法相比。她们的共同之处是一种天生的羞涩和自然的端庄,尽管母亲看上去更谦恭、更柔顺。
“你们想不想喝点什么?”
“是的,”佩妮罗说,“喝橘子汁吗?”
“我们有葡萄汁,今天现榨的。”
“好极了。”
菲丽丝母亲打开白色的冰箱门,取出一罐葡萄汁,小心地拿到案桌上。“你家是哪儿的?”她取杯子时问道,“我想你家原来不在附近的城市吧。”
“我们刚从亚利桑那搬过来。”狄恩回答。
母亲递果汁给佩妮罗时,她朝妈妈笑笑。菲丽丝母亲总能让人感到放松和舒适,在所有的母亲中,她最善良,也最善解人意。佩妮罗很高兴狄恩似乎喜欢她的母亲,而母亲好像也喜欢他。
门咣地开了,杰琳母亲嚷嚷着进了厨房,“谁——”她说了一半停下来,看见了狄恩,笑着说:“你好。”
“这是狄恩,”菲丽丝母亲解释说,“佩妮罗的朋友。”
“狄恩?”杰琳母亲的笑意更浓了,她轻轻地握住狄恩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非常高兴。我是……佩妮罗的姨妈杰琳。”
“你好。”他说。
佩妮罗看见两位母亲偷偷地交换了眼神,发出赞许的微笑,她的脸红了,虽然有点尴尬,但很自豪。以前她从未带过男孩回家,她很高兴第一个就是狄恩,是母亲们显然很欣赏的人。
“你想去葡萄园走走吗?”杰琳问,“我想——”
“我们要学习。”佩妮罗说。
“我们可以待会儿再学。”狄恩建议。
“我们得学习。”她坚持说。
他点点头,“好吧。”他把空杯子送给佩妮罗的妈妈,“谢谢。”他说。
片刻的沉默。狄恩尴尬地发现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佩妮罗,她的母亲和她的姨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佩妮罗救了他,建议他们去花园学习。
“在花园学习?”狄恩说。
她笑了,“我来教你。走吧。”
他和那两位女人道别后,随佩妮罗离开了厨房。尽管没发生什么事,也没留意到什么,可他觉得自己像参加了某种考试。想起佩妮罗的妈妈和姨妈,他拿不准她们是否喜欢他。
他跟着佩妮罗穿过书房,打开玻璃门,向花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