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南河畔有一家露天咖啡馆,名叫“玫瑰雨”。它在锦里路西首,百花公园对过,临河而建,非常雅致。虽说是露天咖啡馆,其实也不完全露天。每一个座位上都有一张漂亮的伞盖。夏天可以遮阳,阴天可以遮雨。晚上呢,既可以撤掉,也可以调整高度,遮住客人。
今晚,叶琬悠闲地坐在紧邻河边的座位上。她已经叫服务员撤去了伞盖,这样她就可以看见美丽的星空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惬意地欣赏周围的景色。咖啡座掩映在绿树和花丛之中,地灯把脚下的草坪和身边的榕树照耀成绿琥珀色,两岸璀璨的霓虹灯影倒映在蜿蜒的府南河中。群星在夜空里发射出悠远的清辉……一切都是那么富有梦幻般的诗意。
“蓉城、锦城、锦官城、花重锦官城……名实相符。太美了。”她在心里感叹道,“平时不留意,身为成都人未必能发现身边的美好。”
正在遐想间,一辆漆黑铮亮的轿车迎面驶来,映在车身上的霓虹灯影向后飞逝而去。须臾之间,器宇轩昂的车身在距她十来米远的停车位上微微抬了一下臀部,然后停住了。这车怎么这么眼熟?她定睛一看车标:四个环环相扣的圆圈。
“四环素?”叶琬心里说道,再一看车牌,“川A0101”。“这不是局里老大的座骑吗?顶级‘四环素’!今年刚面世的奥迪A9!”
正在叶琬惊疑的瞬间,车门打开了,出来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他扎着领带,衬衫的袖口扣得整整齐齐。他关上车门后,就健步往咖啡座走来。
“哎哟,是张大局长啊。你怎么来‘玫瑰雨’了啊?”叶琬调侃道。话一出口,她就脸红了。她为自己说出“玫瑰雨”三个字而后悔不已,好在夜色下谁也看不见她脸红。
张新宇一愣,见是叶琬,就哈哈一笑:“奇怪吗?没有任何文件规定我不能来咖啡馆。”
“我是说,厅级干部也……有点……出乎我意料……”叶琬有点尴尬地结巴道。
“OH,NO!厅级干部也可以喝咖啡呀。何况这是露天咖啡馆,没有任何暧昧的问题。”张新宇笑着在叶琬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见张新宇如此轻松,叶琬就开玩笑地说:“也不见得啊。你看看那里。”她呶起嘴指指伞盖下窃窃私语的情侣们。
这下张新宇有点脸红了。他把话题岔开:“嗯,最近局里很忙,龙泉遗址可能有重要的东西出土,你要做好工作准备。”
“又谈工作。没劲。”叶琬撒娇似地说道,“这里是喝咖啡的地方,又不是你的局座办公室。”
“好好好。不谈这个。”张新宇忙说,“那我们谈点什么呢?”他皱起眉头思考着该谈些什么。终于,他抬起头,直视着叶琬,“就和你讲讲我的留学生活,怎么样?”
“好啊好啊。”叶琬就差拍着双手赞成。
“这是最值得我回忆的美好时光。我在北大的时候,就考虑毕业后去美国留学。但对于选择哪一所大学,一直不能决断。”他喝了一口咖啡,似乎沉浸在当年的踌躇不决中。叶琬也跟着抿了一口咖啡,温柔的目光投向张新宇。
“我在北大学的专业和你一样,考古。”听到这句话,叶琬觉得和张新宇又亲近了许多。“美国很多大学都有考古学的博士进修点。但我对东方文化感兴趣。我既要到美国留学,又要能学到东方文化,最好还要有一位著名汉学家做我的博导。要求够苛刻的吧?”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母亲,你可能认识,她当时是川大中文系的教授,吴家璧……”
“吴教授是你母亲?我认识。我听过她的课。”叶琬兴奋地插话道。
“我母亲就叫我考舟策纵教授的博士研究生。他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执教。大名鼎鼎!很多中国人知道威斯康星大学是由于舟教授声名所及……而很多人之所以仰慕舟教授,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学术成就,另一部分是因为他飒爽英姿的名字——这可是舟教授自己亲口说的。”张新宇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哈……”叶琬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完她就在心里埋怨自己没有保持住女生的矜持。于是她敛笑问道:“后来呢?”
“后来……”张新宇正要接着说,却见他手腕上的表闪烁了几下。两人同时把目光投向手表。叶琬见他的手表器度非凡,很有男人风范,戴在张新宇的手腕上更是相得益彰。表面上那两个英文字母——“SG”,正发出清洌的光芒,犹如夜空中闪耀的星斗。
张新宇看了一下表,略带歉意地说:“时间到了。有个朋友约我二十点谈件事情。还有一刻钟,我走了。”说完,没等叶琬做出反应,就起身离去,扔下叶琬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叶琬怅然若失,又有点气恼。这是什么人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哼!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好笑。凭什么不许人家自由来去?你是他什么人?你希望他陪你坐到天亮?想到这里,她有些伤感,不禁潸然泪下。张新宇对自己来说,的确只是一个飘忽的偶像。他中规中矩的态度,使自己永远无法走进他的心灵。今晚的邂逅,是和他最温情的一次接触;而今晚他的离去,也带走了她对他的最后一丝温情!
叶琬落寞地站起身子,准备离开这个无趣的地方。却见史汉秋迎面走来。史汉秋也看见了她,笑着对她说:“这么巧。在这儿遇见你了。”
“是啊,今晚巧事还真多。”叶琬没好气地说。
“怎么?还有什么巧事?”史汉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下说说。”
“你可不会和我谈什么工作吧?或者谈什么龙泉遗址?”
“你这是怎么啦?像吃了火药?”史汉秋关心地问,“谁和你谈工作了?在这种地方?”他感到好笑,并转身环顾了一下灯光迷离的“玫瑰雨”。
叶琬就把张新宇的出现和离去讲了一下。
“张局就是这样。你到所里也有几年了,你还不了解他?他除了跟你谈正经事,不会跟你谈什么闲情逸致的。今晚他能和你说这些,已经是非常难得了,知足吧你!你没听到后勤处的那几个小丫头给他起了个外号,很长很长,叫什么‘冷面酷男极品钻石张老五’。”
叶琬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史汉秋也笑起来。
两人坐了下来。
“叶琬……咦,我想起来一件事,早就想问你了。你这名字谁起的?喊起来总让人想到吃的。是一碗八宝粥?还是一碗麻辣烫?”
“无聊。”叶琬嗔道,“你那名字好。史汉秋,又是历史,又是汉朝,又是秋天,老气横秋。”她反唇相讥。
“不是汉朝,是星汉;不是秋天,是春秋。概括起来说,就是星汉的春秋史——史、汉、秋!这么一理解,够你肃然起敬的吧。”史汉秋自得地说。
“是够肃然起敬的,不过也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什么时候学会耍贫嘴了?”叶琬揶揄道。
“说到毛骨悚然,我刚看了一本恐怖小说,很恐怖。”史汉秋说,“要不要听?”
“你别吓唬我哦。”叶琬有点警惕,又有点可怜兮兮地望着史汉秋。
“别怕,有我在你身边呢。”史汉秋安慰她,“不过,鬼故事呢,如果只是讲猛鬼如何张着血盆大口,如何青面獠牙,这并不怕人。那种在紧张时刻有人从背后拍你肩膀的老套情节也是鬼故事的初级阶段,也不算稀奇。最叫人怕的是在平常事当中,有无形之鬼在悄无声息地活动。换句话说,就是刺激你的视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摧毁你的常识,打乱你的神经,使你的想象相形见绌……”
“好了好了,别说了,已经叫人开始怕了。”叶琬哆嗦着挨近史汉秋。
史汉秋伸出手揽住叶琬的肩头,像一个体贴的大哥哥。叶琬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她把头靠近史汉秋宽厚的肩下。
“话说有一男一女,是邻居。从小一块上学,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在一个学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两人都考上了大学,但不在同一个大学,也不在同一个城市。大学四年,两人通过写信、打电话、发电子邮件、QQ聊天、博客留言、网络电话……”
“你贫不贫?”叶琬嗔他。
“总之,大学四年,他们没见过面,但是经常联系。四年后,毕业了,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偶然碰见了。当然不是这家咖啡馆。”史汉秋说着又扫视了一下周围。这一动作令叶琬浑身汗毛直竖,她又往史汉秋的怀里钻了一下。
“四年不见,当然分外亲热。他们就天南地北地聊起来。男的说,三年前,他的一个同班同学,女生,出去旅游,由于沉醉于山水美景,不小心掉队了,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迷了路。后来走进了一个墓地。这个女生胆子大,她不怕。但她转来转去也走不出这个墓地。直到天亮,她才看到一辆汽车。半个月后,她辗转回到了学校。但是,回到学校后,这个女生变得神智不清。有时说她自己当时压力太大,就想跳楼;有时说她对这个世界太失望,就跳了楼;有时说她在双脚起跳后,就后悔莫及;有时说她在空中下坠的时候看见了两个鬼来迎接她;有时候还扭曲嘴脸趴在地上,作坠楼状。同学们都说,她疯了。有人猜测是旅游掉队时被哪个跳楼的鬼给附身了。”
史汉秋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叶琬已听得瑟瑟发抖。
“那个男的接着讲:同学们都怕那个被鬼附身的女生,只有我不信,更不怕。我还带她去看心理医生。那个女生也经常来找我玩。但是后来,很不幸,那个女生被自己的疯魔折腾死了。那个男的讲到这里,就听他那位青梅竹马的女友幽幽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跳楼后的事情啊?我后来一直都瞒着你的呀,怕你伤心。”
史汉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片刻间的沉默。
“啊!”叶琬终于尖叫起来,她的魂也飞了起来,浑身沁出一层冷汗,头皮阵阵酥麻……她无法控制地搂紧了史汉秋,恨不得钻到他的衣服里去。
叶琬的尖叫声把自己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她正靠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冰凉的汗水把椅背弄得湿漉漉的。她心有余悸地环顾了一下寂静的办公室。哪里有什么“玫瑰雨”咖啡馆?更找不到张新宇和史汉秋的影子,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咔嗒咔嗒”地敲着。她瞄了一眼挂钟,快八点了。窗外,夜色已经降临。
今天下午下班前,她和史汉秋通了电话,得知现场起出了棺材。刚要下班,史汉秋又打来电话,叫她做好加班的准备,说为了减少氧化作用对文物的损坏,要连夜把刚起出来的文物初步整理好。
她现在就坐在办公室等现场的文物运回所里。
“什么张新宇来了又走,什么史汉秋讲鬼故事,都是做梦。”叶琬既庆幸又心有余悸地想道。依稀而紧张的梦境仿佛还在眼前,“所谓人生如梦,大概就是如此吧。”她又不无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