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2年夏。
成都西郊龙泉乡圣溪村。
圣溪村的场坝和小山丘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十幢房屋。房屋具有典型的川西民居特色,粉色外墙上画着褚褐色的线条,青黛色的屋顶和雾蒙蒙的低空很是协调。翠竹、榕树、黄桷树团团簇簇,点缀着闲散的村落。“农家乐”的小院里,人们或喝茶摆“龙门阵”,或打麻将“斗地主”。
村庄西头有一户人家,院门四敞大开。院内树荫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赤膊躺在竹制凉椅里,并不肥硕的肚皮上放着一本破旧不堪的《鬼故事》。男子慢慢地挥着蒲扇,似乎在闭目养神。
这时,一个女人从堂屋内跑出来,走到男子身边,没好气地说:“哎,三娃子,你硬是安逸的很哦!我忙得要死,你倒自在。中午到哪哈鬼混去了?”说着用脚踢了一下躺椅,躺椅一声不吭,只是顺势晃悠了几下。
“鬼混?啥子叫鬼混?好说不好听哩。告诉你,中午朋友请我吃火锅泡温泉了。没有鬼混。哼!”三娃子继续摇着他的蒲扇,眼都没睁。
“好哩,有出息了。你知道今天是啥子日期哟,还在外头吃饭?”
“啥子日期?一不过节,二不过年,三不过生日,老子懒得管。”三娃子不紧不慢地答道。
“告诉你,听好了,今天是七月十五,晓得不?”
“哦,七月十五,是鬼节哟。”尽管三娃子再不管事,活到三十多岁,七月十五是鬼节他还是清楚的。
“晚上可不许出去了。要烧纸钱。记到不?”
“好哩。”三娃子随口应道,并继续摇着他的蒲扇,晃他的躺椅。
三娃子中午确实和几个人去吃火锅了。
“味道确实巴适。那个温泉也硬是要得。洗过那个温泉,再在自个屋里的水龙头下冲凉,那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啧啧啧……”三娃子仍在胡思乱想。可是,令他不快的是,上个月在另一家火锅店吃饭的情形又钻进他的脑壳。
那天早晨九点钟左右,他慢慢悠悠地起床洗漱完毕,然后就着辣椒泡菜喝了一点稀饭。吃完早饭,他觉得很无聊,就抓起那本《鬼故事》翻了起来。
“鬼故事?真是哄鬼的事哟,一点儿都不鬼。”三娃子嘟囔道。他放下书,觉得更加无聊,就站起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十点多钟,他决定出去走走。“就到城里去逛一下哩。”
他骑上那辆“咔咔”作响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向市区骑去。
圣溪村离市区没多远,两支烟工夫,他就上了蜀都大道。
蜀都大道是成都市东西走向的中轴线,宽敞气派。路边梧桐成荫,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的俊男靓女穿着入时,悠闲地走来走去。
三娃子不知道自己来城里干什么。他放慢了速度,东瞅瞅西望望。过了一会,他看见了一家火锅店。他猛然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明白自己是下意识地到城里来解馋的。
他支好自行车,走进火锅店。
店里生意很好,几乎每个桌子上都升腾着热气。食客们在翻滚的汤锅里兴致勃勃地捞来捞去,服务员们忙得团团乱转,一片喧哗中常伴有啤酒瓶被踢倒在地的叮当声。
三娃子虽是农村人,但毕竟是在市区的边上,到城里比到田里的次数还要多,那见识并不比城里人少。他大大咧咧地拣了一个空座坐了下来。
“小妹,倒杯茶。”他吆喝道。
“江妹!你去招呼一下!”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大声分派道。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身材娇小、面相清秀的女服务员快步过来,给他满上茶。
“你几位?”
“就我。”
“就一位啊。”江妹有点意外地说。
“怎么?一个人不能吃啊?”
“不是那个意思。那么大个锅,你一个人……”
“没得关系,我吃得下。”
“吃点啥子呢?”江妹童稚般的眼神好奇地望着三娃子。
“嗯,那个肚肺汤火锅有的没的?”
“有的。”
“味道巴适不?”
“好吃得很。”江妹使劲地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
“一看就是刚刚工作的学生娃,说不定还是童工。”三娃子在心里嘀咕道,“来一半辣的,一半不辣。”
“你就说鸳鸯火锅不就行了吗?”
“哎,不同,我就爱多说两个字,不行么?”
“行行行。”
“来两瓶雪花啤酒,冰的。”
“好,请等一哈。”江妹一路小跑地走了。
不一会,火锅上来了。三娃子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味道还可以。不过没有村里‘农家乐’做的好吃。”
正吃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彤红的辣火锅中有一颗黑豆大的东西在随着滚沸的汤上下翻腾,时隐时现。
“花椒?不像。”三娃子有点好奇,就用筷子去夹那个东西。费了好大的劲,他终于把它捞上来了。“比在鱼塘里逮鱼还要难。”三娃子一边感叹,一边用筷子拨弄那个黑乎乎的花椒样的不明物体。
却是只湿漉漉的苍蝇。
三娃子感到一阵恶心,随后便气愤地一拍桌子。
“啪!”
这一声好响,邻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伙子闻声扭过头来。
“啷个搞的?把苍蝇端上来给老子吃!”三娃子大声喝道。
江妹听到三娃子拍桌子的动静,立即跑过来。
“啥子事情?”她不解地眨着眼睛。
“还啥子事情?苍蝇啷个掉锅里了?这么大的饭店,咋不讲卫生?刚刚创建完卫生城市,你们就不讲卫生了?”三娃子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苍蝇说道。
江妹顺着筷子看过去,那只湿漉漉的苍蝇已经变形了,一动不动地粘在桌上。
“对不起,这……”江妹不知所措。
“对不起就行了?叫你们经理过来!”
江妹立即向里间奔去。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这人二十多岁,脖子上挂着一根硕大的金项链,脸上肥嘟嘟的,走起路来腮帮上和脖子上的肉直晃荡。
江妹也跟在这人的身后走过来。
“金项链”把三娃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眼里充满怀疑和敌视。
三娃子被他的目光戳得很恼火,但他还是克制着。
“啥子事情?”“金项链”明知故问,因为江妹已经把事情告诉他了,并附带说了“那个人好像有点‘宝器’”。
“你问问它啥子事情。”三娃子又用筷子指指死苍蝇,对“金项链”说道。
“金项链”瞟了一眼苍蝇,又把三娃子打量了一番。这下三娃子更加生气了,他质问道:“你说,这事啷个办?”
“你想啷个办?”
“赔钱。”
“赔好多钱?”
“这个火锅好多钱就赔我好多钱。这个苍蝇坏了我的胃口。”
“你是成心来捣乱的是不是?”
三娃子一听,急了,他腾地站起来。
“哪个和你捣乱?苍蝇是火锅里捡出来的,你不赔钱,难不成还要我去投诉哟。”
“谁看见啦?啊?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敲诈敲到老子头上来了。啊!你自己弄个死苍蝇,就来讹我,是吧?”
三娃子一听,气得话都不利索了,他涨红了脸分辩道:“你,哪个讹你了?这明明就是锅里捞上来的!”
“谁看见啦?啊?”
“刚才那个小妹……”三娃子伸长脖子,张望着找江妹。
江妹此时正站在“金项链”身后,翕着嘴唇,不知怎么回答。“金项链”突然转过身,对着江妹瞪眼吼道:“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去做活路!”
江妹羞得在人缝中快步离开。
“金项链”回转过身,用手指戳戳三娃子的胸脯:“刁民!十足的刁民!想敲诈啊?啊?你说啊?哪个看见了啊?”
三娃子的脸色由红转白。自己明明捞出了苍蝇,却被人反咬一口,还受到如此侮辱,但他却有口难辩。“金项链”的手指戳得他连连后退,他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抓起一只啤酒瓶,用力拍在桌子上。
一声闷响,瓶子爆碎。
有人围了上来,有人躲得远远的。
“怎么了,你还想闹事?”“金项链”见三娃子身材弱小,根本不买三娃子的账,一把上来就抓住他的手,三娃子动弹不得。这时,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三娃子无力地斥责道。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今天就打你这个敲诈的!”他一把就将三娃子摔倒在地,又用脚踢了两下。
三娃子咒骂道:“狗日的!你冤枉我!你不得好死!”
此刻,三娃子是多么希望自己有通神的法力,啐一口唾沫就把这个可恨的家伙咒死。但很显然,三娃子是咒不死他的。“金项链”又起脚向他踢去。
“住手!”一个愤怒的声音在“金项链”的背后响起。围观的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二十四五岁,面容白皙,长相斯文,穿着真丝白衬衣,怒视着“金项链”。“金项链”白眼一翻,根本没把“白衬衣”放在眼里。
“你是哪个?多管闲事!”“金项链”说着,离开三娃子,既挑衅又试探性地推搡了一下“白衬衣”。
却见“白衬衣”纹丝不动,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右手迅速捉住“金项链”的手腕。只见“金项链”的嘴角立即咧了一下。围观的人见此情景,都瞪大了眼睛,发出了“嘘”的惊叹声。
“这个兄弟确实从锅里捞出了苍蝇。你不但不赔礼道歉,还打人。刚才我真想捏断你的手腕。”
“金项链”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他既对这个斯文的青年居然有这么大的手劲感到惊讶,又对三娃子捞着苍蝇感到疑惑。
“难道真是苍蝇落进了锅里?可是,刚才江妹说,这个小个子‘有点宝器’,看他的样子又确实像来找茬的。”他在心里嘀咕道。
“你看见他捞出了苍蝇?”“金项链”好象仍不死心,又象在找台阶下。
“你不要狗眼看人低!”“白衬衣”一把推开“金项链”,“金项链”连退三步方才站稳。众人又发出一阵惊叹声。
此时,江妹红着眼睛匆匆穿过店堂,向屋外走去。恰在此时,她在人群里瞥见“白衬衣”将店老板推得踉踉跄跄的。这让江妹惊讶不已。“这么一个文弱的人,竟把胖猪一样的老板推得跌跌撞撞的,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劲?”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白衬衣”。却见“金项链”气急败坏地要冲出围观的人群,往自己这边走来。江妹见此情景,一低头,逃也似地冲出店堂。
“站住,就这么走了?”“白衬衣”对“金项链”喝道。
“他没有讹诈吗?”“金项链”尴尬地回道。
“我可以证明他没有讹你。”
三娃子感激地看着“白衬衣”。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金项链”说着又要走。
“算了?他吃到了苍蝇,你却打了他。一句算了就完了?”
“是啊,是啊。”
“对头,对头。”
围观的人纷纷赞同“白衬衣”。
“金项链”下不了台,只好难堪地对三娃子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冤枉你了。饭菜钱就免了,再给你们换两个锅。”
“算了吧,这时候我们还吃得下去吗?走吧。”“白衬衣”说着,就推着三娃子的后背,出了火锅店……
三娃子想到这里,中午吃火锅泡温泉的舒服、满足已被压抑和愤恨所代替,当然还有对“白衬衣”的感激。
“唉!早该去谢谢他的。”他谴责自己,并深深地叹了口气。三娃子隐约记得“白衬衣”当时对自己说,以后有事就去找他,然后骑上摩托车就走了。
想到“白衬衣”,三娃子不由自主地从躺椅上直起身来,向堂屋正中央的香几走去。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塑封的本子,从封皮内侧抽出一张名片,恭敬地看起来——那是“白衬衣”跨上摩托车前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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