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春

“过期了?让我看看。”

李棹伸手接过,确认的眼神在阳光下寻找着喷码,皱眉,撕开个新的还端详着有没有发霉什么的。

蒋满卓在背后咧个大嘴偷笑,李棹突然转向她。

一个大手糊到她脸上,准确来说是把她嘴当篮框,暴扣的动作,把过期的糖投进嘴里。

蒋满卓整个人卡住,像只呆滞的土拨鼠。

相互折磨啊,想yue。

所以两人到平城第一人民医院的第一件事,是去口腔科讨两杯消毒漱口水猛灌。

抹干净嘴,刚要出门,身后传来一声疑问的,“蒋满卓?”

还没等她在阴暗的廊道看清对方的面孔,那人已经夹着资料走近,摘下半面口罩,“是我,张一诚。”

“喔,”蒋满卓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个非常熟悉的名字,“同桌啊。”

李棹心想他连大学同学叫啥都忘麻了,蒋满卓竟然还能想起高中同桌,真神奇。

“原来你在这里上班啊。”蒋满卓隐约记得之前刷到过他朋友圈,似乎考上京大的硕士来着。

对他比较好的印象是俩人文理分科前坐了一年的同桌,此人学习刻苦,每天都给她抄物化生作业,去食堂经常帮她带饭。

“只是实习,”张一诚回问,“你呢,怎么来这里?”

“哦,我们来看钟校长,就是阿丙,听说老人家现在身体不太好。”

“他在住院部801,这几天情况好多了,”张一诚欲言又止,“不过这两天探病的人应该挺多的,不知哪来的老同学借着看老师的理由交际,你当心。”

“谢谢了。”

走到病房门口,蒋满卓才知道张一诚口中的“群英荟萃”是个什么盛况。

穿西装的戴名表的拎水果花篮的甚至还有在床头柜上放茅台的,乌乌泱泱的人围着一个打吊水的老头。

“给他,快七十的肝癌老头,送茅台?”蒋满卓瞠目结舌地同李棹对视。

“还不一定是真茅台。”李棹耸耸肩。

李棹从小见多了这种劣质人情,知道对方没什么利用价值,就专送假的,在人前撑场面,日后方便寻人办事。

这样想的话,李謇民也不算可怜,至少别人送上门的都是真茅台,限量典藏款那种。阿丙这老头在功利场混了一辈子,快到头了还被人送假酒当工具人。

“咱俩好像两手空空诶。”

“你嫌那水果还噎不死老头儿?”

话音落,李棹已经推开诊室门,东张西望了两秒,寻在窗边的椅子坐下,从手边果篮里扒拉出个橘子,剥开,掰蒋满卓一半。

床边的人们由于太沉浸展示自我,把病房当交际酒会,并没有太关注新进来的两人。

只有病床上,像是被病魇捆绑住的老头,侧头探看门口的消息,攒着劲儿往上起身,被吊针提线的木偶似的。

“诶呦喂我的大鼓手,”阿丙没输液的那只手按住床板撑起,肉眼可见的衰老,“来来来这边坐。”

蒋满卓跟着李棹,坐进床边的小马扎。

这时,那些面生的老同学们才纷纷转过头。

一转不得了。

有两三个人给蒋满卓点头问好,尽管她压根对不上号,有几个当时跟蒋满卓不在一个班或年级的,凑成堆嘀咕。

她都习惯了。

反正当年她是不被看好的那个,六十分的数学六十分的命,这就是小城的悲哀。

像江舫张一诚这种对她算是和而不同,要不说人家正人君子,有文化还是有好处,虽然觉得她在瞎搞但总体敬佩她的精神。

唯一肯定她能成大事的人就在身边,一瓣一瓣啃橘子呢。

不过现在她这个半路出家的火了,鼓神没落了,这就是时代的悲哀。

李棹伤悲不伤悲她不知道,阿丙那老头是真感伤,“算起来六年没见你小子,我这肝癌都从早期变晚期了。”

“……嗯怪我,走了没人陪你喝茶,改喝假茅台,那玩意伤肝。”

床尾正查看消息的一个GUCCI男唰地黑了脸色,他脸变得很快,不过还是让蒋满卓抓个正着。

她窃笑着那个成功人士,突然被阿丙唤到,“…诶,诶,钟校长您说。”

“你还跟我客套上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就是你带头喊我阿丙,”老头子目光平扫着两人,“要说当时就你俩最可疑,可我怎么没有你俩最近合作的消息呢?”

合作俩字在他颤巍的嗓音里咬得非常清晰,蒋满卓当然知道他没只问合作。

“你管得怪多,老头,少操闲心,有助病情。”李棹抢她一步。

“作品在筹备……这不李棹刚回国,没来及呢。”

李棹像模像样地点头,心想,你跟谁的在筹备倒是说啊。

又聊了一阵子,阿丙挥挥手,“我看着李棹没走歪路,也就放心了,你们时间紧任务重,走吧,我也清净。”

一众人闻此,三两告别,挪了个地方继续攀谈。

蒋满卓和李棹留在最后,帮他把床摇平,阿丙浅声叹道,这么一见,咱估计要永别咯。

蒋满卓说死亡这东西就跟写数学作业一样,你不能避讳它,不然你要在无知中被永远支配,老头你盯了一辈子学生,自己得看明白。

李棹拿床尾挂着的记号笔在阿丙吊瓶上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说老头啥时候输液寂寞了可以给他打电话,学学耍手机。

然后他们并肩消失在门外。

楼下,李棹在吸烟室,实打实连抽了三根。

眼瞧着他没完,过肺的烟雾成群结队地滤出,蒋满卓觉得这人脑子该抽坏了,便从他外套兜里掏出来整包,□□,北京软包,五十块一盒那种。瘪瘪的。

再一磕,也只剩下一根掉出来。

正巧他嘴上这根抽了一半,火星在烟头呼吸似的燃着,李棹食指弹了两下烟灰,手腕被蒋满卓握住,跟她下巴同高。

蒋满卓叼着烟去对准他的烟头,往深了吸一口气,火光便也在她面前冒闪了。

她抽烟还是尚苒教的,这个用烟点烟的动作也是她传授,彼时还生疏的蒋满卓夹着烟对上她那边燃烧的烟头,尚苒说笨蛋你吸啊,不然怎么点的着。

蒋满卓笑道,诶你不觉得这个动作贼像接吻吗?

尚苒说蒋满卓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真能亲你也不亏。

蒋满卓噫了声,说自己暂时没搞女同的想法。

正在烟雾里回忆着,李棹掐灭了烟屁股,插兜靠在蒋满卓身侧的墙上。

“你啥时候学会的抽烟?”

“高二那会?”蒋满卓望着天花板估摸道,“但我这人对啥都没瘾,只能满足我短暂的放空。”

“你知道我看你抽烟特别像什么吧,”李棹咧嘴想象道,“像电影里跟主角睡了一觉后准备把他解决掉的女杀手,大半夜都得来根事后烟,迷离又迷人。”

“都说了杀的是主角,那我岂不是要完蛋?”

“怎么会呢,”李棹揉揉她的脑袋,“你没想过,万一你是女主角呢?”

说罢,李棹走出屋门。

他说话一向这样,没头没尾,琢磨多了容易迷失,索性就这样听听过去了。但他没事揉她脑袋怎么回事,她可是对李棹声称有对象的人。

搞不明白。

蒋满卓推门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和吴汶这种人就是有毛病,抽烟比吃饭都贵。

要我看,烟这种垃圾产品就好比辣条,就得上来呛到嗓子那种劣质才够劲儿。”

“吴汶跟我不一样,他钱多的没处花,我属于继承我爹旧志……诶,说起我爹蒋满卓,我发现你对当年的事问都不问一下。”

“你希望我过问吗?”

“六年前肯定不希望,家都没了,但现在我还挺想让你好奇的,虽然不能全盘托出,这样我至少有解释的余地。”

他们站在医院的大厅,旁观着形形色色的人。

蒋满卓沉吟了一会。

“那,我可以相信你,和謇民叔吗?”

“可以,我拿我的所有和你担保。”

李棹望向她。

“好啦,问完了。”

“没别的?”李棹有些诧异。

“没别的。你看,其实不必殚精竭虑,你有权不说,如果我们间没有信任,你辩解再多也没用。我有种预感,这件事情你总有一天会给我们答复。”

住院部的大厅充斥着沉睡的光线,寒湿的水汽和空灵的回音。李棹从不知道他还是蒋满卓身上的烟草气里,闻到了一丝太阳燃烧的味道,暖和。

行至旋转门口,两人发现通路完全被那一窝老同学们挡得严严实实。

想当年被嘲书呆子的张一诚考上京大,到了换班点,一身便装被那群人围着聊天,瞧见蒋满卓,投来求助的目光。

蒋满卓心想我自身难保呢,溜边绕过人群,不料,一个穿千格鸟职业装的棕发女,笑盈盈地喊道,“满卓,这边!”

……

成为明星比较窘迫的处境在于,你稍微任性一点,就可能被冠上耍大牌的名衔。

从前蒋满卓确实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毕竟跟权子昀大张声势地合作了新专,她默念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再转过头时,蒋满卓已是笑脸相对。如果她记得没错,这人跟自己同班,当初要死要活地追过李棹。

高二那年,辞旧迎新,彼时大家都是小姑娘,总想在新年准备礼物送给心上人,送花送香水的送奶茶送信的都有。

奈何想追李棹的姑娘太多,也不是所有人都敢亲自上阵,于是发明出来一种叫做“代送”的产业,恰巧当时蒋满卓的后桌是其中一员。

虽然蒋满卓当时看李棹就是个臭屁富二代,但不得不承认他打鼓有点儿功力。她平日会自己写歌,录在老年机里,入门后发现没器乐的歌没有灵魂。

于是,她在某节课手画了一张简易鼓谱,歪歪扭扭的,并在背面附上词曲和结构思路,塞给跑腿的后桌。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很校园文了。

蒋满卓郁闷的时候常去艺术楼前的天台放风,被在秘密基地里搞创作的李棹隔着窗户望见,一来二去。

某天李棹倒垃圾的时候突然发现,桶里有张鼓谱,明显不是自己的画的。照着它打下来,竟然很有层次,他翻过背面脑海里想象着曲调,复刻了一整首歌。

「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我举起□□我不会上膛

没人知道弹夹被我扔掉了

左边是爸爸右边是革|命

屋外是地道屋里是山啊

他们说加入我加入我吧你不会犯错

快欢迎我快欢迎我吧子弹进入我自己

道德判罚正义关怀

党同伐异肮脏诗意

站在高处

消灭我」

李棹非常意识流地独自奏完这首曲目后,有种从水底猛然被人拉上来的醉氧感。

光底鼓、贝斯和小号构成的前奏,就长达一分多钟。虽然手画谱这种方式非常原始,但详细的注解可以看出此人对编曲的设计近乎高超。

他去网上搜不到这首歌,回忆到手稿是元旦被夹在一堆礼物里送来的。于是找了一群狐朋狗友全校打听,直接寻到“代送”小哥的班后门。

那名同样找了蒋满卓后桌代送的女同学恰巧出门,听闻李棹在寻送礼物的同学,二话不说上去认领。

李棹问,那个谱子是你写的吗,林筱格愣了下,点点头说,嗯,我小时候学声乐的。

他说,不是说你写的吗,你哼两句,结果她当场傻眼。

蒋满卓正趴课桌小憩,瞧见后门一男一女的,心想自己写个谱子他看都没看,反倒跟送香水的姑娘有来有往。

男的果然没好东西。

头再次埋进臂弯,没两分钟,突然有人揪住她命运的后脖颈。

再抬眼时,对上李棹布满血丝的熬大夜眼,以及周围同学灼热的注视。

“那首歌,你写的吧。”

也自此,蒋满卓单方面背负了那个冒名顶替女生的不共戴天之仇。

但此时,七八年了,病树前头万木都春了好几轮,大家都过了把喜恶写在脸上的年纪。

几番太极过后,蒋满卓得知此人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但实在是想不起她的全名,于是客套地说,“方便给我个名片吗,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合作呢。”

果然,一看就是奔着社交来的,早有准备。

接过,水果传媒策划副总监,林筱格。

蒋满卓趁她合包的间隙,转过身,把名片砸在正看戏的李棹手里。

“接好咯,你的桃花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