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满卓接过水,不动声色,李棹顺势翘二郎腿,避免了跟她进一步接触。
下午两点,展览正式启动。
摄影机夹在各个角落,不给人喘息的空间。
现场观摩的除了少数抢到票的粉丝、品牌代表,还有资深音乐人。晚上舞台表演前是即兴探展,蒋满卓在展厅里做导引。她希望给李棹争取到机会,她想,这也是李棹参展的原因。
作为首位代言YMH全系鼓的华人,冷山爵士乐团首席鼓手,死后几年指不定荣登名人堂,他在音乐界的地位绝不是其父辈的负面新闻能够撼动的。
国内几大音乐制作公司时刻关注着李棹的动向,在他归国一周内纷纷抛出橄榄枝。不过他都拒绝了,原因,看不对眼。
李棹在即兴演奏,映衬展厅的灯光变化,几位前辈循声而去,一听半小时有余。
曲终,一位头发冒些白的音乐人起身,同李棹握手,“你好,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这位是沈浴,早年蒋满卓在音乐学院的指导老师穆采雯把她推荐去独立制作人沈浴的创作工坊实习,她才算入行。
蒋满卓向李棹使了个眼色。
“中途镲片模拟低频音的时候,有一段弱化击打痕迹,你是怎么发力,做到干脆不拖沓的?”沈浴已走到李棹面前。
“对京剧有了解吗?”
“一些。”
“可以摆出一个山膀,然后慢慢松懈往回缩,尝试去找它的发力点,”李棹绕到沈浴身后,扳着他的肩膀去适应,“要感受那种控制力,然后回旋,子弹的速度。”
沈浴频频点头,颇为赏识。
李棹回到演奏,一个带粗框眼镜、穿着日系的中年男人路过,他脸色干疲,眼神却泛刁。
蒋满卓认得他,是早年一名音乐评论员,也是近年国内最热门唱片公司「声曜天地」的创始人,邓琛。
她心想留一个渠道多一个门路,便陪同邓琛听完一整首曲子,稍作引荐。
间奏时,李棹扬起手臂,抬头,恰与之对视,眉心不自觉收紧。
记忆随切奏轮转。
邓琛。
六年前他还是辛纳音乐集团的二把手。
再度抬眼时,李棹发现邓琛还在忽明忽暗地看他。
直至奏鸣尾音,邓琛扯了把转椅坐在鼓前,像老熟人的攀谈,开口透着犀利,“为什么回国,你在北欧,发展更好些吧。”
看来邓琛这几年没少查他。
“你很怕我回国?”
“怕?”邓琛倨傲地摇摇头,“恰巧我公司也有些能人,改日可以切磋切磋。或者哪天没饭吃了,call我。”
话罢,他比出接电话的手势。
“切磋什么?切磋要饭是吗?”李棹嗤笑,神情是那样张狂。
邓琛凑近李棹垂着声线,“国内大环境你也看到了,还有一些关于你父亲的…传闻。”
传闻二字咬得极重。
“是啊,大环境你也看到了,不还是无动于衷?”李棹高了声谈笑,“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围在小圈子里吃剩饭,玩得开心吗?”
李棹很是瞧不起抱着年轻时几首歌巡演三十年卖情怀的人,更瞧不起靠开发过剩产能的不要脸行为。
邓琛奚落地摇摇头,随之又平扫向蒋满卓,眼神里意味不明,反正肯定不能说开心。
身旁沈浴惜才,见过很多这样不可一世的小孩,也不知他们间曾经那些弯弯绕绕的故事,打个圆场,“你还太年轻了,需要人带你闯。”
“不好意思了,我在找能跟我一起做事的人,”李棹盯着蒋满卓的脸说出这句话。
然而她眼神越过了他。
沈浴对着蒋满卓摊手,“好吧,我的遗憾。”
骂走了一位,婉拒了一位,对于李棹自断后路还顺便拆了蒋满卓的桥这件事,在她意料之外。
想着都在一个圈子免不了人情是非,她还是去送了那位吃瘪的邓CEO,对方故作平淡地点评说展子不错,不用送了,扬长而去。
蒋满卓隐隐也感觉邓琛和李棹相识,奈何她实在想不到两人有什么契机,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对李棹求贤若渴。
邓琛有意收买他,试探那两句无非告诫李棹掖好你的旧事,换任何一个新人必定顺杆爬,他就非要犯这个贱,顺便拉自己下水。
蒋满卓越想越费解,目睹邓琛拉开车门离去,靠着门口柱子晒好一会太阳,回想李棹一系列行为,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一直是她先入为主地以为,李棹参展是要结识人脉资源,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签任何一家公司呢?
凭借李棹和吴汶的口碑,在这之前不可能没有公司找上门。
蒋满卓回头,望向展厅内苍蝇叮在墙上似的直播设备,无孔不入地轮播,她什么都懂了。
一股酸涩涌上喉间。
……
不够,都不够,差点意思。
室内,李棹手上的鼓点变得紧迫。仿佛有大战在即,黑压压的尘土平地而起,鼓面下是蓄势待发的爆发力。
他想要新的秩序。
在李棹十七岁第一次归国时,他放弃了名誉地位,父亲李謇民气的不让他踏入家门。
他在吴汶爵士酒吧演着不入流的曲子,在学校简陋的房间布一盘更大的局。那时他就知道,选择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还记得一次演出后,吴汶留他一宿,问,“组乐队吧,你要的我都能给。”
李棹松开拉门把的手,顿住,“再等等吧,我能打得更好。”
“怎么样才算好?活人里掰着指头数,怕都没几个强过你吧?”
李棹一如既往腼腆地摸着后脑勺,没什么攻击性的语气。
“哥,再好一点吧。
我想要一支,2+2=5的乐队。”
吴汶从未听过,如此狂妄又坚定的话。
2+2=5,是英国实验电子乐队Radiohead的一首歌。这也就不仅仅意味着,李棹想要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化学反应。
其中有句歌词,「Don\'t question my authority or put me into the box」。
做一支像pinkfloyd、u2或是radiohead那样重塑形态,书写哲学、创造时代的乐队。更意味着,他想要构建一套专属审美体系。
李棹的野心是绿芽青藤,攀沿而上填补人心的空洞,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新生,掀起一场审美的浪革。
于是命运让他遇到了吴汶,老福,还有曾经对乐理一窍不通的蒋满卓。
他很久没有遇到过像她那么有灵性的人了,像一块没有被雕琢过的璞玉。
除了这小女孩,情绪不太稳定。
你说她郁郁寡欢吧,也没有,平日看着挺阳光。你说她开朗吧,脑瓜子琢磨着不被同龄人理解的哲理,经历原生家庭的苦痛,过得不好。
他带着她玩,去做音乐,去探寻一个新的世界,然后他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么想来,自己确实挺不是东西的。
鼓声是思考状的低沉椭圆。
展馆里的媒体在一旁实时录像,所以李棹拒绝邓琛一套一套的话以繁衍的速度在互联网各渠道扩散。此时的网友:
“这人是谁……好敢说?”
“没听说过,但这个脸不是小男团在炒热度?”
“楼上但凡学过鼓,都能听出来他有多强吧。”
“1111,人在现场,即兴属于大牛级别了。”
“拜托,替补黑水道乐队,能给蒋姐的首展客座,怎么可能是绣花枕头?”
“哪位好心人能指路微博?”
……
一定程度上,李棹这一波操作抢走了展主蒋满卓不少风光,也间接表明态度——
爷很高傲,对我重新估价吧。
想必业内对他未来的走向会充满好奇。
蒋满卓蓝色的剪影里有些疲倦,大概要替他得罪更多人了,事不过三。她望着头埋在鼓架里的李棹,“你有心事。”
“别猜。”
“没猜,鼓里听出来的。”
“找我问罪啊?”李棹抬头,鼓声暂歇。
“你挺会算计的,”蒋满卓自嘲,“先是举报我的展给自己造势,再通过我联系老福重组乐队,今天又公然拒绝本就没兴趣的前辈,等一个志同道合的资方上钩。多亏了我这么个免费的跳板。”
“多拂你面子啊,蒋PD。”
“不差这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她想。
回到正题,蒋满卓来是替刀哥问话,“今晚结束后聚餐,你会去吗?”
“可以啊。”
“李棹,我帮你到这里。”
“你怎么说得,以后见不着了似的,”他眸间划过一瞬停滞。
“我的人生总不能一直围着你转吧,那就是从一个深渊到另一个深渊了。”这一点蒋满卓很清醒,“总之,看你过得不错,有理想有追求,我也就仁至义尽了。”
当这个午后的太阳彻底瓦解在云端,时隔多年他们一起做的第一件事,尽管不完全顺利,也要圆满落幕了。
“干嘛非要把氛围搞得这么悲伤。”
“跟你待久了,我更向往一刀两断的关系,”蒋满卓扯了扯嘴角,语气竟有些释然,“你不是迎合的那一方,我挺累的。”
李棹舌尖顶了顶上颚。
“行呗。”
“诶,蒋满卓,”李棹还是叫住了她,“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跟我说的,或者…”
蒋满卓回眸那一刻,竟然在李棹眼里,看到了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真诚或者说,期待。
“没有。”
蒋满卓转头离去,李棹垂下头,自顾自地演奏下一段。待她走远,他敲了下锁屏。
抬起显示【2月15日,星期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好男主李棹的生日,祝愿他在生日当天,和我的人生一样,被甩,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