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鼓手

老福传道授业的活儿干久了,人也守时,早没有动不动睡过头的惰懒样,他调试电吉他,许久未弹,有些生疏,吴汶抱着电脑跟他对细节,李棹就坐在鼓前,用鼓刷扫着镲片,貌似认真又投入。

每当他这样,眼底潮潮的,都在想心事。

第一遍合奏的时候,老福有一个拍没切上,推翻重来。

第二遍合奏的时候,吴汶的键盘出现差漏,推翻重来。

第三遍合奏的时候,李棹越打越快,卯了一股劲般,击到看不清手影。

待李棹打完这一栋,他索性把鼓槌撂在鼓皮上。汗水从身体滴落到镲片,再汇集在地上。

啪嗒,啪嗒。

往昔今日,默契不再。

蒋满卓停下手头的事情,走过台,“你在干嘛?”

李棹掀起背心抹了把汗,沙哑着嗓子道,“下次好好打。”

“说到做到。”蒋满卓伸出小拇指,比出拉钩的动作。

李棹半跃起身,勾到她的指尖,转过腕来,与她相扣在一起。

拉钩。

蒋满卓转身又一一与老福和吴汶拉钩,一视同仁地。

李棹笑她欲盖弥彰。

不过他们的确说到做到。再找回昔日的默契,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一首崭新的、编曲繁复的歌曲排练完毕。

收工时大约凌晨两点,吴汶开车回酒吧,老福家房子离市中心不远,走几步也就到家。

这点早没有公共交通,夜间打车也不安全。再者说,江舫这几日还在家里住着,蒋满卓怕他唠叨就扯谎说自己住朋友家,不回去了。

李棹的录音棚在城郊,离这里过于远,鉴于明早就要到场,他准备找个地方凑合一晚。

于是等人群散尽,便只剩下李棹和蒋满卓,遥遥相望。

眼瞧着李棹向这边走来,蒋满卓加快在订房软件上浏览的速度,这样就可以告诉他,我回家,你随意。

但偏偏花季,外来游客众多,周边方圆五公里内的酒店人满为患,民宿一个人住她又嫌不安全。更何况,她好像没带身份证。

她慌乱退出订房界面,打开打车软件。

李棹已经走到她面前,“你去哪?我送送你。”

“你这么好心干嘛?”

“怕你被拐卖了。”

“……你先走吧,我晚会儿。”

蒋满卓切换到微信界面和刚下班的展方工作人员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意思是,姐在忙,没空。

可李棹淡然地揣兜,纹丝不动。

“你怎么还不走?”

“不知道去哪儿,我四海为家。”

“李棹,我看你现在也不缺钱,”蒋满卓上下扫了他个大概,“把买衣服和升级设备的钱省下来,你也能买套房了。”

“我存不住钱,你知道的。”

蒋满卓努嘴,“算了,咱俩差不多可怜,我也没资格说你。”

她记得高中课上喜欢读书,读到一本《美的历程》,讲魏晋文人里,说陶潜平淡冲和,阮籍慷慨任气,构成了那个时代两大风骨。

李棹是她见过,最具两种气度的人。

向内探求,而及时行乐。

他恐怕已经识破蒋满卓,认定她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用揣在兜里的手肘碰了碰蒋满卓。

“去公园散步吧。”

“现在?凌晨两点?”

“嗯。”李棹点点头。

“凭什么跟你走。”

“你也说六七年不见,不想跟我聊聊?”话说着,李棹人已经走出去了。

蒋满卓没多言,把单肩包带调长,斜挎在身后,“走呗。”

跟李棹走路是一件,很祥和的事情。他步调不大,步频极其悠闲,好像,与广袤的大地共荣共生。

夜晚的公园连盏灯都没有,除了湖中心粼粼波光,跳跃着生命力。蒋满卓花了很久适应黑暗,看清李棹的轮廓,她想他应该会比她更快适应一些。

久久,她不知要开口说什么。想说的太多,反而憋在心里,不知从何提起。

“蒋满卓,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跟你玩吗?”

“因为,我对你好?”

“对我好的人多了去了。”

“那是为什么?”

“一个呢,是你没夸我打鼓好,”他掰出手指,“再一个呢,只有你陪我走路。”

李棹不缺人追。但他挑的很,不喜欢的太功利,不喜欢太直白,不喜欢歪心思等等等等。反正其他人肯定没蒋满卓这个耐心陪他走路。

所以他认定,蒋满卓比她们有境界。

“不,是因为我没跟你表白,好让你揣着明白装糊涂,”蒋满卓驳斥他。

李棹呵了声,“有区别吗?”

蒋满卓哭笑不得,“我也没耐心陪别人走,那还不是惯着你的。”

“那我不管,反正你在我这,老早就觉得,你能成大事儿。”

“你又知道了?”

“我看人一向准。”

蒋满卓笑笑,没回答他。其实她也觉得自己挺不错的,毕竟吃过苦,在泥泞里挣扎过的人。

她踩着李棹的影子走,好像一夜踩过很多日子。

“蒋满卓,你还跟你那个发小住一起呢?”

“你说小江?”她愣了下,想起上次是李棹送她回家,八成听到她电话内容,“他部队公休,来这边看我。”

“那哥们挺能处的,别那么端着就更好了。”

“你管的挺宽。”

“那不是帮你把把关。”

“李棹,你说,”蒋满卓转过身,特别认真,“你说,我跟他结婚咋样?”

她手背在身后,眼神里竟有些期待他的评价。

李棹怔了一下。

他是了解蒋满卓的,她务实长情,却疯。喜欢自己是真的,但跟别人结婚这事,说不准,她也能做得出来。

“结婚…差点意思吧,我总觉得你婚后会绿了他。”

“是吧,你也这么想,”蒋满卓认同地点点头,久逢知己的满意,“我妈,他妈,跟我们很严肃地提过这茬事,我左想右想,噫…”

蒋满卓作势嫌弃地打了个颤,“不合适不合适,小江跟我爹似的。”

李棹的神情被夜晚很好地藏起,他微不可察地,抒了一口气,扯嘴笑了。

“你呢?”蒋满卓手攥着包带,“你这几年,还有联系尚苒吗?”

“不多。”

“挺可惜的,我一直觉得,你们很配。”

“配个屁,”李棹嗤了声。

尚苒,是老福的堂妹,他们认识,要比认识蒋满卓还早得多。她长得很漂亮,如果说蒋满卓是雕琢耐久的工艺品,那么尚苒就是橱窗里闪光的首饰品。

曾经蒋满卓一度很羡慕她,因为大家习惯第一眼看到抢眼的那个。

“你爸当年的事情,我觉得他是……”

“蒋满卓。”李棹打断了她,“我们聊点别的吧。”

语气是生硬的,营造的一切氛围都陷落冰点。

他还在逃避,这件事就不算过去。如果,日后李棹和吴汶再次小有名气,或名声大噪——凭借他们的实力是必然的事情。

那么这件事迟早还要再被掘地三尺,暴晒在阳光之下。

知名鼓手,和他在狱中服刑的父亲,多么有话题度的故事啊。再然后呢,六年前的闹剧重演?蒋满卓心有不甘,欲言,又止。

眼看着走到小路尽头,再走就是湖,李棹先开口,“换个地方待会儿呗。”

“我们去唱歌吧。”蒋满卓提议。

“现在?”

“不想去?”

“那走。”

蒋满卓承认自己和李棹在一块的时候,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会陷入酒精世界般的浓度。

正月里多数店面都关门回家过节,当他们步行到最近的一家ktv,门口发单子的把广告纸塞进李棹手里,说着帅哥带女朋友来包夜情人节214/晚的时候,蒋满卓才意识到尴尬。

李棹擞着手里的粉红广告单,“我说呢,有人凌晨不回家,原来是准备把男朋友扔家里自己出来,玩的够花啊你。”

蒋满卓寻思着他这会儿瞪鼻子上脸,无非是想诈她对江舫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嗯,你刚都说我会绿了江舫,那今晚就从你开始。”

“啧,饱暖思寅欲啊你。”

蒋满卓一屁股坐进松软的座里时,人都泄了劲儿,两人就这么歪着头在座椅上靠了一阵子。

李棹把头歪过来投向她,俩人莫名都笑了。

“你要来唱歌,怎么不唱了?”

“ktv里的流行歌,没啥会唱的。”

“你就是有身份了,嫌弃人家不高级。”

“是又怎样?”

就这么挂在座椅背上平平淡淡地对话,有那么一瞬,蒋满卓感觉自己和李棹仰在一起亲密无间,像,在一起很多年的恋人。

李棹起身,抓住麦,递给蒋满卓。随即拿出手机扫码点歌,三秒倒计时后,屏幕上出现了,一片广袤的草原,横竖几个大字:

套马杆。

“?”

李棹给她挑眉,“你会唱吧,很考验唱功的。”

期待的眼神。

她接过这眼神。

“好久没演出了哈,”蒋满卓清清嗓子,抚了抚胸口。

她平复嘴角的笑,随着铿锵的旋律打拍,“给我一个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

李棹在一旁咧嘴笑开了花。

蒋满卓唱到一半,还不忘跟他眼神互动,趁着歌词间隙喊,“关原唱关原唱!”

而一到高音的“汉子”处,她战略性拉远麦,跟台下并不存在观众互动。

有模有样的。

李棹捧场地快速鼓掌,饰演唯一的观众配合她哼唱。估计是小脑没四肢协调,眼看着歌词流动过去,他嘴还停留在上一句末尾,被迫结巴,跟机器故障了似的。

蒋满卓把麦递到他嘴边,嘲笑他唱歌怎么这么难听,上下左右都一个调。

灯光打在李棹的侧脸,像一场梦。

蒋满卓不知怎的发觉,虽然这里不是什么舞台,台下也充其量只有一个观众,但,仿佛置身一片草木乍青的原野。

而李棹,就是全世界。

唱到筋疲力尽,蒋满卓再次歪倒,这次他们离得更近了。

李棹掏出烟要点燃,蒋满卓从盒子里也顺手拿出来一根,手覆在他手上,划开打火机齿轮,影影绰绰,半梦半醒。

他的头歪在她头上,在几平米的空间里,两个人都仰头吐烟,云雾缭绕的,碰壁折返,她痴痴望着天花板,那一刻甚至有种“牡丹花下死”的归宿感。

“李棹,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啊?”

“蒋满卓,你走你的正路。”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怎么不对?”

“什么是正路呢,正路就是我希望下辈子不要遇见那个叫李棹的混蛋。

这样我可以安稳地被录取到朝大,工作赚钱,不用为了设备场地啊饿到吃不起饭,不用经历被抄袭睡人家门口维权,可以不跟我妈撕破脸,可以在她的安排下嫁给江舫或者比他还成功有钱的人…可是我不开心啊李棹,这不是我的人生。”

李棹的头滑靠在她肩颈间,微微抬眼,看到她瓷白的脸侧,有泪痕划过,紧接着就听到她说。

“我还是没机会。”蒋满卓摆摆手,不酌自醉,“咱俩,确实成不了。”

李棹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总之眼眶空空的,湿湿的,心不在焉的表现。淡淡接了句,“你适合更爱你的人。”

“你不用着急拒绝我,”蒋满卓绷着泪笑了,“我很快会爱上别人的。”

说着,蒋满卓摇摇脑袋,点了首梁朝伟和张曼玉版的《花样年华》,话筒递给李棹,“你也一起唱。”

李棹没接,他又点了一根烟,再一根。

……

这边附近是大学城,所以凌晨有些客源。不知过了多久,蒋满卓出包厢去上厕所,猛地拿清水泼了几下脸。

水滴顺着脖子滑下。

镜子的视线余光里,后面隔间走出个人,手里像是,低低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