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鼓手

第二天正午,吴汶开着辆凶神恶煞的吉普,前往李棹的茅棚。

给录音棚起名字是出于对一名身家富足的有棚户音乐人的莫大尊重。

至于为什么叫茅棚,主要是貌似公共厕所。

凭李棹那点预算,钱全砸在最顶尖的设备和声学装修上了,地租掏不起,只好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城郊。

吴汶产业做得风生水起,是家里好几个棚主,曾经过邀请李棹去镇守一方,被他严词拒绝了。

大概因为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吴汶捏着眉头,瘫在沙发上,半身不遂,“哥们儿昨天为了给你打掩护,喝得天昏地暗。”

“我看你跟蒋满卓交杯酒挺开心的。”

“嗯?你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喝断片了?”

“嗯,我只记得她出门抽烟,没然后了。”

吴汶扶额,半眯只眼悄悄往这旁瞟,见李棹走来,立刻闭眼别过头去。

李棹静静听他掰扯,边搅杯子冲蜂蜜水,“你昨天抱着蒋满卓大哭不肯撒手。”

“怎么可能?”

“真的,你断片了不记得而已。”李棹一本正经说。

吴汶屁股安弹簧似的蹦起来,“我后来就被你扔三楼房间床上了,咋可能!”

“刚不还断片儿着?怎么这会又记起来了。”

“……”

“老吴,不用诈我,蒋满卓现在有对象。”李棹正色,“你知道的,她不喜欢跟人不明不白。”

“等下,她有对象?”

“还同居。”

“她不是喜欢你吗?”

“谁知道。”

吴汶暗骂,傻逼,那还不是你喜欢跟人家不明不白的,现在反倒开始立牌坊。

但不得不说,李棹这次贞烈坚决的态度,反常。

“那你喜欢什么样?”

“反正不是蒋满卓那样。”

话音未落,他拿铁勺子搅了搅蜂蜜,咽水,若无其事,走人。

更反常了。

……

彩排当日。

场地调试的噪声繁杂,蒋满卓正蹲在地上帮忙接线路,背后的声音传来,轻盈而不虚无。

像水亲吻水一般透彻。

她不必回头,因为这就是李棹的语言体系,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在深谧环绕的舞美下,李棹旋动鼓镲,发出低频的声鸣。吴汶一手上下摸效果器,一手扶麦,循序渐进地切入。

鼓声倏然转快,向上挑动音律,他手脚不同频,几秒内形成一个闭环周期,游走在场馆。那是一种克制的爆发力,克制的情感。

一瞬,几乎是所有人,屏气凝神。

节奏短暂转缓后接入高潮,正当沉浸其中时,吉他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鼓和键盘,有些萧条地衔接着。

两千块一小时找来的吉他手取下背带,扭过身,蹲下调音,默不做声。

吴汶向他抛来疑问的眼神,只见此人不管不顾,兴冲冲地掀帘回幕后。

这是在,撂挑子?

“弹不了,他俩切的没章法,太容易干扰我。”吉他手在后台抱怨道。

蒋满卓闻声而来,不语。

李棹仍在旁若无鹜地敲着,浑身上下写着。

你们闹,玩完叫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临时凑来的吉他手跟不上他俩的节奏。

蒋满卓从前半段已经听出来了问题,可没想到吉他手会直接罢工。要知道,国内很多ost和音乐综艺的和弦都有此人参与,对付市面上音乐他绰绰有余。

但眼下,能力不足就是不足,不是劝说“你再试试”就能解决的事情。

她借一步叫住刀哥,低声,“你不是说,要请老福出山?这场面他指定行。”

刀哥摇头,苦笑。

“他听说李棹回国,也在,坚决不来了。”

李棹,就一灾星,蒋满卓暗骂。

后台愈发混乱,大概因为李棹和吴汶第一个开幕,又压轴谢幕,彩排时间有限,便也一下打乱了整体节奏,蒋满卓为维持原有进度,让下一个乐队按计划上台演示。

她抱臂,碰了下李棹,挑眉向总控指挥室,“跟我来。”

靠在音控台旁,蒋满卓站定,“说下问题。”

“愿闻其详。”

“诚然是吉他手技术菜,但你们编曲也要改,各打各的,难怪他跟不上。”

“只要他手够快,我们的编曲就是严丝合缝。”

李棹和吴汶一致认为,要电吉他手去造就整体,而不是降低标准去迎合简单粗暴的强力和弦。

“你话说的容易。”

言外之意是市面上几乎找不到能与之实力相匹配的电吉他手。

天才又不是遍地开花。

六年,李棹对音色精确度的把控,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蒋满卓,你挑人的眼光,退化了。”

不管是挑乐手,还是挑男人。

李棹总爱说似是而非的话,没什么特殊指向性,但蒋满卓听来,这话怪怪的。

她没有就此辩驳,不在一个技术层面交流确实是羞辱性的降维打击,乐手是她招来的,那就代表了她的眼位。

浑浑噩噩,不过如此。

“还有事吗?”他作势要走。

蒋满卓望向那孑然一身的剪影,硬着头皮,讲出和几年前无二的感受。

“李棹你别太自负,再打动人一些,可以吗?”

十七岁,在吴汶的「无问」爵士现场,对乐理一窍不通的她,同样讲过这番话。

也是这番话,才让李棹真正注意到她。

那种近乎自我陶醉的技巧,弱化了体系中的“核”,从而难以让大众达到共鸣。

暖黄灯光下的身影顿住脚步,蒋满卓不吐不快。

“我明白你们想要爵士模式去重塑摇滚形态,但两者发力点完全不一样,一个往上走,一个要有穿透力,大多数观众是不精通音乐的,他们会觉得模糊……”

正说着,李棹只是抬手,拂掉她头上刚接线时沾到墙的□□。

还捻了捻手指。

她往后退,差点踩空,慌不择路,幸亏手扶住了调频台。

“你摸我头干嘛?”

李棹拍了拍手上的粉末,回答了她上一段话。

“蒋满卓,你是不是工业半成品做太熟练了?”

赤|裸裸的嘲讽啊。

“你什么意思?”

“我们的思路,从来都不是媚俗。

我要他们动脑子,欢迎他们来到我的世界畅想而在这里——

听众朋友们该感到荣幸。

这叫做无偿美育。”

他更像一个引导者,一个启蒙者。

或许是李棹表现过于风平浪静,常让蒋满卓有种道法自然失去欲望的认知错觉。这话,明明孩子气很浓嘛。

一如往日风光。

蒋满卓对此是欣慰的,但当下,理念不一,再辩论下去也是自说自话。

属于他们的乐队早就解散了,她又在多管什么闲事。

她摆回那张要死不死平平无奇的臭脸,言归正传。

“明天展演,你准备怎么解决,吉他的问题?”

“我听说,老福在大学啃着五险一金,闲呢。我不能没有他。”

“他不想见你。”

“想不想的,见了不就知道。”

李棹在人际上从来没有烦恼,胸有成竹。所到之地,纨绔聚集,对于他的要求,随叫随到。

蒋满卓哂笑,“老福说你最好死了。”

这话是从刀哥那里听来的,她暗暗得意,那是你曾经最好的兄弟,你看,没有人的生活围着你转。

可李棹听罢,没表现出任何遗憾或是内疚,他再次上前一步,早逾越了社交安全距离。

“你不是也咒我死吗?”

但你还是想见我。

蒋满卓心底替他补全这句话。

李棹打鼓消耗体力,在室内脱了卫衣,只剩一件黑色宽大背心,下摆随意掖在裤子里,腰侧扯出来不规则的一截。

蒋满卓不甘示弱,迈更近,不能再自然地帮他把衣摆拽正,塞进腰带里。

“当我不这么想吗?”

他摆出淡讽的腔调,“我死了也好,你就有借口自我安慰,李棹他没甩我,是吗?”

蒋满卓手停在那里,他总是轻飘飘揭露自欺欺人的想法。

“但是啊,我不辞而别是事实,过得不错,没空管你或是那什么共同梦想,”李棹继续忆往昔峥嵘岁月。

“我十七八岁确实喜欢跟人搞暧昧,但我最近累了。

不喜欢你这样的,从不,所以,蒋满卓,别缠着我了。”

说完,他握住蒋满卓的腕,从腰上摘下来,转身离去。

蒋满卓驻留在原地,像置身一片荒木林,不论往哪边转,都不见出路。寒暖交迫,她咬紧牙关,克制从内而外的酸楚。

还没表白过,就被正式拒绝了呢。

她的伎俩,像一拳头砸在豆腐上,不痛不痒,但黏手,心里膈应。

被爱的人永远站在制高点,她赢不了李棹。

李棹走到门口,压开门把手,仿佛跳下跷跷板的一边,另一侧的人们如多米诺骨牌般遁地。

刀哥等人在门缝窥视偷听了不知多久,被李棹抓个正着。

李棹面无表情给刀哥后脑勺来了一下,“看屁看,带我找老福。”

场景切换的太突然,一下从破镜重碎到兄弟恩仇,刀哥显然还没愣过神。

蒋满卓工作室新招的经纪人小张,全名张喜爱,果然很招人喜爱。她夹着一沓纸质资料,慌慌忙忙跑过来,把蒋满卓拉出去。

蒋满卓像是被护的犊子般,紧紧被搂到独立后台隔间,小姑娘搂她的手迟迟没有松开,还抚慰性地上下顺了顺。

“?”

“小满姐,你别伤心,被这种渣男甩不丢人,这叫及时止损。”

“你也站门口偷听了?”

“没有呀,大家都听到了。”

“?”

“小满姐,你好像没关调频台……外面一清二楚。”

“你…你们从哪句开始听见的?”

“从你说……他摸你头?”她神情愤慨,“就说他渣,都分手了哪有随便摸人的道理!”

蒋满卓听罢,痛苦狰狞地闭上眼睛。

手在趔趄时扶到桌子都能碰到广播公放,她一定是上辈子偷了月老裤衩,这辈子被拉出来当情感小丑。

“考验你专业素养的时候到了。”

“嗯?”

“今天之内,在场的人,灭口,懂?”

蒋满卓作势比出割喉的动作,杀气重重。

作者有话要说:满子:被拒是小事儿,丢脸是大事儿。

张喜爱:我学的是文化产业管理,不是买汹鲨人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