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吴汶开着辆凶神恶煞的吉普,前往李棹的茅棚。
给录音棚起名字是出于对一名身家富足的有棚户音乐人的莫大尊重。
至于为什么叫茅棚,主要是貌似公共厕所。
凭李棹那点预算,钱全砸在最顶尖的设备和声学装修上了,地租掏不起,只好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城郊。
吴汶产业做得风生水起,是家里好几个棚主,曾经过邀请李棹去镇守一方,被他严词拒绝了。
大概因为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吴汶捏着眉头,瘫在沙发上,半身不遂,“哥们儿昨天为了给你打掩护,喝得天昏地暗。”
“我看你跟蒋满卓交杯酒挺开心的。”
“嗯?你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喝断片了?”
“嗯,我只记得她出门抽烟,没然后了。”
吴汶扶额,半眯只眼悄悄往这旁瞟,见李棹走来,立刻闭眼别过头去。
李棹静静听他掰扯,边搅杯子冲蜂蜜水,“你昨天抱着蒋满卓大哭不肯撒手。”
“怎么可能?”
“真的,你断片了不记得而已。”李棹一本正经说。
吴汶屁股安弹簧似的蹦起来,“我后来就被你扔三楼房间床上了,咋可能!”
“刚不还断片儿着?怎么这会又记起来了。”
“……”
“老吴,不用诈我,蒋满卓现在有对象。”李棹正色,“你知道的,她不喜欢跟人不明不白。”
“等下,她有对象?”
“还同居。”
“她不是喜欢你吗?”
“谁知道。”
吴汶暗骂,傻逼,那还不是你喜欢跟人家不明不白的,现在反倒开始立牌坊。
但不得不说,李棹这次贞烈坚决的态度,反常。
“那你喜欢什么样?”
“反正不是蒋满卓那样。”
话音未落,他拿铁勺子搅了搅蜂蜜,咽水,若无其事,走人。
更反常了。
……
彩排当日。
场地调试的噪声繁杂,蒋满卓正蹲在地上帮忙接线路,背后的声音传来,轻盈而不虚无。
像水亲吻水一般透彻。
她不必回头,因为这就是李棹的语言体系,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在深谧环绕的舞美下,李棹旋动鼓镲,发出低频的声鸣。吴汶一手上下摸效果器,一手扶麦,循序渐进地切入。
鼓声倏然转快,向上挑动音律,他手脚不同频,几秒内形成一个闭环周期,游走在场馆。那是一种克制的爆发力,克制的情感。
一瞬,几乎是所有人,屏气凝神。
节奏短暂转缓后接入高潮,正当沉浸其中时,吉他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鼓和键盘,有些萧条地衔接着。
两千块一小时找来的吉他手取下背带,扭过身,蹲下调音,默不做声。
吴汶向他抛来疑问的眼神,只见此人不管不顾,兴冲冲地掀帘回幕后。
这是在,撂挑子?
“弹不了,他俩切的没章法,太容易干扰我。”吉他手在后台抱怨道。
蒋满卓闻声而来,不语。
李棹仍在旁若无鹜地敲着,浑身上下写着。
你们闹,玩完叫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临时凑来的吉他手跟不上他俩的节奏。
蒋满卓从前半段已经听出来了问题,可没想到吉他手会直接罢工。要知道,国内很多ost和音乐综艺的和弦都有此人参与,对付市面上音乐他绰绰有余。
但眼下,能力不足就是不足,不是劝说“你再试试”就能解决的事情。
她借一步叫住刀哥,低声,“你不是说,要请老福出山?这场面他指定行。”
刀哥摇头,苦笑。
“他听说李棹回国,也在,坚决不来了。”
李棹,就一灾星,蒋满卓暗骂。
后台愈发混乱,大概因为李棹和吴汶第一个开幕,又压轴谢幕,彩排时间有限,便也一下打乱了整体节奏,蒋满卓为维持原有进度,让下一个乐队按计划上台演示。
她抱臂,碰了下李棹,挑眉向总控指挥室,“跟我来。”
靠在音控台旁,蒋满卓站定,“说下问题。”
“愿闻其详。”
“诚然是吉他手技术菜,但你们编曲也要改,各打各的,难怪他跟不上。”
“只要他手够快,我们的编曲就是严丝合缝。”
李棹和吴汶一致认为,要电吉他手去造就整体,而不是降低标准去迎合简单粗暴的强力和弦。
“你话说的容易。”
言外之意是市面上几乎找不到能与之实力相匹配的电吉他手。
天才又不是遍地开花。
六年,李棹对音色精确度的把控,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蒋满卓,你挑人的眼光,退化了。”
不管是挑乐手,还是挑男人。
李棹总爱说似是而非的话,没什么特殊指向性,但蒋满卓听来,这话怪怪的。
她没有就此辩驳,不在一个技术层面交流确实是羞辱性的降维打击,乐手是她招来的,那就代表了她的眼位。
浑浑噩噩,不过如此。
“还有事吗?”他作势要走。
蒋满卓望向那孑然一身的剪影,硬着头皮,讲出和几年前无二的感受。
“李棹你别太自负,再打动人一些,可以吗?”
十七岁,在吴汶的「无问」爵士现场,对乐理一窍不通的她,同样讲过这番话。
也是这番话,才让李棹真正注意到她。
那种近乎自我陶醉的技巧,弱化了体系中的“核”,从而难以让大众达到共鸣。
暖黄灯光下的身影顿住脚步,蒋满卓不吐不快。
“我明白你们想要爵士模式去重塑摇滚形态,但两者发力点完全不一样,一个往上走,一个要有穿透力,大多数观众是不精通音乐的,他们会觉得模糊……”
正说着,李棹只是抬手,拂掉她头上刚接线时沾到墙的□□。
还捻了捻手指。
她往后退,差点踩空,慌不择路,幸亏手扶住了调频台。
“你摸我头干嘛?”
李棹拍了拍手上的粉末,回答了她上一段话。
“蒋满卓,你是不是工业半成品做太熟练了?”
赤|裸裸的嘲讽啊。
“你什么意思?”
“我们的思路,从来都不是媚俗。
我要他们动脑子,欢迎他们来到我的世界畅想而在这里——
听众朋友们该感到荣幸。
这叫做无偿美育。”
他更像一个引导者,一个启蒙者。
或许是李棹表现过于风平浪静,常让蒋满卓有种道法自然失去欲望的认知错觉。这话,明明孩子气很浓嘛。
一如往日风光。
蒋满卓对此是欣慰的,但当下,理念不一,再辩论下去也是自说自话。
属于他们的乐队早就解散了,她又在多管什么闲事。
她摆回那张要死不死平平无奇的臭脸,言归正传。
“明天展演,你准备怎么解决,吉他的问题?”
“我听说,老福在大学啃着五险一金,闲呢。我不能没有他。”
“他不想见你。”
“想不想的,见了不就知道。”
李棹在人际上从来没有烦恼,胸有成竹。所到之地,纨绔聚集,对于他的要求,随叫随到。
蒋满卓哂笑,“老福说你最好死了。”
这话是从刀哥那里听来的,她暗暗得意,那是你曾经最好的兄弟,你看,没有人的生活围着你转。
可李棹听罢,没表现出任何遗憾或是内疚,他再次上前一步,早逾越了社交安全距离。
“你不是也咒我死吗?”
但你还是想见我。
蒋满卓心底替他补全这句话。
李棹打鼓消耗体力,在室内脱了卫衣,只剩一件黑色宽大背心,下摆随意掖在裤子里,腰侧扯出来不规则的一截。
蒋满卓不甘示弱,迈更近,不能再自然地帮他把衣摆拽正,塞进腰带里。
“当我不这么想吗?”
他摆出淡讽的腔调,“我死了也好,你就有借口自我安慰,李棹他没甩我,是吗?”
蒋满卓手停在那里,他总是轻飘飘揭露自欺欺人的想法。
“但是啊,我不辞而别是事实,过得不错,没空管你或是那什么共同梦想,”李棹继续忆往昔峥嵘岁月。
“我十七八岁确实喜欢跟人搞暧昧,但我最近累了。
不喜欢你这样的,从不,所以,蒋满卓,别缠着我了。”
说完,他握住蒋满卓的腕,从腰上摘下来,转身离去。
蒋满卓驻留在原地,像置身一片荒木林,不论往哪边转,都不见出路。寒暖交迫,她咬紧牙关,克制从内而外的酸楚。
还没表白过,就被正式拒绝了呢。
她的伎俩,像一拳头砸在豆腐上,不痛不痒,但黏手,心里膈应。
被爱的人永远站在制高点,她赢不了李棹。
李棹走到门口,压开门把手,仿佛跳下跷跷板的一边,另一侧的人们如多米诺骨牌般遁地。
刀哥等人在门缝窥视偷听了不知多久,被李棹抓个正着。
李棹面无表情给刀哥后脑勺来了一下,“看屁看,带我找老福。”
场景切换的太突然,一下从破镜重碎到兄弟恩仇,刀哥显然还没愣过神。
蒋满卓工作室新招的经纪人小张,全名张喜爱,果然很招人喜爱。她夹着一沓纸质资料,慌慌忙忙跑过来,把蒋满卓拉出去。
蒋满卓像是被护的犊子般,紧紧被搂到独立后台隔间,小姑娘搂她的手迟迟没有松开,还抚慰性地上下顺了顺。
“?”
“小满姐,你别伤心,被这种渣男甩不丢人,这叫及时止损。”
“你也站门口偷听了?”
“没有呀,大家都听到了。”
“?”
“小满姐,你好像没关调频台……外面一清二楚。”
“你…你们从哪句开始听见的?”
“从你说……他摸你头?”她神情愤慨,“就说他渣,都分手了哪有随便摸人的道理!”
蒋满卓听罢,痛苦狰狞地闭上眼睛。
手在趔趄时扶到桌子都能碰到广播公放,她一定是上辈子偷了月老裤衩,这辈子被拉出来当情感小丑。
“考验你专业素养的时候到了。”
“嗯?”
“今天之内,在场的人,灭口,懂?”
蒋满卓作势比出割喉的动作,杀气重重。
作者有话要说:满子:被拒是小事儿,丢脸是大事儿。
张喜爱:我学的是文化产业管理,不是买汹鲨人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