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方索寥

从俞家军的军营到离这儿最近的危门分舵,须一天时间。

那么来回就是两天。

危兰不欲辜负叔父心意,虽觉得越早前往铜仁府越好,但仍决心耐下心来再等待两日。

天穹明朗,万里无云,日光照在这条官道的每一个行人身上。尽管初夏季节还不?算十?分炎热,然而危兴一路施展轻功,消耗体力?,此时也不?免出了一身大汗,忽见前方路边有一家小茶摊,遂打算到那儿歇歇脚,喝一壶茶解解口渴,再带着他的剑赶路。

他有两把剑。

一把系在他的腰间。

一把则握在他的手里,且用白布包裹着,只露出剑柄。

这让小摊里的客人们不禁抬头多看了他几眼,也?包括坐在角落里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相貌疏朗,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身着一袭宽松长袍,头戴软纱方巾,似是文士打扮,目光也?只在危兴的身上一扫而过,便没再将对方放在心上,收回视线,给身旁的女子倒茶。

看那女子的容貌,应该要比他稍微年轻一些,但宛若乌云的鬓发挽起,显然是妇人打扮,眉目温婉,依然不减风致,只是这会儿面有忧色。

那男子笑道:“你不?必太担心——”

一句话还未说完,骤然间小茶摊里又来了一位客人,放眼四望,寻找空位,视线转到危兴的身上,他大喜道:“危兄,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啊?”

“呀,是张兄!真巧,竟在这里遇上你!”

朋友巧遇,互相招呼寒暄过后,那姓张的青年好奇地问起了危兴如何带着两把剑?危兴便笑着解释起自己奉门主之命,取剑送给大小姐之事。

——门主?姓危?

那坐在角落桌边的中年男子听到这儿,眸光一闪。

他身旁的女子看出了他的脸色变化,眼中的忧虑之色更多了几分,道:“你又想要杀人了吗?”

那男子闻言爽朗一笑,抚了抚女子的后背,低声道:“杀什么人?这里又没有谁招惹我,你真当我是杀人狂魔吗?放心吧,就算他是危门的人,也?只不过是危门的一个小喽啰罢了,还不?值得让我出手。”

可是危门的门主就很值得。

言罢,他微微转首,双目瞬间如浸了寒潭之水,看向坐在邻桌的几个汉子。

他们向他颌首。

忽忽又是一日过去。

这已经是危兴出发前往分舵取剑的第三日,他竟犹不曾回来,实在令人奇怪。

危兰不由有些担心,遂与危蕴尘商量要不?要再派几个兄弟前去寻找。方灵轻不?能参与他们危门的事,而这几日军营中的士卒又只是不停操练,暂时没什么仗打,她闲着无聊,便干脆独自上街,打算到市集中买些糕点果子。

一条条交错的街巷甚是热闹,店铺林立,行人如潮,方灵轻正在一家小货摊前看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忽听身旁不?远处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呼唤。

两个字传入她的耳内:

——“少主。”

方灵轻拿着竹蜻蜓的右手一顿,眼眸的怡然笑意也在刹那间凝住,她静默须臾,旋即把竹蜻蜓放回到货摊里,转身走向前方一名虬须汉子的面前。

“你怎么在这儿?”她心中已有了猜测,因此不待对方回答,紧接着再问,“我爹爹来了?”

那虬须汉子点点头,低声道:“还有夫人也?来了,就在前面不远的客栈。”

太快了。

方灵轻早有预料以父亲会来寻找自己,却没有想到他会来得这般快,心中有思绪万千,想了好半晌,这才迈步前行。

无论如何,她选的路,她都必须要面对。

客栈顶楼,乾字房,方灵轻在推开这扇门之前还颇为忐忑,推开这扇门之后看到方索寥与云宛遥的那一刹那儿,却是把所有顾虑都登时抛到脑后,她毕竟已有半年没见过她的父母,此时再见他们的面容,思念之情一下子涌了上来,先扑到父亲的怀里,叫了一声:“爹爹。”再转身抱住了母亲的脖子,又叫了一声:“阿娘。”旋即笑意盈盈地道:

“你们怎么都来了?”

方索寥拍拍她的脑袋,沉着脸,但看向她的眼中有笑意,道:“你说我们为什么来?你上次寄回的信里含糊其辞,也?不?说你如今情况如何,我们还不?是担心你出事。”

方灵轻笑道:“我能出什么事啊?爹娘你们放心吧,谁能让我出事?”

云宛遥见她脸上颜色确实甚好,看起来她这段时间过得似乎不?错,但犹不太放心,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问起了她这些日子的衣食住行,问得极为详细。

方灵轻一一作答,依偎在母亲怀里,道:“我什么都很好,就是想爹爹和阿娘了。”

在造极峰屏翳堂里有一间佛堂,这些年来云宛遥就住在那间佛堂里吃斋念佛,默默祈祷,很多时候是连方索寥都不见的。因此这一次她竟特地为了方灵轻下山,确是让方灵轻动容不?已。

云宛遥道:“你啊,总是这样嘴甜,可既然想阿娘了,为什么要在外面浪迹这么久都不回家?”

这本来也是方索寥心中的疑惑。

但他见妻子的话?中似有几分批评之意,反而立刻疼惜起了女儿,把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道:“这不?怪轻轻,是我让她在外面办事的。”

云宛遥抚摸女儿头发的手一顿,遽然沉默,没再说什么话?。

方索寥接着道:“但现在,你也?不?必再办其他的事了,收拾收拾你的东西,跟我们回家吧。”

方灵轻在这时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目光看向父亲,狐疑道:“现在回家?那爹爹之前在信里跟我说的……”

方索寥道:“去年在汉中府,你是不是与袁绝麟见过面?”

方灵轻点了点头,略一思索,即刻恍然道:“他怀疑云青就是我?”

方索寥道:“经过去年留家堡一事,这‘云青’也?算是如今江湖最出名的一位新秀。然而袁绝麟去年也?在汉中待了好些天,从来没见过有哪位姓云的少年游侠,却偏偏见过你,他如何不?怀疑?但他没有确凿证据,我暂时稳住了他,只怕万一什么时候他确定了这件事,又把这件事给说出去,你的身份暴露,可就危险了。”

调查危门以及侠道盟的机密,固然重要。

但爱女的安危,更是要紧。

谁料方灵轻听罢却倏地微微一笑,语音里陡然多了两分冷意,道:“想要他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很简单啊。只要杀了他,他自然就什么也?不?能说了。”

甚至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眸中也?确有凛然杀气。

方索寥笑道:“好孩子,有志气!但要杀他,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先跟我们回家吧。”

方灵轻沉默了一下,刚欲要再次开口。

只见云宛遥突然握住方灵轻的手腕,握得有些紧,直视着她,又问道:“轻轻,你在外面的这段日子,有杀过人吗?”

尽管这话?似乎只是一句询问,但她的语气竟在顷刻间变得十?分严厉,同时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与她之前的柔和神情截然不同。

如此迅速的变化,并不让方灵轻感到意外。

在方灵轻过往十?几年的记忆里,母亲大多数时候都是对她极其温柔的,然而上一个瞬间还犹如春风和煦,下一个瞬间就阴云密布,这种情况倒也?发生了不?少次。

且因每一次都毫无预兆,起初方灵轻还会有些愕然,后来她便渐渐习惯。

她也知道当母亲问出这样的话?之时,其实心中就已有了判断,且认定了这个判断,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她笑了一笑道:“杀过啊。”

这是实话?,不?提之前,只说最近,她就杀了不?知多少个倭寇。

云宛遥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看着方灵轻的眼神有怨有难过,还有恐惧,她多年来的恐惧成了真,冷冷道:“你以前答应过娘亲什么……”

方索寥即刻打了一个圆场,道:“这些日子轻轻一个人在龙潭虎穴,怕是遇到许多危险,你总不能让她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吧。”

云宛遥对这番话无动于衷,而她眼中的种种复杂情绪在良久之后也归于漠然,背过了身,道:“你们去别处说话吧,我现在不想看你们。”

方索寥的语气还是很温和,他同样很习惯妻子的态度,抚着她的肩,道:“那你好好休息一会儿。”

旋即他拉着女儿的手,走出了这间房。

这家客栈的顶楼已被他包下,走廊里全是自己人,他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任何话?。

方索寥叹了一口气道:“你何必惹你母亲生气?你就与她说你没有杀过任何人,她也不?能调查真假。”

方灵轻闻言仍是淡淡一笑,道:“骗她吗?就像你经常骗她吗?”

方索寥皱眉道:“这又不?是在害你母亲。只不过是一点小事,遮掩过去就好,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与你母亲起争执,明白了?”

方灵轻道:“但我不?想骗你们。”

方灵轻想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然而一来她还没思考出到底怎么说最合适,二来担心自己说完之后会引得父亲大怒,反而让自己不?能脱身,不?禁踌躇半晌。

走廊里陷入了一阵寂静。

方索寥也在沉思。

先前寇高飞已向他交代了在汉中府发生的种种事情,可是后来他寄信询问方灵轻那处终南山断崖究竟有没有权九寒失踪下落的线索,方灵轻的回信里却道她已经去断崖看过,那里什么也?没有,恐怕是留影撒了谎。

他自然不会怀疑女儿的话?,只是对女儿为什么甩掉了众多下属,独自一人行动之事颇为不解。

他有许多疑惑,正在犹豫从何处问起,最终他看向了方灵轻腰间的那把木鞘剑。

他早就看见了这把剑。

当时他就对此甚是惊讶,但尚未来得及问,此时决定便先询问此事,笑道:“这把剑哪儿来的?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剑法了?”

方灵轻道:“是一个朋友送的。”

方索寥道:“朋友?是危门的那位大小姐,烈文堂的堂主?”

方灵轻微笑着点点头。

方索寥道:“原来她的剑竟是送给了你……看来她倒还真是把你当成了极好的朋友?你确定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

——原来?

这两个有些奇怪的字眼在方灵轻的心头一滚,令她微微蹙了蹙眉,倏然间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她摇摇头道:“她没怀疑过我。”

在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的时候,危兰自始至终都完全相信她是一个好人。

方索寥道:“既然如此,你离开之前,倒可以给她留个信儿,不?要把和她的关系断了,或许以后还有用。”

方灵轻默然须臾,右手缓缓地摸上了这把剑的剑鞘,颌首道:“好啊,那我现在就回去给她说一声,不?然她这么久看不?见我的人影,一定会奇怪的。”又拉着父亲的双手晃了晃,笑道:“爹爹,你这会儿就先去哄哄我娘吧,让她别生我的气了。”

方索寥本还要和她谈一谈她这段时间都究竟去过了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事,骤然听见她末句话,笑道:“也?好,那你小心一些。”继而吩咐身边数名手下,道:“你们跟着少主一起去吧,千万要在暗中保护好少主。”

众下属当即道:“是。”

方灵轻辞了父亲,转身下了楼,出了客栈,直到走到一条寂静小巷的拐角处,霍地停步,回首看向那数名下属——这其中也?包括了方索寥的亲信寇高飞。

这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又宛若冰花初绽,美丽而寒冷,道:“寇叔叔,我在汉中的事,我爹爹几乎全都知道,这都是你告诉他的吧?”

寇高飞低头道:“堂主也是关心少主的情况,这才向我们详细询问的。”

方灵轻笑道:“你怕什么?我爹爹是你们的主人,他问什么,你们当然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他。不?过……你们平时口口声声叫我少主,不?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主人呢?”

寇高飞立即道:“少主自然和堂主一样,也?都是我们的主人。”

方灵轻道:“好,那我问你,我爹爹来寻我的路上,可有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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