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黄鹤与黄牛

方灵轻找到危兰,是要与危兰商量一下,《六合真经》之?事究竟要告诉俞大猷多少?。

一个字都不提不行;但?若是要把她们所知道的?关于真经的?一切都说出来,方灵轻是有些不愿意的?。

危兰沉吟道:“你担心什么?”

方灵轻不作声。

危兰笑?道:“你担心俞将军抢走《六合真经》,将其据为己有,还?是担心俞将军把《六合真经》宣扬出去,引得?全天下人都来争夺?”

后者绝对不会,他可没那么傻;前者应该也不太可能,方灵轻这些日子?以来也有默默观察着对方,看得?出来对方的?人品甚好。方灵轻只是下意识就?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戒备心,此时听了危兰的?话,笑?了笑?道:

“好吧,那就?全部告诉他吧。”

月照大地,屋子?里点燃两盏油灯,弥漫着青白色的?光。

这是俞大猷的?书房,一排排高至屋顶的?书柜,藏书甚多。危兰和方灵轻没料到对方一名武将竟会有这么多的?书,于是一边与俞大猷讲着她们认识杜铁镜的?经历,与发现第二本《六合真经》的?经历,一边转动视线看着四周书柜里的?书籍。

俞大猷就?笔直端坐在这些藏书中间,尽管正在低头看着真经里的?内容,身姿也仿佛山峰挺拔,沉思道:“这么说来,这《六合真经》可能与侠道盟有些关系?”

危兰颌首。

俞大猷将真经还?给了她们,道:“既如此,它们还?是由?两位姑娘保管吧。”顿了顿,又道:“危姑娘刚才还?提到,我师弟的?棍法与危门的?剑法有些相似?”

危兰点了点头。

此事当初她也有问过?杜铁镜,然而杜铁镜闻言却甚是疑惑,不能作答,只道需要日后寻到自己的?师父,向他询问。如今危兰心忖,既然俞大猷是杜铁镜的?师兄,或许师兄知道的?比师弟多呢?

俞大猷果然想了一会儿,随即道:“俞某是泉州人,世袭百户出身。”

这个话题转得?有些太突兀,危兰和方灵轻虽稍感意外,但?对俞大猷的?身世经历确实也颇感好奇,便不说话,认真地听了下去。

俞大猷继续道:“但?我少?好读书,家父也希望我能弃武从文,不才在十五岁时得?中秀才。也是那一年,我开始游学四方,结识了不少?前辈师长与同辈友人,其中就?有教我武功的?恩师。”

方灵轻道:“便是教你和杜大哥棍法的?师父?”

俞大猷道:“不是棍法,是剑法。”

方灵轻“哦”了一声,瞧了一眼静默不言的?危兰,又看向俞大猷问道:“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俞大猷道:“无?名。我曾问过?家师,他说这套剑法是他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祖传授给他的?,而我的?师祖昔年也是从他的?师父处学的?此剑法,一直都没有名字。后来,我的?武功有了些长进?,师父与我告别,我和他便一直都是书信联系,直到有一年,他突然找到我,让我从今以后在江湖上行走不可再施展剑术。我甚觉疑惑,询问缘由?,师父则说这套剑法的?来历有些奇怪。”

江湖武林最讲究尊师重道。

但?凡师父的?吩咐,师父的?命令,弟子?都必须要听从。何?况俞大猷和杜铁镜本就?对他们的?师父极为崇敬,于是从此他们弃剑练棍。

还?是他们的?师父教给他的?棍法。

也是他们的?师父自创的?棍法。

可是创造一套全新的?武功,是相当不容易之?事。俞杜二人的?恩师亦是自幼练剑,更极爱剑,他创造出的?棍法无?论?如何?都带了一点他原来剑法的?影子?。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俞大猷沉吟道:“但?这套棍法,与我们原来所练的?那套剑法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且威力确其实也不如我们原来所练的?那套剑法。危姑娘适才说,你之?所以认出我师弟的?棍法与荆楚剑法相似,是因那日你们被困在一座机关屋子?里,他挥出了一棍,方破开了那千年烈焰铁。我猜想,当时情况紧急,他恐怕违背了师命,以棍为剑,直接使?了剑招破铁,才会被姑娘你瞬间认出。”

危兰听到这儿,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猜想,却不方便在俞大猷的?面前说出来。

方灵轻毫无?顾忌,直截了当地问:“既然这套剑法是你们师祖传给你们师父,你们师父又传给你们的?,且你们师祖也是从他的?师父那儿学来的?……那到底传了几代?啊?”

俞大猷摇摇头表示不知。

一般而言,家有家谱,族有族谱,这武林中人一代?代?传承,各位祖师的?名字也应该记载得?很清楚,偏偏他们的?师父不给他们讲这些,甚至不许他们把他的?名字说出去。

方灵轻道:“危门立派的?时间倒是很清楚,至今已经好几百年,这荆楚剑法也传了有数百年,除非你们的?剑法比荆楚剑法还?有年头,不然……”

俞大猷一笑?道:“我适才所言,铁镜师弟也都是知道的?。但?他讳莫如深,没有把师父让我们弃剑练棍的?事告诉你们,恐怕就?是因为他也在怀疑这一点。”

尽管自己不曾偷学别派武功,恩师更不可能偷学别派武功,但?万一真是他们的?哪位祖师爷偷学了危门的?剑法呢?

这也是异常耻辱之?事。

因此杜铁镜决定还?是要先找到恩师,向恩师询问此事缘故。

俞大猷却是早已经不在乎这些荣辱,他这才会在今日毫无?犹豫地将此事说出来,又顿了会儿,道:“若那套果真是贵门的?荆楚剑法……”

危兰终于开口说话,立刻起身,微笑?着一拱手,道:“即使?如此,这也怪不得?不知情的?人。况且依在下之?见,天下武功那么多种,无?论?学哪一种都有可能成为高手。最重要的?是,能以自身武功去锄强扶弱,行侠仗义,这才是江湖中习武之?人份所当为之?事。”

俞大猷闻言淡淡笑?了一笑?,也站了起来,转过?身,看向一面空白墙壁上悬挂着的?各种兵器。

既有铜棍,还?有长刀,也有铁枪。

他是真正的?武学奇才,纵使?放弃了他自幼苦练的?剑法,改练其他武器,也都很练得?很好。

他此刻抚摸着这些兵器,悠然长叹道:“锄强扶弱,行侠仗义,那是我师弟做的?事,我已有许久不曾到过?江湖了……”

方灵轻道:“是啊,俞将军,你还?没有告诉你,你这么高的?武功,为什么还?要当官?”

俞大猷笑?道:“二十五年前,家父去世,我面临三个选择。要么世袭百户之?务,从此从军;要么继续读书,期望有一日能高中进?士;再要么,就?弃文也弃军,如我师弟那般当一名自由?自在的?游侠。师弟自然劝我选择后者,但?我那时一心报国,当游侠我是绝不考虑的?。”

说着这段话的?时候,他的?回忆闪烁,脑海里的?画面回到了许多年前在武昌蛇山之?巅的?那一天。

“因此我与师弟见面的?时间渐渐少?了。上一回见面,还?是好些年前我因公事到了一趟武昌,他正好也在附近,我们便约在黄鹤楼中游玩,无?意中曾听人说黄鹤楼旁还?有一座黄牛楼,楼中有谢叠山先生的?题诗,于是我们遂又到了此楼观景。”

“在楼里,我们谈起叠山先生的?故事,他突然找来笔墨,又在墙上题诗一首,题的?正是叠山先生的?《挂冠》。”

“早知骨鲠撄时忌,何?似山林遁迹高。”危兰轻声吟出这一句,微笑?道,“杜大哥之?所以会题此事,也是因为他知道俞将军您便是那个‘骨鲠’之?人。”

言罢,还?未听到俞大猷再次出声,危兰心头一动,忽然又响起了渺宇观的?曲关萧孟四人,尽管他们四人的?性格各异,但?内心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刚直?

这样的?人在名利场中会过?得?很艰难,的?的?确确还?不如“归家痛饮读离骚”。

俞大猷则又笑?了起来,拍了拍墙上的?那把铜棍,道:“我知道师弟心意,所以我便也题了一首叠山先生与友人诀别之?诗,来回他的?诗。”

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

当一个人连死亡都已不再惧怕的?时候,他难道还?有什么怕的?呢?

自然是有。

那时杜铁镜目光望向窗外的?黄鹤楼影子?,喟然叹道:“师兄,我也可以舍生忘死,可是要我在官场受这种窝囊气,那我是死也不干。而在江湖也是可以行侠仗义,可以为百姓除害的?,还?能如黄鹤一般自在,有何?不好?”

而对于方灵轻而言,这些日子?以来,她逐渐把有些人和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但?她最最爱的?,则始终是自由?。

是以俞大猷的?话还?未说完,她又紧盯着对方,忽然道:“可是黄牛劳碌,哪里比得?上黄鹤逍遥?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累,从来没有过?不高兴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后悔的?时候?”

自从那日知道了俞大猷乃是杜铁镜的?师兄,方灵轻就?对俞大猷颇感兴趣,在最近几日还?通过?自己的?手段调查起了对方从前的?经历,知道了对方的?仕途之?路是一点也不平坦。

虽有军功无?数,却常被抹杀,甚至去年五月还?因受到了别的?官员纷争的?牵连而被朝廷夺职,命他戴罪立功。

因此方灵轻的?这句话分分明明便是在说俞大猷就?是那个黄牛。

危兰晓得?方灵轻说话基本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想法,只要是她心里那么想,她就?会痛痛快快、没有任何?顾忌地说出来。

她其实本来颇为喜欢方灵轻这一点。

然而俞大猷是她极为敬仰之?人,她还?是希望方灵轻在对方的?面前稍微恭敬一些,刚要抬手碰碰的?方灵轻的?胳膊,转头就?看见方灵轻那双亮着光的?眼睛。

宛若黑夜里烛火的?光。

她骤然间就?记起,两年前她与方灵轻初次见面之?时,方灵轻也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她,向她询问:

——“那侠义是什么?”

于是危兰放下手,什么都不说了。

而俞大猷刚要开口,正在此时,一名兵卒“砰砰砰”敲响了书房虚掩的?门,快步走进?来,汇报有紧急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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