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灵轻自认为她知道危兰要说些什么。
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故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当然她自己最?清楚。
是以她不打算浪费时间旁听,忽想到晌午已过去许久,她和危兰还没来得及吃饭,但此时不能让店伙计进入雅间,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她遂走出去吩咐店家做了几个菜,等饭菜做好以后,她再亲自端进去。
几道?菜大约用了两刻的时间才做好。
雅间内,危兰与众人的谈话也?到了尾声。
方灵轻刚走到门口,只听房内传出她所熟悉的柔和声音,尽管因?为一扇门的阻隔而变得不太清楚,但她耳力好,认真听就还是能听个大概:
“轻轻心性如水晶,是我所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出身造极峰并非她的选择,她却没有像造极峰里其他人那般残害过无辜。但造极峰与我们侠道?盟之间的仇恨延续了上百年,我这番话,本盟许多师叔伯与师兄弟大概都是不会听的,所以我希望诸位不要把她的身份透露出去。”
方灵轻愣了一下,偏了偏头,有些疑惑。
——兰姐姐这是在说我?
——不是在说别人?
她不禁收回推门的手,伫立原地等了一会儿,而房内似乎又安静了下来,良久良久,有人骤然一叹气:
“好,危姑娘,我们不会把云姑娘……不是,我们不会把方姑娘的事给说出去,不过,不过我们也实在不能接受她竟然……”他顿了顿,再?道?,“危姑娘,你也?小心些,魔教?中人最?是狡诈,惯会骗人,谁知道她……”
然则突然又想起之前方灵轻与他们相处时的种种细节,心底隐隐只觉她至少比许多虚伪的留家堡弟子要真诚许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灵轻站在门外,闻言淡淡笑了一笑。
对此毫不意外。
这个世上像危兰那样不在乎“正邪之分?”的正道人士,终究是少数。
过得有顷,房门被推开,房内众镖师看见门口的少女,呆了呆,脸上神色复杂,霍然转身离去。
楚秀却没有看她。
楚秀一直紧盯着地面,握紧了腰间的剑,跟着众人一起走去了别处。
于是乎,雅间里就只余下危兰与杜铁镜两人,方灵轻终于迈步进门,将手上托盘放在了桌上,转首看了看犹坐在桌边一旁的中年汉子,道?:
“你不走啊?”
杜铁镜即使不起身,身形也?甚伟岸,笑起来倒仍是一副爽朗模样,道?:“方姑娘之前问过我,无论你什么来历,我是不是都能无所谓。老实讲,我行走江湖多年,也?曾遇到过不少造极峰教徒,他们个个心狠手辣,作恶多端,无一例外。因?此我若是从前知你身份,确实也?会猜测你是否别有阴谋,但方才我听危姑娘一席话,觉她说得颇有道?理?。”
方灵轻嘀咕道?:“哪里有道?理??我就觉得很没道理?。”
杜铁镜道?:“哪句话没道理??”
方灵轻没出声。
杜铁镜遂接着道?:“我虽极恨造极峰中人横行霸道,残害无辜,但我与他们之间并无仇怨。振远镖局则不同,楚镖头等人死在袁绝麟之手,韦镖头更是死在令尊之手,他们自然不能用平常心看待你。”
方灵轻道?:“你当我会因?此而生气吗?他们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
在她决定暴露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她甚至就已经做好了假如?他们要将她的身份告诉给侠道?盟,她须如?何?应对的准备。
杜铁镜又笑了笑,看了一眼桌上饮食,道?:“原来你们还没有吃饭。”话落遂起身抱拳道:“好,那么我不打扰两位小友了。”旋即告辞,也?出了房间。
危兰这时才望着方灵轻,莞然道:“我哪句话说得没道理??”
方灵轻笑道?:“兰姐姐,你不饿吗?先吃饭吧,吃完了我再?和你说。”
此际已是日铺时分,而凛冬季节,天色本就暗得快,待她们两人吃完了饭,方灵轻推开窗,只见厚重的乌云遮挡住日光,似乎这一个白日又要飞逝而去。
今天发生的事,都是方灵轻没想到的。
谁也?不知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她望着窗外楼下人群,忽然道:“你也?晓得的,我以前不太喜欢你们正道?人士,但杜大哥确实很不错。”
危兰颌首道?:“是。”
方灵轻道?:“你也?很好。”
危兰笑道?:“多谢你谬赞。”
方灵轻道?:“所以,如?果有人说你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很赞同。”她说着盈盈一笑,“可是我怎么会是你见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人?你这话岂不是没道?理??”
危兰想了一想,道?:“轻轻,今日隅中我们谈话时,你还说过,你可是把我当做知己的。我如?果不了解你,又怎么配当你的知己?”
方灵轻见危兰说得郑重,显然是真心实意,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也就越发感到疑惑,道?:“你非要说我是好人,也?就罢了,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比你、比杜大哥还要好吗?”
她稍稍停顿,又低语道?:“难道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吗?”
危兰笑着将话锋一转:“你知道我的出身吗?”
方灵轻道?:“荆楚危门,怎么了?这谁不知道?”
危兰道:“那你知道我的父母吗?”
方灵轻继续点头道?:“大侠危蕴光,女侠公孙虹,我当然也知道,他们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我听说,当年你爹爹还是危门上一任的门主。”
尽管危蕴光与公孙虹已离世多年,方灵轻还是在他们死后才出生,然而这世上有些人,即使生命消逝了,他们的英名也?会流芳百世。何?况,方灵轻对危兰本就上心,她自然了解过危兰的身世。
危兰默然了微时,便接着缓缓道?:“我也?是听说……自我出生后,我爹娘就已不在人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常常听长辈们说起,我爹娘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尤其是我爹爹,他当年是救人而死,更是一位大英雄,而我身为他的女儿,日后行事也?该以侠义为先,不可丢了他的脸,辱没了他的名声。我一直谨记这话,后来行走江湖,自然而然行侠仗义。侠道?盟的所有子弟其实都是一样,他们生在侠义之家,自幼学的就是侠义之道?,为人正直磊落本就是应该的,若是不但做不到这点,还要去为非作歹,那才是绝不可原谅。”
“可是轻轻,你生在造极峰,心性却仍如?此纯净,你当然是我所见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人。”
方灵轻又愣了愣,一时间被她的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想了半晌,才想出反驳的话:“不对不对,你的前提就错了,你到底哪里看出我心性纯净了?”
她托着腮,沉吟须臾,又悠悠地道:“你们都说魔教?中人心狠手辣,残害无辜。我虽没有杀过无辜,但我确实心狠手辣不假。”
从前她一直自认自己是个恶人。
但做恶人也?没什么不好。
危兰噗嗤一笑。
方灵轻道?:“你笑什么?”
危兰道:“我笑你很奇怪啊,哪里有非要一个劲说自己心狠手辣、不是好人的?”
方灵轻道?:“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做好人。”
危兰忽问:“你为什么宁愿暴露身份,也?要救丁冶的性命?”
方灵轻道?:“我乐意啊。我说过,我只做我乐意的事。但我要我行侠仗义,我还是不乐意,所以我们上次的赌约,我可还没输。”她不再?跟危兰争辩此事,干脆一转话锋,“不过,你方才说,你因?为你生在侠道?盟,这才去行侠仗义,但是我看……”
危兰笑道?:“最?初确是因为长辈教?诲,我觉得行侠仗义是我的责任。但后来,遇到不少事,我渐渐发现……我做这些事,我也?很乐意。”
她不自觉地摸上自己腰间装着那只陶埙的佩囊,又轻声续道:“就像……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是因为听长辈们说,我娘很喜欢吹埙,所以我这才去学埙,可后来我也?渐渐真正喜欢上了它。”
方灵轻道?:“它的确很好听。”说到这儿,她倏然亮了亮眼睛,凑近了危兰,又道?:“兰姐姐,你说要教?我吹埙,可你还一直没有履行诺言。”
自她们两人重逢以来,尤其是来到汉中府的这一段时间,她们的事情太多,便实在找不到空闲时候。
危兰道:“现在你想学吗?”
方灵轻道?:“好啊。”
现在,她们也?不能说完全闲了下来,仍有不少事情等着她们去办。方灵轻还须前往留影所说的终南山断崖深谷,探查权九寒失踪之谜。
不过在这会儿,她却不愿再去想别的事。
至少今夜,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金乌已悄悄落下了山,苍茫夜色降临,窗外天穹升起来了冷月寒星,唯有白雪始终覆在屋顶青瓦之上。方灵轻天资聪慧,学埙速度和她学武速度一样快,况且危兰又是手把手教?她,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她已能吹奏一首简单的曲子。
然而学埙和学武还有一点相同,即使入了门,要精通,要成为大家,那可不容易。
方灵轻越渐得了兴趣,继续练习吹奏,悠然埙音在寂静夜里响起,愉快时间过得极快,直到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入睡,她这才转而与危兰聊起了天。
子时了,如?今已是十二月十二日。
也?不知袁绝麟此刻是否已经去了留家堡。
她们突然说起了这个。
留家堡内有留鹤山与其他众多高?手,都在今夜严阵以待,对上袁绝麟是绝对不会吃亏,不必担心,但她们都是好奇今夜结果的。
危兰道:“要去看看吗?”
虽说方灵轻不能在袁绝麟的跟前露面,悄悄去打听一下消息是可行的。
方灵轻握着手中陶埙,刚要道?一声好,忽觉袖中小蛇似乎又在躁动不安,她蹙了蹙眉头,正想询问危兰“鸣镝此刻是否也有异动”,话还未及出口,骤然只觉身体往前一顷,面前长桌登时晃了起来,桌上放着的灯盏与杯盘在顷刻间咣咣当当地滚落一地。
也?不止这张桌子在动。
她们所在的这间房,以及这间房所在的整座楼,也?都在同一时刻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摇摇晃晃。
这仅仅过了一个弹指的时间,她们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楼屋“轰”的一下倒塌,黑暗在刹那儿向着她们猛然袭来。
两人在震恐之中先不约而同地下意识握住了对方的手。
这才终于明白了发生何?事。
就在倒塌的楼屋将要把她们掩埋的最?后一刻,她们彼此紧握的手没有松开,同时御起绝顶的轻功,以内力冲开面前所有的阻碍。
跃出了楼外,跃到了楼下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明史·五行志》:“(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如雷。渭南、华州、朝邑、三原、蒲州等处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数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
华县地震,在各种史料里有“古今所未有也”“自古灾伤无此惨也”等描述,到目前为止,也是全世界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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