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蛇似已吓呆,躲在危兰的袖子里不肯再出来。
危兰旋即叙述了她是如何在路上遇到了这条小蛇的故事。那是在今日的未时,她赶路行过一片茂林,忽见前方一只苍鹰与一条小蛇挡道。她走上前一瞧,只见那苍鹰已死,没了呼吸;青蛇虽受了重伤,血流不止,但还在顽强挣扎。而青蛇躯体极小,似乎还是条幼蛇,她登时心生怜惜,用随身携带的伤药将它治好,遂把它带上身上。
小蛇倒还颇通人性,许是知晓危兰是它的救命恩人,对危兰相当亲近,不过半个时辰已能在危兰的袖中玩耍。可适才危蕴尘看见它在危兰袖里探出了头,不知它是从哪儿冒来的,只怕它伤了自己的侄女,
危蕴尘听罢问道:“那你带上它做什么?”
他不问危兰救它做什么,只问带它做什么。毕竟他深知他这个侄女平日里最是善良有仁心,看到任何濒临死亡的生命,大概都会救助。
危兰低首朝自己的袖子里看了一眼,双眸亮晶晶的,双颊也透着欢喜的笑。众人方才均觉得这个十岁的孩子说话举止都文雅沉静,看起来比同龄孩子要成熟许多。直到此时,她的神情里才终于显露出童真,笑着道:“它很可爱啊。”
在场皆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英雄豪客,闻言几乎全都沉默了一阵。
小女孩喜欢小动物倒也正常。如果危兰现在指着一只小狗儿,或者一只小猫儿,再或者一只小鸟儿,说它们可爱,没有人会奇怪。
可是,一条蛇。
一条头呈三角、嘴里吐着红信子的蛇。
可爱在何处?
火堆旁,突有一名老者开口:“危姑娘,能不能让我再看看这条蛇?”
危兰点点头,招呼小青蛇又终于出了她的袖子,趴在了她的手臂上。
紫袍老者瞧了又瞧,最终“嗯”了一声,道:“若我的眼力还成,没有看错,这应该便是血玉青蛇。”
血玉青蛇,传闻乃蛇中一个变异种类,寿命比许多普通蛇要长许多,但它的毒性也要比许多普通蛇强上许多,甚至每增一岁,那毒性也要增一倍。
在场诸人江湖经验都极丰富,自然也听说过此蛇,旋即遂听有人道:“幸好它没有落到魔教中人的手里。”
危蕴尘也颔首道:“此蛇毒性非同一般。兰儿,你还是将它杀了为好。不然,若是魔教中人利用它的毒性作恶……”
危兰一怔:“可是……它现在并不在魔教中人手里啊。三叔,就让我将它养在身边,可以吗?”
危蕴尘当即沉了脸:“这怎么能行?我们正道中人,哪里能像那些魔教妖人一般饲养这种毒物?以后让别的江湖同道如何看你?”这番话落,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又有点严厉,见危兰脸上笑容虽渐渐消失,但手指还在悄悄抚摸着蛇头,他想了想,又叹道:“罢了,既然此蛇在世间也是少有,那就放它一条生路,让它回归山林吧。”
危兰道:“是。”
她将小青蛇从自己的手臂上拿下来,放入草丛之中。
当晚天色已暗,未过多久,众人遂各自休息——江湖中人幕天席地也是常事。危兰先前听了郁无言的劝告,终答应返回危门,但也绝没有现在就赶夜路的道理,只能明日一早再走。
她坐在一处小溪边,仰着头看星星。
虽是初冬的季节,天气寒冷无比,但溪边这些不知名的野花竟依然盛开,它们与危兰给这片残败的树林增添了些许颜色。
而万籁俱寂中,有一人的脚步在危兰的身后轻轻响起。
危兰迅速回头,见到来人,起身行礼,微笑招呼:“郁师兄。”
适才她已在危蕴尘的介绍下知道了郁无言的身份。
郁无言笑了一笑,道:“小小年纪,这么多规矩,无趣得很。”说完伸出右手在危兰眼前一晃,他右手里抓住的小蛇也在危兰眼前眼前一晃,又道:“喏,给你捡回来了,拿着吧。”
危兰愣了一愣,道:“郁师兄,你这是……”
郁无言道:“你不是喜欢它吗?喜欢就养啊,不要管那么多。”
危兰闻言默然微时,犹豫了少顷,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可我们既是正道中人,不能养它。”
郁无言登时皱了眉道:“谁说的正道人士就不能养它?这话真是狗屁不通。”
危兰道:“自古以来——”
自古以来,确实只有邪派魔教里的子弟才会饲养这种冷血毒物,可她还没把这句话说完。
郁无言已截道:“自古以来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危兰一愕,再次静了一阵,也再次沉思了良久,再次在倏然间露出一个温然浅笑,拱手道:“多谢郁师兄教诲。可是,郁师兄说得虽固然不错,但到底养不养它只是小事,我何必为这种小事,跟叔父争辩,让叔父不高兴。”
她喜欢蛇。
还有蜘蛛、蝎子、蜥蜴这之类的在大多数人看来丑陋可怕的动物,她都极是喜欢,觉得它们可爱。
但她更爱她的家人。
郁无言听她说完这句话,也无言以对,想了一想,忽道:“你说这只是小事,若有一天,你发现若你和他们在原则大事上有了冲突,你还会听他们的话吗?”
危兰毫不迟疑地道:“这必不可能。”
郁无言道:“必不可能的事,这世上有虽是有,毕竟太少。大部分的人事变化如风云雷电,令人莫测。所以,危家小妹妹,你的话可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哦。”
危兰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们江湖中人处世的原则便是绝不可恃强凌弱,依仗武力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最重要的大事则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别的事,危兰不敢说,但这点上我们危门从来是上下一心,不敢有违侠义之道,又怎会因此发生冲突?郁师兄,请你莫再说这样的话。”
她的语调虽仍温和,可说出来的话里明显听得出她的不悦。
郁无言笑道:“张口闭口都是侠义之道,这些话平时都是谁教你的?你现在懂什么是真正的侠义?”
话落,这次不再等危兰回答,长长叹一口气,他就此转身走了。
头也不回。
寒月下,危兰望着他的背影在沉沉夜色中渐行渐远,突然只觉,这个背影未免太过孤寂。
那是危兰与郁无言的第一次见面。第二次则在三年之后的庚戌之乱,她与他皆是赶往京城抗击外敌的侠道盟子弟一员,但彼此之间却并无交流,她只是亲眼看到他在战场之上浴血杀敌,奋不顾身,因此心中对他有几分敬佩。
谁料到再过数年,他已身死魂消,不再存在于这个世间。
人事变化,果然令人莫测。
那条小蛇如今不知长到多大了?又在何处?危兰又侧首瞧了会儿趴在方灵轻手臂上玩耍的红尾青蛇,心道:它们长得可真像。
危兰几乎要以为它们是同一条蛇。
可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此时她们已与姚宽走出繁园,来到隔壁小巷一座房屋。姚宽请她们进了屋,上了两杯茶,遂道:“两位姑娘请坐,我出去打听打听严公子这会儿怎么样了。”
危兰想了想,颔首道谢,旋即便见姚宽出了门。
这是一间老旧但干净整洁的屋子,屋内布置也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危兰环视周围一圈,末了将视线又放到方灵轻的身上,徐徐道:“方姑娘,现在能和我说说,你是如何认识郁公子的了吗?”
方灵轻也正在打量这间屋子里的环境,闻言笑道:“当然,我答应了你,要告诉你的。”顿了会儿,似在想从哪儿说起,“七年前我离家出走,下了山……”
危兰刚听到这个开头就疑惑,她离家出走却是因为什么?但这是对方私事,危兰不便细问,只问了一句:“七年前?哪一月?”
方灵轻道:“十一月。”
危兰道:“那令尊令堂岂不是很担心?”
十一月冬天,正是侠道盟与造极峰交战之际。她在那时离家出走,着实危险得很。
方灵轻笑道:“你们侠道盟的人不是一直和我爹势不两立吗?怎么还管他担不担心我?”
危兰道:“他是恶人不假。”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干脆,丝毫不怕是否会触怒了方灵轻,紧接着又微微笑了笑,温声道:“从前我也以为造极峰的人俱是冷酷残暴、无情无义之辈。但方姑娘你能为救自己属下而甘愿自伤设局,我便想,纵是魔教中人也有基本的人性,何况这血缘亲情,谁能断绝?人有情便值得称道,即使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也不该否定了他这点。”
方灵轻听罢蹙了蹙眉,又摸了摸已经爬到自己肩上的小蛇,不豫道:“你怎么分好人恶人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对我好的,就是我心里的好人。所以,兰姐姐,你现在呢,也算是我心里的好人,可是你不许再骂我爹爹了。”停了停再道:“就算心里骂,你也不许当着我的面骂出声。不然,我就不再和你说我是怎么认识郁无言的了。”
危兰点点头道:“好。”
尽管她觉得自己并未辱骂方索寥。
方索寥是十恶不赦的恶人——这只是一个真实准确的评价。
但她能理解方灵轻对自己父亲的感情。
人有情便值得称道。
方灵轻见她应了好,这才满意地继续道:“我是下山的路上遇到郁无言的,不过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