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灵轻瞬间明白了危兰的意思。
她笑着颔首,道了一句:“兰姐姐,你果然聪明。”旋即托腮观察了一会儿树下花圃旁终于又站起来继续东张西望的严彬,倏然间抬起右手,对着自己的袖子道:“出去玩吧!”
那是一只躯体极其细长的蛇。
竹青色。
尾部却是绯红如霞。
几乎是在刹那间从方灵轻的袖子里钻出来,顺着树干滑下,蜿蜒行至严彬的脚边。
繁园的花圃草丛每日都有人整理照顾,就怕出现蛇虫鼠蚁吓到贵人。严彬还是第一次在这座园林里看到有毒蛇出没,且仰起了头,有意朝着他吐信子。严彬一呆,霍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唤人来将它抓住,突听一个声音似远似近,仿佛漂浮在空中:
“我当然不是鬼,我是——蛇妖啊。”
“什……什么?”严彬显然傻了眼,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条蛇,“什么蛇妖,你别胡说八道,装神弄鬼!以为我会信吗?你到底是谁?你——”
“我是蛇妖。”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冷漠语音依然重复这句话,“我是来喝你血的蛇妖。”
此言一落,小青蛇猛地一跳,向严彬跃去。
严彬大惊,只觉那毒蛇的红色信子比什么鬼怪都吓人,登时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不顾脚步踉跄,向着园林大门跑去。
在这声惨叫之后响起的,是树上恍若银铃般清脆悦耳的一阵笑声。
方灵轻快要笑弯了腰,道:“他胆子怎么这么小?这就跑了?”
这语气带了点不满足的意思,她只觉有些没玩够,但心情倒确实比适才好了许多,转头看向危兰之时,恰看见危兰双眸中雀跃的亮光。
这还是方灵轻第一次见。
第一次见到,一双眼始终澄澈宁静如不生波澜的湖水的危兰,目光中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欢喜。
要知纵然是她平时偶尔真正开怀笑时,那双眼眸里也绝不可能如此刻这般仿佛有许多亮晶晶的小星星在闪烁,恍若琴家看到一卷无双琴谱,棋手看到一盘珍珑棋局,画师看到一幅绝世古画。
这样的欣忭,竟会出现在气质一向淡雅的危兰的眉目间,连方灵轻见状也感诧异,只听危兰轻声问道:“这是你的蛇吗?”
方灵轻道:“是。”
危兰道:“真可爱。”
方灵轻听她称赞自己爱宠,立刻连连点头,道:“小弦很乖的。”正要招手唤小青蛇回来,只见树下那布衣青年这时也在东张西望、左看右瞧,忽地向小青蛇鞠了一躬。
他口中还念念有词:“多谢蛇仙姑娘大恩。”
之所以称呼它为“姑娘”,当然因适才那个自称“蛇妖”的在半空中飘浮的声音显然是女子音调无疑。
方灵轻扬声道:“谢什么?蛇仙帮的又不是你。”
这会儿,方灵轻不再刻意运用内力将自己的声音传得到处都是,姚宽当下听清了声音来源,循声望去,只见树上坐着两位花容月貌的少女,他竟然不怕不惊讶,反而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他再次向着危兰与方灵轻鞠了一躬,道:“那我不谢蛇仙,谢谢两位姑娘了。”又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颇不好意思地道:“早知道两位姑娘也是江湖中人,有这般本事,我也不用去骗严公子了。”
后面一句话是小声的自言自语,危兰却当然听得见。她稍一思索,见树下周围百花开得正艳,只是不见任何牡丹,遂掠下大树,飞身来到姚宽面前。
小青蛇还在原地,围着一朵小黄花儿,将自己的身体绕成了圈。
危兰的视线不再停留于小青蛇的身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道:“天牡丹并没有开花,公子之前欺骗严彬,是为了将他引开,免得他再骚扰我们,是吗?”她微微一笑,再次温声道:“那是我们该多谢公子。”
姚宽也笑了笑道:“我刚在街上散步,却正好看见……这才……哪里想到,是我多事了。”
方灵轻这时同样明白,想来刚刚严彬之所以打骂姚宽,恐怕就是发现了他的欺骗,蹙眉道:“想要打抱不平,自己得有本事。连自己都被人打得不能还手,你干嘛还要帮我们?”
本应是嘲讽的话,由方灵轻说来,不但听不出讥笑的意思,反倒是听出了她的认真与疑惑。
姚宽笑道:“在下是没什么本事,可没有本事的人也有别的帮助人的法子。我刚才跟严公子说,是我看花了眼,严公子虽然生气,但因希望我继续培育天牡丹,最多骂我一顿,不会对我怎么样。两位姑娘不必为我担心。”
方灵轻丝毫未为姚宽担心,似乎沉浸在了别的事情之中。
姚宽接着道:“不过,严公子在本地很有些势力。两位虽是江湖侠女,倒也要小心为上。依我猜测,他应该待会儿就会带人再来这里,两位姑娘还是请快快离开吧。”
危兰道:“他自称分宜严彬,可与朝中那位严首辅有什么关系?”
姚宽道:“他的父亲好像是严首辅的族弟。尽管听说他们那所谓的兄弟关系其实甚远,但在我们这儿,他这个身份已足够他……”
危兰又莞然微笑,问道:“公子认为,是严首辅厉害一些,还是造极峰厉害一些?”
姚宽闻言怔了怔,一个是庙堂里人人敢怒而不敢言的奸臣权相,一个是江湖中人人谈之而色变的邪魔歪道,尽管都是伤天害理、作恶多端之辈,但他们之间能有什么联系?他茫然地道:“我不知道。可是我听说严公子府里有一位江湖高手当护卫,武功不输给造极峰的妖人呢。”
危兰道:“那我们能到公子家中避一避吗?”
姚宽“啊”了一声,愣了半晌,随即道:“能,当然能。”
姚宽的家离繁园不远,就在一墙之隔的一条小巷里,为的是他能时时刻刻到繁园中来照顾花草。此时由他带路,走在前面,危兰遂再度把目光放到了花丛中的那条小青蛇身上。
只见方灵轻招招手,唤了声:“小弦。”
小青蛇一跃,就跃到了方灵轻的手上,绯红的尾部轻轻缠住她的右臂。姚宽扭头看一眼,到底是觉得它长相可怕,遂离方灵轻远了一点。
危兰面露微笑,离方灵轻近了一些,问道:“这是它的名字吗?”
方灵轻笑道:“它大名叫弓弦。”
危兰道:“昨晚你中的蛇毒,是它的毒吗?”
方灵轻道:“当然不是。小弦又不是武器,我干嘛要用它来伤人?它更不可能伤我的。”
武林中常有邪派人士会饲养蛇蝎之类的毒物,能听主人指挥,出其不意将主人的敌人置于死地,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与众不同但十分好用的武器。然而正道人士行事向来讲究光明磊落,是绝不会饲养这种毒物在身边,以龌龊手段伤人杀人。方灵轻自幼在造极峰中,倒是见过许多被当做武器使用的毒蛇毒蝎,可她则纯粹是将弓弦当做了一个伴儿,像富贵人家的小姐养小猫小狗那般。
危兰笑道:“我能摸摸它吗?”
方灵轻道:“我说了不算数,得看它愿不愿意。兰姐姐,你自己也有养蛇吗?”
危兰想了一想,终究没有伸手去摸,随而摇首回应方灵轻的问题。
方灵轻奇道:“你这么喜欢它,为什么自己没有养?”
危兰闻言沉默了一阵,繁园里的幽幽花香随风飘来,她的思绪也不由自主飘到七年之前。
嘉靖二十六年,造极峰主权九寒率领部众出山,以席卷江湖之势,欲要一举铲灭侠道联合盟。挽澜帮、渺宇观、荆楚危门,梁州留家堡,江北如玉山庄提前探查到此消息,当即召开大会,会上决定先下手为强,浩浩荡荡向造极峰进攻。
自明初起,侠道盟与造极峰彼此交战近两百年,始终互有伤亡,不分胜负。可是这一回,却是不同。
当今武林江湖,谁的武功是天下第二或第三,无人说得准。然而要说天下第一,那却绝对无人怀疑,必然是造极峰这一代峰主,权九寒是也——甚至,他这个第一要比第二第三强上太多太多倍——这是许许多多的正道人士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
是以这一次的正邪大战,极有可能是关乎侠道盟生死存亡的一战。
五大帮派的子弟无论身在何处,必须全部出战。
正是秋末冬初的季节,前往造极峰的山路,风寒露冷,枯黄落叶在半空中飒飒作响,侠道盟子弟们却仍然大都豪气满怀,脸上看不出丝毫畏惧神色。这一夜,他们赶路赶到一片山林之中,正有数名盟中高手围着火堆,商量行动计划,陡然听到旁边不远处一株树后响起轻微动静。
——若是盟中弟子,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众人互相瞧瞧,正要挥掌将此人击出,才一抬手,许是暗处之人见他们神色,猜出他们已发现自己,毫不犹豫地走了出来。
神态从容,脚步轻缓。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看似文弱的小姑娘,竟透着些许江湖高手才有的气度风范。
危蕴尘一惊:“兰儿?”
危兰向众人都行了一礼,先叫了一声:“三叔。”再唤别的师伯师叔。
还有:
——师兄。
一个看起来应只有十八九岁的俊美青年,正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危兰虽也招呼了他,他却充耳不闻,似已睡着了一般。
有人在这时询问危蕴尘:“这是贵门的弟子?”
危蕴尘叹道:“是我兄长的女儿。”
危蕴尘的同胞兄长危蕴光,亦是危门上一任门主,侠肝义胆,又武艺高强,深得危门众子弟信服,偏偏在十年前为救人而导致自己重伤不治,英年早逝。彼时,他的夫人正怀着他的第一个孩子,强忍着悲痛生下此女之后,殉情自尽。
从此危门上下都将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照顾抚养,教授她武艺,平日里行走江湖也常常带上她。只是这一次与造极峰之战太过凶险,不同以往,他们才让她留在危门,不许她同行。
危蕴尘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早就与你说过,这次行动危险得很,你就在门内等着我们回来吗?”
危兰道:“正因危险,危兰身为危门弟子,更须挺身而出。”
危蕴尘道:“胡闹!你若出一点事,我怎么跟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
他对危兰一向和蔼,这般严厉的语气已属罕见。
危兰丝毫不怕,缓缓摇首,语音也依然柔柔和和,却透着一种固执的坚定:“三叔常和我说,父亲是为侠义而死,死得其所,重于泰山。此言在危兰心中从不敢忘,请各位师伯师叔准许我也为侠道盟出一份力。”顿了顿,又接着轻声道:“我不想……一个人留在门内,为您们担心。”
究竟要不要带上这个女孩儿,是危门内部的事,无人开腔发言。危蕴尘看着眼前的侄女,有些不可置信,明明平时这个孩子乖巧懂事,最听长辈们的话,从来不因为大家对她的宠爱而做出任何刁蛮任性的行为,怎么今日这般倔强、不听人劝?
更重要的是,她的口才还真是不错,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危蕴尘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她。
突听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你既然也知道危险,怎么就想不到,如果危门的高手都死光了,那就只有等待小辈们长大成人,才能重新振兴自己的门派。你若是现在轻易就死,如何能称得上重于泰山?”
纵然如今确是侠道盟的存亡危急之秋,但平时又有谁会真的将“如果危门的高手都死光了”这之类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说出口?众人扭头望去,原来说话的乃是如玉山庄的七公子,虽心中不悦,但知晓他向来如此口无遮拦,也不以为异。
危兰闻言静了一阵,似认真沉思了良久,倏然露出一个温然浅笑,向郁无言一拱手,真心诚意地道:“多谢师兄教诲。”
郁无言终于睁开双眼瞧了瞧这个小姑娘。
危蕴尘却在此刻骤然双眸聚光,道了一声:“兰儿,你别动。”
危兰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但闻声颔首,果然一动不动。
昏昏夜色里只见陡然白光一亮,一枚飞镖如电驰光闪,向着危兰右手的袖子疾射而出。危兰神情平静地低首一看,一条几乎全身青色、唯尾部绯红的小蛇不知是何时从她的袖子里探出了头来,她这才一惊,握住蛇头,将它塞回袖中,同时侧身一避,扬声道:“三叔!这是我的蛇!”
一道掌力汹涌如海潮。
将飞镖打落!
危蕴尘收了掌,惊疑更甚,皱眉道:“你的蛇?”
危兰道:“是我在路上救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