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名振和郑成功在出发前,并不知道他们救不到皇帝,所以在大沽口登陆后,依然要全力以赴尝试。
大沽口和天津卫的守军重新反正后,倒是也有当地守将直接向张名振通报了最新的消息,说北京城已经被攻下足足四五天了。
但这些守将原本就是两边倒投降了好几次的人,投到闯贼那边也就半个多月,在敌营期间并不受信任,闯军高层也不会第一时间把重要情报跟这些人共享。
所以,他们也说不清楚,北京城破后,到底有多少皇亲国戚、百官重臣死了,有哪些投敌了。
各种假消息倒是满天飞,关于同一个人的生死,经常能传回截然相反的两种说法,让人不知信哪一个。
张名振和郑成功梳理完后,完全没得出头绪,只能进一步武力求证。
不过,武力求证之前,他们还得分兵、还得换船,同样非常麻烦——从海路开过来的大船、战船,是无法驶入武清河这种浅狭的人工运河的。
张名振只好分出一半兵力,守在大船上,保持部队随时有机动力。剩下一半人则换上天津卫的内河漕船,慢慢逆流而上。
这些漕船平时只是运粮用的,不考虑战斗需要,自然也就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为防半路上被闯军拦截厮杀,郑成功只能让人扛了些土框、沙袋堆在船舷,提供些临时掩体。
漕船的动力设施也非常简陋,基本上就是靠撑篙为主。狭浅的运河里风帆动力很难用,划桨效率也不算高。唯一的好处是可以利用河道的浅水特性,撑篙全程都能撑在河底上,动力效率还算可以。
在某些特别狭窄的河段,平时理论上还能指望纤夫拉纤,那就可以多堆人力快速通行。
但现在随时要应付可能出现的敌人,郑成功和张名振都是以水军着称,可不敢留太多纤夫在岸上。否则遇到骑兵部队突然出现,纤夫根本逃都没处逃,只能任人宰割,
还不如撑篙的船工可以始终呆在船上的沙包墙后躲避,也不会被骑兵直接冲锋。于是一群天津漕船中,就出现了同时十几个水手在船尾撑篙的奇葩景象,只求推进更快一些。
郑成功的船队从天津卫城往北,行进了大半个上午,逆流行出四十多里。
一路上,倒也有遇到小股闯军流贼,斥候哨骑。
一些不长眼的闯军看到疑似官军的船队,还以为跟漕粮船队那样好欺负,试图过来拦截、对着船队骑射放箭。
这也不能怪他们没见识,李自成麾下的骑兵部队,很多都来自大西北,很多陕西人一辈子也没接触过水军,也没接触过漕运。看到这种船舱连顶盖都没有的敞篷船,当然会觉得只要抛射弓箭就可以密集杀伤船上的人员,也就有胆子过来试一试。
然而,郑成功挑选出来的士卒,都是集中了重甲的,也都顶着铁盔,虽然在船上站得很密,被偶尔抛射却也没什么损伤。
更关键的是,郑成功从来不缺火器,遇到拦截的流贼骑兵,老远就开始鸟铳轮番排枪教做人,根本就没多少闯贼骑兵能顺利冲到骑弓抛射的距离。
几次小冲突后,郑成功还分兵上岸抓伤员,辨识其中的流贼军官抓来拷问,打听皇帝的消息。
好几个受伤被抓的流贼骑兵军官,都表示崇祯已经被围自尽了,闯王没有为难他,还给崇祯厚葬了。郑成功一开始不信,听了好几个都这么说,也渐渐信了。
“少主,咱也算对陛下尽忠了,既然如此,不如回天津卫,设法联络山海关吴军门吧。”郑成功身边一些郑家海贼军官,纷纷如此劝他。
郑成功想了想:“再看看吧,顺便打探一下吴将军的救驾兵马走到哪儿了,估计他眼下也不在山海关,咱直奔山海关怕是要扑空。
今天要是没收获,午后就折返。回天津卫顺水,会快一些。只要天黑能回到天津卫就行,这兵荒马乱的,可不能天黑了被围在野外。”
属下觉得也有道理,就没有再多劝,任由郑成功继续推进,走到正午时分,又击溃一伙流贼巡逻斥候,而流贼主力依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迟迟没能赶来拦截。
从俘虏口中,郑成功又得到了一些新的有用情报,比如李自成已经派兵前出到开平、遵化一带布防。似乎闯军和吴三桂的接触并不顺利,
而吴三桂的回防部队,原本已经过了开平,但似乎也是在确认了崇祯的死讯后,放弃了继续西归,又从开平东撤,不知道如今有没有回到山海关。
而李自成也派出了一些其他明军降将,去跟吴三桂进一步接触,似乎有唐通,或许还有马科或者白广恩——
这三人,都是两年前跟吴三桂一起,被洪承畴带去参加松锦大战的八总兵之一。在洪承畴麾下时大家地位差不多,现在却都投了李自成。
连郑成功这个外人听闻了,也是不胜唏嘘:这大明的九边兵马,真是有够墙头草的。
……
就在郑成功再无收获,让部队吃过午饭干粮,准备回返天津卫时,他的部队终于又遭遇了一幢意外。
一群刚才上岸抓俘虏拷问的郑家水兵,在追捕几个闯贼伤员时,深入了河边一座码头小镇。就在他们成功抓获全部逃敌、即将折返时,一个宫女装束的年轻女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强行壮着胆子追问他们可是朝廷的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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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水兵很多都是海盗出身,乍一看到美貌少女,本能就要目露淫光。好在对面的女子也知道厉害,连忙表示救了她能有大功,要求见官军的将领。带队的郑家军官觉得倒也不妨赌一把,便把人带走了,没有侵犯。
那宫女正是张嫣此前打扫现场,找到的幸存者。这种场合,张嫣可不敢亲自直接露面,也不敢让朱娖出面,唯恐对面不是官军,或者兵荒马乱铤而走险。
她只能是先丢一颗弃子出去试探,就派了一个宫女。如果那宫女嘴笨,没能稳住对面就直接白给了,张嫣也只能隐姓埋名继续逃。
不一会儿,那宫女就被带回船队,送到郑成功面前。郑成功一开始也不当回事,直到对面说她是周皇后宫中的宫女,此番是奉了幸存的懿安张皇后之命来求救的。
郑成功这才肃然起来,又不敢托大,连忙问了对方可有信物,是如何逃出来的。
这兵荒马乱的,能逃出来实在是离奇,突然遇到一个女人,就说自己身份高贵,郑成功也不能不防是遇到了骗子。
那宫女就简单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说崇祯在通州、香河一带被闯军追上,被刘宗敏弑君,还以后宫清白、崇祯名声威胁太子投降。最后才拿出几件宫中腰牌、饰物等自证。
郑成功听完看完,倒是信了五六分——他基本相信对方确实是跟着崇祯突围出来的,也确实是宫里人。但她背后的究竟是不是张皇后,还不敢确信。
谁知道有没有可能是宫女或者低端妃嫔假冒皇后呢,宫里人都死了被抓了的情况下,也没个认识的人能指认,要是贸然承认,后患也是不小的。
双方都是麻杆打狼两头怕,郑成功琢磨了一下之后,只是大大方方亮明:“我乃原九江知府、历任南京户部承运司主事、郎中,督办护漕郑成功。此番奉命救驾,你既说是张皇后身边人,可引其他幸存宫人先上船,本官自会礼送回安全的地方,其余便待后续再议。”
一番试探确认折腾,张嫣和朱娖这才在郑成功亲自带队之下,被接回船上,好生安置。
张嫣倒也识大体,始终戴着帷帽,上船后就躲进船舱放下帘子,跟朱娖待在一起,她也注意到了郑成功的犹豫怀疑,并不颐指气使。
这也是只有几个女人逃生的难办之处。
如果崇祯本人能活,或者太子能活,一切都还好办,男人可以抛头露面,有很多大臣见过认识,哪怕到了南方,南京城里也有高官可以辨认真假。
但女人深居后宫,外臣根本没见过。其他证人都死了投了的情况下,逃出个别几个,还真不敢确认,只能先礼貌养着。
最多只能指望将来到了南京,能遇到一些早年从北京外放到南京的镇守宦官或者宫女,能见过先皇后、公主。
历史上弘光元年那场南京“假太子桉”,一个叫王之明的少年,就诈称是崇祯的太子朱慈烺南逃,一开始南京那边众人也不敢否认,最后让曾经当过太子讲读的前国子监司业吴梅村出来指认。
吴梅村从崇祯十年到十二年那段时间,在北京任职教过太子读书,他辨认后说这人长得根本不像太子,才把那个王之明按假冒太子的罪名处置了。
虽然历史上的假太子桉最后解决了,但其解决过程还是让人捏了一把汗的——区区一个国子监司业、前太子讲读,他说这是假太子就是假太子了。那如果吴梅村被人收买了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兵荒马乱的年代,辨认一个出逃的皇亲国戚的真假,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线之间。
……
稍稍安定下来,郑成功也让人准备了水食。
张嫣朱娖都是三四天没吃东西了,养尊处优多年的皇亲国戚哪吃过这种苦?所以哪怕行军途中,最好的吃食也只是粗面烙饼卷鱼干,她们都吃得狼吞虎咽,给她们的银箸都没用,直接抓着吃。
隔着帘子看着这幅吃相,郑成功愈发狐疑对方身份。张嫣似乎也察觉到了,也知道自己有失体面,但刚才实在是太饿了忍不住。
吃完后,她脑子也活络了些,进一步想到了如何自证身份,还能顺便多救些人。
她便隔着帘子,向郑成功建议:“郑将军,当日太子迫于无奈,暂时与闯贼虚与委蛇,这几日,听说闯贼还在胁迫吴三桂?莫非太子还在香河县么?郑将军既有兵马,可能再为国尽力?若是能救出太子,岂不是泼天大功,先帝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张嫣很清楚,要是把太子也救出来,那认识太子的人就多了,他们这一群人的身份,就都能证明了。
而且眼下大明危在旦夕,能救出太子,才有国本,否则怕是立刻就要陷入军阀各自拥立傀儡的乱局。
大明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但是绝对不能再陷入分裂内耗了!
旁边还在呆滞勐吃的朱娖,听了伯母的话语,也是泣不成声,很快出声附和,请求郑成功想办法搭救她皇兄。
郑成功听了后,对张嫣、朱娖身份的真实性,又多信了一两分。
她们敢让他救太子,显然是不怕太子认出她们身份的,这就说明她们多半不会假。哪怕最后没救出太子,只要能在阵前打个照面喊话,都足以证明其身份。
但营救太子岂有这么简单?既然被闯贼控制为了人质,闯贼肯定会拿太子来要挟,就算郑成功能偷袭打赢其中闯军一部,对方只要把刀子架在太子脖子上,也一样救不出来的。
郑成功不好表现得怯懦,只好讲道理:“兹事体大,既然太子已落入贼手,就算我军能追回,怕是也难免也先挟英宗之故事。当初于少保能保住大明,靠的可是……”
后面半句话他没说出来,但知道本朝历史的都懂,靠的是拥立代宗之后,让瓦剌人手上的英宗那张牌价值作废。
张嫣听了,也是神色一暗,她这两天也是饿得有点晕,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明白。但她知道,大侄儿的生死事小,避免大明内耗事大,有些事情,哪怕是赌一把,也该尝试——大不了失败之后,大侄儿被杀,也好过现在的不确定状态。
她悲悯地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对郑成功许诺:“郑将军,本宫知你素来忠义,跟随朱总督平贼多年。此番若能尝试营救太子,无论成功与否,都是大功一件。只要你努力了,本宫做主,将坤兴公主许配于你为妻……”
说着,她摸了一下旁边侄女儿朱娖的长发,朱娖一听也是震惊莫名,一时呆滞了。
郑成功心中一震,连忙跪下婉拒:“陛下何出此言!臣岂敢挟功,况臣已经婚配……”
(注:明朝皇后称殿下,太后称陛下,无论是否称制。但张嫣是先帝的皇后,只是跟崇祯平辈,外人依然称陛下,等于是在称呼问题上享受太后待遇。)
张嫣:“已经婚配又如何?天家赐婚,总有办法解决,这些都能容后再议。难道你是为了赏赐,才愿意为国尽忠?”
郑成功无奈,想了想,只是委婉说道:“臣再让人打探一下,若是太子殿下真的在香河,好歹让他安心,知道其妹逃得了性命。若是闯贼以太子要挟,也就没法救援了。”
张嫣:“郑将军尽力就好。”
郑成功折腾一番,最后也只好尝试一下,果然又带着兵马继续推进,花了半个下午时间,前军轻装到了香河县城,还跟闯军留守部队冲突了一番。
经过探查,太子果然在香河城内,但闯军守将都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了,郑成功也不可能直接攻城救人。
过程中,郑成功只能是灵机一动,把他随军护送带去的坤兴公主朱娖,送到阵前,对着被挟持的太子喊话,只说她那天投水前昏迷了,顺着运河漂流,醒来后各处躲藏,被朝廷水路援军所救,让皇弟勿念。
郑成功让人喊话,一来是借机确认朱娖真实身份,因为太子的身份是明确的,对面闯贼抓去后严密看管,不可能有假。而太子只要能远远认出亲姐姐,公主的身份也不可能有假了。
至于张嫣,郑成功没有随军带到阵前,一方面只要有一个亲人被辨认真伪就够了,只要朱娖是真的,张嫣自然也是真的,要是有假,那就两个都是假的。
二来么,公主抛头露面问题还不大,公主迟早是要嫁人的,抛头露面丢的也是她未来夫君的脸。先帝的皇后随便露面,就有些丢先帝的面子,必须慎重。
朱慈烺被闯军挟持,已有数日,原本心灰意冷,此刻听到姐姐还活着,他也是庆幸不已,扑到城头往外张望,虽然隔着两百步实在看不清,但对方死命扯着嗓子喊话的声音,倒是依稀相似。
朱慈烺忍不住当着两军大哭,辩白自己的动机:“孤岂是屈膝降贼的懦夫!当日不过是狗贼以父母名节相胁,不得已而忍辱偷生!今日既知母后母妃们已得安葬,孤岂会再与狗贼沆瀣一气!”
哭着哭着,他竟摆出要直接从城墙上跳下自尽的样子,吓得旁边的闯军贼将拼命拉住、重新绑好。
被这么一闹腾,他们也不敢再生出把朱慈烺绑去劝降吴三桂的主意了,唯恐他到时候再说出什么鼓舞吴三桂士气的话。
虽然就算他们把朱慈烺绑去见吴三桂,吴三桂也不会投李自成。可现在这么横插一杠子,到像是郑成功全了太子的孝道,让太子不必再受要挟,名义上也白白捡了一个功劳。
闯军守军很是恼怒,忍不住在郑成功往天津退却时,分兵一部分追击,还去北京报急,让北京那边立刻派兵来追杀。
可是这种程度的进攻,都被郑成功轻易仗着运河地利击退。尤其回天津是顺流,骑兵只要没法截断运河,根本拦不住。只好任由郑成功开完了嘴炮打击完士气全身而退。
回到天津后,郑成功再次见到张名振,也把一路打探到的情况仔细通报,并说试图营救了太子,但未能得手,已经仁至义尽了,好歹救回了懿安张皇后和坤兴公主。
张名振得知后,也是非常惊讶,得知张皇后和公主的身份都是经过确认的、还在香河县城头跟被俘的太子搭话过了,连忙分出几艘最豪华的战船,又在天津本地搜集了一些逃散的宫女宦官,让先走海路送回南方,从长计议。
张名振自己则继续带领主力,跟郑成功一起,去接应吴三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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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期间基本上每天想到写一点儿,三天凑一更……质量也有点水有点乱,连贯性都没了,凑合看看吧。
下一更应该要6号了,然后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