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元吉往返一趟南阳和武昌之间,怎么也得十天左右。
所以沉树人确信杨嗣昌接受了他的条件时,差不多也是四月中旬了。
接受归接受,杨嗣昌那边却还有点小小的要求杨嗣昌希望沉树人帮着把“李自成即将走下坡路、李自成不足惧”的具体分析,写得再详细一些,以便杨嗣昌直接抄作业交给崇祯,好让崇祯那边也别逼得太急。
沉树人乍一听这个要求,还觉得挺诧异,因为他让万元吉带回去的那份密信,已经够详细了,而且是设身处地以杨嗣昌的立场、口吻写的。
想要给崇祯上奏折,基本上照抄就行,怎么还要专门找他修改润色呢?
总不能是他沉树人的政治哲学理论分析不够扎实吧?那就只可能是顾炎武这个代笔幕僚的采修辞不行?
好在杨嗣昌的回信里写得也很清楚,没让沉树人多猜:杨嗣昌建议,沉树人把这套理论再发挥扩充一下,最好能写成跟流贼论一样详细,甚至写一卷流贼论续。
而且,杨嗣昌说得很清楚,不要“让功于上”,也就是别以他杨嗣昌的口吻来分析,就实打实用沉树人自己的名义。到时候杨嗣昌上奏,也会明明白白告诉崇祯“这不是我的观点,而是沉树人的观点”。
沉树人看到这儿,一开始还以为是杨嗣昌不贪功,想要更好地提携后进、帮年轻人扬名。
但随后,沉树人就琢磨过味儿来了:姜还是老的辣!杨嗣昌这哪里是让功名,这是在利用他沉树人“神算”的名声,增强对皇帝的说服力,以及顺便打击流贼的士气啊!
毕竟沉树人目前对李自成张献忠前半生的上升期,预言得非常准确,甚至精确到铁口直断出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断子绝孙的人,在杀罗汝才马守应等好色有后的贼酋上有优势,还都一一应验了!
那么,沉树人后续要是再说出点什么预言、内容是对流贼不利的,并且广为传播出去,不就能打击到流贼的士气了么!就算暂时打击不到,可是哪一天要是流贼真开始走下坡路,其内部不少人就会开始惶恐、动摇!
这就好比风云雄霸天下里面,泥菩萨一开始说话不一定有那么多人信,
可是一旦泥菩萨预言雄霸前半生的批语“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被精准验证了之后,
泥菩萨再揭开“成也风云、败也风云”的雄霸后半生批语,信的人就暴涨了,连雄霸自己都会恐慌,对其重视程度堪比神谕。
偏偏沉树人的分析,都是有扎实的政治哲学理论支撑、有人性贪恶底层逻辑支撑的,那就比虚无缥缈的神谕更可怕了。
哥预言李自成张献忠如何崛起走上人生巅峰,已经预言准了。现在再来预言李自成张献忠会怎么死,就问你怕不怕!你手下那些人,将来一旦打败仗后、心理产生动摇,你怕不怕!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罗马便化龙,然成也罗马,败也罗马!”
杨嗣昌这哪里是在让功,他就是认准了沉树人这三个字在“神算”方面的威望和公信力远高于他杨嗣昌,也远高于大明其他官,才想充分利用这种BUFF加成。
好在这种事情沉树人本身也不亏,算是双赢,那就努力一把吧。
于是乎,四月中旬这段时间。
沉树人一边等候刚刚赶回来的张名振、郑成功等人休整部队、让千里跋涉撤退回来的人马赶紧养伤的养伤、治病的治病,军粮蔬菜充分供给养着,尽快恢复战斗力。
另一边,把攀科技搞军工的活儿,交给方以智和宋应星、宋明德叔侄继续努力,当然周铁胆等工匠也不能闲着。趁着对张献忠、李自成开战前的最后冲刺准备期,把新武器的产量提上来。
而沉树人自己,就选择先宅家十天半个月的,好好把续流贼论补充扎实,从“如何尽量打击流贼士气、让流贼内部猜疑恐慌”的角度,额外狠狠加塞私货。
比如,沉树人原本给杨嗣昌应付崇祯用的那些材料,绝对不会乱预言“去年我都说了,罗汝才、马守应会死在李自成手上,而现在还是应验了,可见李自成都信了这种说法,
而已死的罗汝才等人肯定也有怀疑过,肯定也提防过李自成。只是他们的提防还不够全面、方法不够彻底,以至于自保没能奏效。但这不等于罗、马等人当年布置的自保手段完全没用,将来肯定有罗、马心腹暂时隐忍、发现机会后出于恐惧猜忌而跟李自成自相火并”
“张献忠方面,肯定也会吸取李自成杀罗、马的教训,而张献忠诸义子肯定也会争夺权柄,李自成张献忠绝后以招纳众贼为其所用,不过是用自己不可能传位子嗣,来暂时掩盖流贼最大权力的交接过渡的矛盾,
但这个矛盾却不可能消失,只是暂时压下去而已。总有一天,会以李、张诸义子互相残杀,甚至暗中弑父伪造成其他义兄弟弑父的假象,把义父和义兄弟统统杀光以夺权反正杨二李二赵二一代代先朝太宗都已经帮他们提供了无数轻重缓急不同的素材了。”
很显然,沉树人这么写,就是想引起张献忠李自成内部互相猜忌残杀,让他们的一群群义子侄儿不得安宁。
但这种简单的叙事逻辑往往是最通俗易懂的,以李自成张献忠这种半盲的化水平都能听懂。
就跟对雄霸说要反你的恰恰是你的义子、徒弟一样有效,尤其前半段“金鳞岂是池中物”已经应验了的情况下。
安排好政务、闭门写书的日子,就这么平稳地过了好几天。
四月十五这天,平静的武昌城里,总算有了点小波澜。
刚刚去大冶县交流了几天工作的武昌知府方以智,总算是回到了武昌。
最近这段日子,方以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武昌城里,帮着同年兼上司的沉树人处理一些日常民政。小部分的时间,就往大冶县跑,跟宋应星切磋自然科学,顺便鼓捣点感兴趣的玩意儿。
历史上本该在明亡之后、才被方以智静下心来闭门着作写出的物理,如今也提前数年,已经在攒初稿了。
方以智的物理,只是书名叫物理,实际上的内容涵盖了天地理物理生物四大门类。如今因为沉树人的蝴蝶效应,少不得会再加入一点化学知识了。
将来估计会变成一部驳杂但不成体系的博物百科全书。
此前一阵子,沉树人不是为了让因为春旱灌既不足而无法种早稻的农民,改种一点豌豆来渡过春荒,进而发明了保鲜豌豆的“罐头”技术。
“烧煮食物后密封就可以保鲜”,这个发现为方以智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似乎真跟沉年兄推测的那样,可能有无数“看不见的微虫”在主导着日常的食物腐化、动植物遗体腐烂归田。
而沉树人对他又很宽容、信守诺言,说好了每隔半个月放三天假,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科研经费也给足。于是最近一个多月,方以智就把这些时间花在了跟宋应星探讨“微虫导致动植物腐烂”的话题上了。
方以智去大冶县的那几天,沉树人也会很默契地停下手头的写作任务,趁机接手帮办一下日常民政,顺便了解情况,免得对治下的民政财政情况认知脱节。
这种节奏大家都很满意,唯独方以智府上有些人不太满意。
这次方以智回来后,一到家就被一个女子堵门了,正式他妹妹方子翎。
去年方子翎一直住在江陵,作为未出阁的少女,跟父母住才是正常的,而湖广巡抚的治所就在江陵。
但是今年方以智当了武昌知府后,方子翎在父母那儿使了不少手段,打着“帮父母探望照顾一下兄长”的名义,要来武昌。
方孔炤和吴令仪考虑到小女儿在长子那儿也不会出事,而且他们也几年没见过儿子了,有女儿帮他们看看儿子近况如何,也不是坏事,就答应了。
如今,方子翎已经在哥哥嫂子府上住了一两个月。
她刚来武昌的时候,也深居简出,日常见得到的男人只有亲哥哥,帮着哥哥嫂子料理些内务。
不过住了一个月之后,随着“李自成攻灭三边总督汪乔年、随后挟大胜之威设宴诱杀罗汝才、马守应”的消息传来,方子翎内心感受到了一股剧震,还有几分羞耻感。
去年沉树人去江陵求援、后来也拜访过方孔炤两次,算是跟上官维护关系。冬天去江陵的那次,刚好赶上方家人煮酒赏梅赏雪。
方子翎自觉也是饱读诗书史籍,当时可是跟沉树人机缘巧合学术辩论过一场的。她还劝沉树人说话别说太满、立言别太狂妄,搞得自己像神棍一样。
结果沉树人不领情,完全不觉得自己是神棍,只觉得自己是神算。气得方子翎觉得沉树人好心当成驴肝肺、劝他谦虚他居然不领情,一气之下还跟他打了个赌。
但是,现在一切居然都应验了!沉树人真是运筹帷幄中、料敌千里之外、算敌半年之后!
方子翎意识到自己必须去诚恳道歉认错、认赌服输。是自己的见识太浅薄了,根本不配劝对方谦虚。
沉树人根本不是狂妄,人家是真有这个资本!
可惜,方子翎一个闺阁少女,也没法自己上门认错,就想求着哥哥帮忙引荐。
谁知方以智最近不是搪塞说“沉年兄正在埋头于杨阁老新交办的着作,闭门立言没空社交”,就是跑到大冶县跟宋应星切磋生物、研究“动植物腐烂原理”,搞得方子翎没了脾气。
这次方以智回来,噼头盖脸就遭到了妹妹的堵门:
“你还知道回来!让你帮忙引荐一下,你不是说人家要闭门做学问,就是你自己都跑没影了!研究个罐头值得你这般东奔西走!”
方以智正在兴头上,也不会让着妹妹:“怎么不值得?沉年兄要对付张献忠,这张献忠躲在深山里,追击军粮转运何其不易?
这罐头的事儿可大可小,不仅能帮助百姓贮存豌豆,说不定还能让军粮的种类变多、让一些原本轻便营养却不易久存的食物,也加入到军粮当中,这对于朝廷大军的战斗力都是有帮助的,如何不是大事?”
方子翎被整得没了脾气,只好换上可怜兮兮的语气:“算你在办正事儿行了吧?那你都回来了,总有时间帮我引见一下吧咱虽是女流,也要言而有信,认赌服输。去年跟沉抚台打赌输了,就该上门认错。”
方以智挠了挠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明天先看看沉兄闭关着作忙得如何了吧,如果他闲下来了,我才能帮你引见。他正在做的,可是离间流贼、从内部瓦解流贼的大事儿,这是最要紧的。
小妹,你是还不够了解沉年兄,别看他有时候只是闭门写书,他这支笔,至少可抵十万雄兵,但凡铁口直断一个事儿,哪怕原本天下没人想去做,只要他说了,就真有人会去这么做
李自成原先也未必想那么快就杀罗汝才马守应,但沉年兄提醒了,流贼内部互相猜忌愈演愈烈,暗示到后来,李自成不想杀也提前杀了。这是何等可怕的神算鬼谋,而且你明知是坑都得踩。依我看,如今这世道,要救大明还真得靠沉年兄这样的旷世奇才。”
方子翎听兄长喋喋不休了那么久,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今年二月来武昌之前,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兄长了,兄妹之间有点陌生。她原本对兄长的印象,还停留在自己只有十三四岁的时候。
那时的她读书远没有现在多,对博学多智的兄长只有崇拜,在她印象里,兄长从来没有在学问见识上真心崇拜过外人,哪怕小时候对父亲的学识也没到崇拜的程度过。
但是三年之后,兄长竟能对一个同年中进士的年兄兼上司佩服到如此五体投地,看来自己原先真是井底之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