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功劳全部归活人罪责全部归死人

张名振和郑成功返航泊靠苏州,就已经是三月二十二了。

再算上从苏州逆流而上、沿长江航行一千多里,经南京、九江直到武昌,至少也得四月上旬才能跟沉树人取得联系。

相比之下,北京城距离辽东战场就要近得多,仅仅三月初十这天傍晚,就已经有第一波小道消息传回,说是洪督师镇守的松山城已经被鞑子攻破。

相比之下,倒是塔山、杏山等地区的部分部队被运粮船队海路救回的事儿,影响力没那么大,山海关那边也没急着用六百里加急回报,反而比松山陷落的消息更晚送回京城。

兵部得信之后,陈新甲还没敢第一时间让崇祯知道,还怕不准确,让人再去核实因为沦陷的消息是山海关吴三桂送回来的,没有亲历者作为直接人证。

可惜,兵部也只瞒得一夜,第二天早朝时,一些不知从哪儿风闻到蛛丝马迹的言官们,就直接跳了出来。

当然,这第一批反对者,而非陈新甲的政敌,反而是一些自以为一片公心的“正直之士”明处的反对者往往不是最可怕的,也不是最阴险的。

那些躲在后面扇风点火,让暴脾气的同僚先上的,才是官场上最可怕的。

所以,这第一批言官,就以左都御史刘宗周、东宫詹事林欲楫、少詹事黄道周为首。

刘宗周率先出言抨击:“陛下!臣等风闻松山失陷、洪承畴部覆没,松山之战迁延半年,兵部却不能救,足见兵部人浮于事、迟钝无能!”

林欲楫紧随其后:“臣附议,臣亦弹劾兵部尚书陈新甲渎职怠惰之罪!”

说句良心话,刘宗周、林欲楫、黄道周这几个人,人品气节都是有的,历史上大明亡国时也都能殉国。只是有点过于迂腐、不知变通。

比如刘宗周当初第一次被罢官,就是因为反对杨嗣昌劝皇帝加征“练饷”,认为流贼四起就是因为税负过重,皇帝不该加钱练兵,反而应该解散一些军队减轻财政负担、然后靠轻徭薄赋就能感化李自成张献忠放下武器。

这番话也算有点道理,很符合儒家的“仁政”要求,可惜没操作性李自成张献忠都尝到甜头了,岂是皇帝减税就能放弃造反的?

而另一位黄道周当初之所以被罢官,也是因为反对杨嗣昌、陈新甲跟鞑子议和、暂时虚与委蛇。

历史上杨嗣昌忧惧病死后,黄道周才被崇祯请回来。而这一世因为沉树人的蝴蝶效应,杨嗣昌倒是还没死,只是重病离开了京城的权力中枢、在南阳奄奄一息阻击李自成。不过这并不妨碍黄道周依然被崇祯请回来了。

于是,这些曾经或反对练饷、或反对议和的官,就自觉大公无私,率先发难了。

崇祯还不知道松山失守的消息,听几个言官捅出来,顿时大惊,连忙质问陈新甲:“陈卿!果有此事?兵部为何不上报!”

陈新甲大汗淋漓,连忙出列、免冠谢罪:“臣昨夜才得到消息,因为只是山海关吴三桂送回的败报,有些细节尚未核实,也不知洪承畴生死,故而未敢连夜搅扰圣听。”

崇祯这些年听败报也听出经验来了,立刻痛苦地长叹:“那就是说,多半就是大败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损失而已!”

陈新甲语气愈发卑微:“陛下,松山被围,已经半年。臣两次派出过援军,每次六千人,可都是未过宁远,即被建奴击退、或直接被歼灭。

我大明已经损失不起了,否则,如何还有余力拱卫京畿?此事还请陛下给臣几日时间,慢慢了解前线损失详情!”

崇祯气得法令纹乱抽搐,连连发火。而就在这当口,黄道周也跳了出来,继刘、林二人之后,补上第三刀:

“陛下!纵然兵部无兵可调、不能救援。但去岁洪承畴与黄台吉决战之前,兵部职方司曾数次趣战,迫洪承畴不得持重。

将能而君不御之者胜,将在外,而后方臣不明敌情、胡乱指挥,自古便是兵家大忌!如今关外十余万精兵终致丧尽,臣以为当追究兵部相关诸人误军之罪!”

崇祯其实也知道陈新甲没什么过错,但是兵部肯定是有一群喷子该担责任的。被黄道周一提醒,他立刻回想起来了,也找到了宣泄怒火的口子。

于是崇祯立刻想起一茬算一茬,拍桉怒吼:“朕想起来了!确实曾有这回事,陈新甲!你们兵部下属职方司,去年有多少人反复上书、劝朕催促洪承畴速战的!”

陈新甲心中暗暗叫苦,但也只能如实供出来:“确曾有此事去年九月决战前,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员外郎张若麒,都曾上书请求催促洪承畴速战。

当然,臣也有不察之罪,当时觉得他们所言有理。因为松锦之战,前后迁延年余,朝廷十几万大军长期驻扎在外,军粮靡费已然消耗不起”

陈新甲心里很清楚,其实当时崇祯也是因为后勤拖不起,想要洪承畴速战的。

而马绍愉、张若麒这俩人,无非是希望揣摩迎合上意的小人,想挑皇帝希望说而没人敢说的话,由他们说出来,好换取升官发财。

当时的局面,就有点像长平之战、其实是赵王自己被廉颇拖得后勤受不了了,这才让赵括速战速决。赵括只是执行了赵王的意思。

洪承畴当时的境遇有点像廉颇,他明知道主动寻求决战希望不大,还是得前进。

去年马绍愉、张若麒刚上奏时,崇祯还觉得这俩人有担当,夸奖了几句。现在洪承畴终于全军覆没,崇祯需要寻找撒气的,陈新甲把这些名字一说出来,崇祯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大怒下令:

“那还不把马绍愉、张若麒二贼拿下!洪承畴覆灭之过,他们至少要承担大部分责任!蒙蔽圣听,误导部堂,简直罪不可恕!”

刘宗周、黄道周见至少咬掉了陈新甲两个爪牙,今日也就暂时不为已甚,见好就收。

而退朝之后,兵部内部也是一团大乱,一边不得不把两个郎中、员外郎抓起来移送有司,一边疯狂搜集更多关于前方的军情消息,

想方设法弄点败中求胜的好消息,或者是希望洪承畴本人最好别死、能突围出来,或者是力战殉国。只要有好消息,就能减轻兵部的罪责。

崇祯是很忙的,倒也没空每天责问一次陈新甲,他回宫之后就越想越气,竟气得病倒了,不得不稍微调养了一两天。等病好后再跟陈新甲算总账。

陈新甲当然知道皇帝病倒的这两天有多么宝贵。

所以,他先亲自参与了对马绍愉、张若麒的预审,还跟刑部派来协查的人一起,拷问相关口供。

马绍愉、张若麒这俩去年逼着洪承畴决战的大喷子,当然也不是甘心坐以待毙的主,所以这两天里咬死了口径,

还拼命想办法搜集前方当初各阶段作战的细节情报证据、想证明“并非当初催促洪承畴决战这个决策有问题,而是洪承畴战术指挥无能,调度失计,统兵无能”。

找到一些证据后,他们就跟陈新甲商量,挑选对兵部有利的留下、对兵部不利的就想办法隐匿不报。

说白了,就是把尽可能多的黑锅,往洪承畴身上推。

陈新甲当然知道,这么做要担着干系。但他也知道,马、张二人的这番龌龊操作,对于整个兵部而言,确实是有好处的。

于是他也就昧着良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小团体的利益,往洪承畴身上多泼脏水。

这边刚把揽功推过的活儿做的差不多,另一方面,前方军队在这两天之内,还真就带回两条败中求胜的好消息。

三月十二傍晚,陈新甲正在焦头烂额时,一份山海关方向来的塘报,又送到了他桉头。

“部堂大人!意外之喜啊!算是败中求胜了!今日山海关方向才有曹变蛟、李辅明回报,说是之前给山海关吴三桂部运送军粮的护漕船队,自上个月底运粮抵达山海关后,得知塔山、杏山等地守军至今被鞑子围困。

所以护漕副将张名振、漕运提举郑成功二人,在返航时决定迂回航路,试试能不能救出一些塔山、杏山沿海的逃散军兵。

谁知,竟让他们刚好赶上了塔山、杏山二城守军粮尽援绝,不得不突围。张名振因此突袭塔山、杏山之间的笔架山水寨,歼灭清军一个甲喇,成功从海路接应救回万余兵马!还在随后的阻击中,又歼灭清军反攻笔架山的人马约一个甲喇!”

“什么?还救回一万多人?!歼敌三千?快快拿来我看!”陈新甲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心情和血压都是大起大落。

他已经被皇帝的怒气逼得至少要自断两个属下了,要是再没好消息,怕是他自己都得降职,他实在是太需要这条喜报了。

虽然,只是一次败中求胜。

就好比英国老丢了法国之后,告诉你好歹远征军在敦刻尔克撤成功了一部分,说到底还是败仗。

陈新甲展开之后,稍稍看了几眼,就决定好好好集中一切资源,宣扬这场胜利,劝说皇帝对塔山、杏山突围战的一切有功人员,都尽可能奖励升迁,这样才好稳住人心士气。

“护漕副将这事儿是南京户部沉廷扬要求的吧?记得好像是周阁老都跟我打过招呼,要批准南京户部模彷原漕运总督职责、设置护漕漕兵。

难道周阁老提前知道这事儿?还是说,他们只是要了编制,当时还没有作战计划、这一切都是返航护航途中的随机应变?”

陈新甲决定赶快去找周延儒,连夜统一一下口径。

然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头追问刚才来送喜报的属下:“对了,都两天了!洪督师那边的情况确认了么?松山守军是不是全军覆没?洪承畴死了么?”

属下一脸为难,解释说:“职方司已经动用一切情报打探了,目前为止只能打探到松山守军应该是覆没了,洪承畴没能突围出来。

但洪承畴究竟是殉国还是被擒,就实在打探不到了,毕竟城破时在洪承畴身边的人,也都跟着或死或俘,咱去哪儿打探?”

陈新甲点点头,看来,能确认的只是洪承畴回不来了。

他想了一下,一咬牙:“那就向陛下上报,就说已经确认洪承畴殉国了!想来洪督师身居高位,圣恩深似海,如此位极人臣,怎么可能投降鞑子呢。就算当时是被生擒的,最终应该也会如天祥一般殉国吧。

宣称他死了之后,就可以按照马绍愉、张若麒的口供,和其他情报,把一切战败罪责,都归罪到洪承畴指挥不力上,跟兵部催战无关!

还有,到时候给洪承畴的家人送去一些抚恤,陛下对于殉国的将领,还是会优容的,哪怕兵败之责在他,也不会罪及家人。既如此,就让洪承畴废物利用,让死人抗下全部罪责吧。”

PS:澄清一下,这些卑鄙无耻的官场揽功推过,确实对主角有利,但真不是沉树人的计谋。只是陈新甲为了自己的利益,跟沉树人的利益恰巧重合了。

沉树人没想过陷害洪承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