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白天,就在众人的神经紧绷中渡过了,将士们仔细戒备,却什么都没等到——至少到下午申时初刻,都还没发现异常。
直到申时过半,负责防守蕲州西门的沈练,才观察到城外有敌人的大军,第一次出现在城楼上瞭望手的视野内。
敌人规模庞大,看着至少有上万,不过行进却很稳扎稳打,还拖着辎重车队,到了离城不足十里的时候,才停下似乎是准备扎营。
营地并未彻底扎好,就有不少士兵重新列队,还扛着少量似乎是飞梯的简易器械,朝着城池逼来,也不知是不是想阻止试探性进攻。
与此同时,城池的东侧和南北两侧,却是非常安静。
东侧是官军控制区的腹地,刘希尧的贼军按说没那么容易绕后。而南北两侧同样也不适合攻城。
南侧濒临蕲水,有河流阻隔,城墙到河岸的距离,只有区区半箭之地,想进入这一地区列阵,肯定会一路上持续遭到城头火力的压制。
北侧则是朝着山坡,地形崎岖,同样无法展开大军。蕲水本就是大别山区一条被两道山脊夹逼形成的河流,河谷平原宽度并不大,塞下一座县城已经很拥挤了。
此时此刻,沈树人正在东门的城楼上,一个人躲在守将的房间里,焦急等待最终结果的揭晓。
虽然双面细作刘三投诚了,可敌人会不会真的从城东诈门,不到最后揭晓的那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说不定流贼内部的狗头军师,也有两把刷子呢?说不定这些细作,是自己都不知真相的死间呢?
西门那边率先出现敌军的消息,随着张煌言的通报,也传到了沈树人耳中。
张煌言说完,还不无忧虑地说:“会不会有诈?怎么城东这边被驱赶想进城的百姓,还没出现?西城的大军却先出现了?”
沈树人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未必,静观其变就是,说不定这只是刘希尧想演得更逼真。让各部做好本分就行”
张煌言这才没再质疑,不过他对表弟太了解了,随便扫了一眼,就观察到沈树人情绪比较低落,似乎刚才眼眶还有些湿润,他不由关心道:
“怎么了?之前设伏歼灭刘熊时,也没见你这么担心。还是有别的烦心事?”
沈树人叹了口气:“没什么,出了这个屋子,别多嘴,免得动摇军心。上午定计的时候,因为太忙了,我还没空瞎想。如今一个人静了那么久,忽然有点内疚。
天地良心,我之前就有预感,流贼会选择细作诈门的办法攻城,但还是没想到刘希尧会这么丧心病狂,对无辜百姓大加屠戮。
要是知道的话,我肯定会宣扬让更多百姓提前进城避难、进一步坚壁清野的。这些流贼,往年还号称要杀富户分余粮,还颇有些贫苦之人被他们蛊惑,我总觉得张献忠手下不会对穷人胡乱下手才是。”
沈树人说的是真心话,人智尤有尽头,他只是因为历史书上看过张献忠系流贼惯用细作骗门,所以想到了这一层。
但刘希尧具体会怎么骗、居然会乱杀平民制造混乱浑水摸鱼,他是真没法先知。
张煌言倒是微微一愣,最近他看到的表弟,都是一个冷血精密、思维天才的存在,完全没想到沈树人也有人性感性的一面。
看来是怕动摇军心,一个人宅着等结果时,才有这种反省。
他也连忙安慰:“这种事情谁能想到,这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杀子之仇,让刘希尧变得愈发丧心病狂。他这么做,也是自绝于百姓,以往我们还担心穷人被他蛊惑,一时短视。
如今他这般大开杀戒,消息通过早上躲进城的百姓口口相传,如今城中人人害怕,都说他要屠城,已经是跟官军彻底同仇敌忾了,有数万百姓肯担土丢石助战,何愁城池不能守住!”
两人正聊着,东城门外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也出现了异常。数以百计的百姓村民忽然出现,惨叫奔逃,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
不少人杂乱高呼,说是有小股征集粮草的流贼人马翻山越过了蕲州县城,到东边沿河的几个乡村烧杀抢粮。这些百姓都是受难而逃,想要进城躲避。
东城门内,经过一天的抢修,已经挖好了一条半圆形的堑壕,还有堑壕后面的土墙,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内瓮城”。
有了万全的准备,加上城内的细作已经被提前大部抓住了,左子雄当然敢让守门士兵按计划开门。
数百上千的流民渐渐涌入,很快被堵在城门内的“内瓮城”中,官军只留下一两个小口子,让这些百姓抛下随身之物、经过简单检查后进城。其中部分“百姓”看到这阵仗,已经脸色微变。
便在此时,东城门内大约一两个街口处,忽然数处火焰腾起,似是有几座房子被烧了,烟柱很快腾空而起,数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快关城门!所有进城百姓不许乱动!”左子雄立刻大声喝令,内瓮城土墙后的士兵也都严阵以待。
与此同时,东门外不远处的大别山山坡上,忽然就有百十成群的贼兵冲了下来,很快汇成一股洪流,朝着城门冲来。
被堵在内瓮城里的百姓一时慌乱,其中不少人趁乱掏出刀来,朝着官军冲杀而去,还有几个朝着城门杀去,想要斩断绞索、杀死试图关门的官兵。
“没通过检查的百姓立刻趴下!不趴下的以夺门细作论处!不许靠近城门,我们要开火了!”左子雄大声厉喝,这时也顾不得细细甄别了,只能先用这招粗略筛选。
刚说完,官军对对着那些从人群中试图冲向城门的人开火的,用的还都是霰弹,近距离居高临下一顿输出,立刻把城门内侧杀成了一片修罗屠场,好几十个想冲过来的人都被当场活活打死。
内瓮城土围墙里那些人,如果不卧倒,或者还试图往围墙冲击的,也都会遭到攒射。但只要乖乖趴下,就不会有事。
个别吓傻了没趴下的,但只要原地不动、远离城门和围墙缺口,也没人会瞄准他们射击,但是否会被霰弹流弹击中,就要看运气了。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只能尽量避免无辜伤亡,却不可能完全做到。
还有一些聪明的百姓,为了取信于官军,慌乱中把衣服都全部脱掉了,什么东西都不拿,以示自己完全没有夹带,然后冲过包围圈的缺口。官军倒也没有为难,数百人很快成功疏散出去。
流贼细作的这一番折腾,似乎也起到了一些效果,城门的绞索似乎真被砍断了,也没足够的人手能冲到门下把门顶上。就这么耽误了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门外的流贼部队已经冲到近前了。
……
这支流贼偏师,正是刘希尧的狗头军师牛子全亲自率领的。这次刘希尧讨伐沈树人,一共出兵一万五千人,先头部队两千已经覆灭了,都是骑兵和骑马步兵,后续主力还有一万三。
这一万三里,一万人被刘希尧留在了城西,准备佯攻演戏吸引官军注意力。三千人的偏师,就被牛子全带着翻山迂回到城东,想趁着诈门一拥而入。
大部队要趁夜不动声色地翻越蕲州周边的大别山余脉、绕到城东,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不能带太多人,三千人已是极限。
即使是目前这点规模,昨晚为了半夜翻山,牛子全都白白摔死了好几十个士兵,为的就是摸黑确保行动的隐蔽性,不让官军知道已经有流贼出现在城东,好让官军对东门的管理不至于太严格。
另外,牛子全毕竟只是军师,不是什么猛将,直接带兵战术指挥的水平还是不太行,所以他还找来了逃回去的贼将一斗谷负责具体的指挥——
一斗谷也是昨天半夜回去找到牛子全的。他因为兵败没保护好少主,怕大王震怒要杀他问罪,所以一开始没敢收拢残兵回去谢罪,而是先偷偷找牛子全说情。
一斗谷把这次出兵抢到的全部值钱财物都孝敬了牛子全,才让牛子全卖力帮他说和,说如今大战在即正在用人之际,希望刘希尧给一斗谷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确认刘希尧暂时忍住了杀人的怒火,一斗谷这才敢正式露面复命,然后就被刘希尧派给了这个相对危险的任务。
此时此刻,看到城门终于在混乱中被打开、一时没法关上,一斗谷奋勇当先,策马冲在最前面一群人里,极为凶悍地杀了进来。
他知道,只有夺下了城门,进入巷战,为今日的破城立下首功,大王才会彻底赦免他保护其子不力的过错。
“杀狗官!屠城分钱粮了!”汹涌的贼军顺利冲进了城门。
但下一秒钟,当一斗谷看到由浅壕和矮墙组成的简易内瓮城时,他立刻觉得手足冰凉,一股恐惧不由自主地升起。
“砰砰砰!”又一阵不绝于耳的连绵火枪声响起,堵在门口的贼军瞬间血肉横飞,惨嚎连天。
今天这伙贼军,可不比昨天那些骑兵精锐——昨天的骑兵,至少能凑出三成以上的着甲率,今天这些士兵,十个都未必有一个能穿防霰弹的铁札棉甲。
偏偏城门口的队形还密集,被喷子连番狂喷根本没处躲,连瞄准都省了。
每一轮的枪声,都是上百条人命被密集收割。一斗谷都没撑到第三轮排枪,就被直接击毙当场。
他后面的牛子全,倒是多张了个心眼,并没有随着前军入城。
听到门内火枪大作、一群群堵在门口,他也暗道不妙,准备拨马回头。
可惜,此时此刻他也已经进入了城头火枪和弓箭的覆盖范围,城头分出了一部分火枪手,专负责对城墙外的敌人射击。
牛子全是少数攻城步兵中骑着马的,当然受到了重点照顾,转身没逃几步,也被一枪击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