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唯清从小在上海长大,被精英教育与国际课程体系喂养,幼儿园老师上海话与英文夹杂,利落洋气。15岁出国,行李箱滚轮和裤腿带起纽约的风,一直吹到柏林,在德国读完本科,又去意大利。那些年绕着地球跑了几圈,偏爱摩托和极限运动,后来回了国也是往死里工作,往死里玩。
好像精力无限,天生就该站在高处。
作为父亲,沈建安做得算合格,给沈唯清提供了夯实基础,天高任鸟飞,除了人品着重塑造,其它基本放养,但雷打不动的规矩是要求他每年回北京住几天。
“去看看你妈,还有你外婆。”
沈建安这样说,字句之间多少几分愧疚。
沈唯清的北京话就是跟老太太学的,没学精,腔调垮,透着懒洋洋的劲儿。
“你喝什么?”
他问刚进门的向满。
其实就凉白开,要别的也没有。
“不喝,我不渴,谢谢。”
向满就没有口音,非常标准的普通话,一如她的坐姿那样端正,坐在沙发一侧,双腿并拢,帆布包搁在膝盖上。
沈唯清把凉水壶里最后一杯水倒给她了,自己去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杯自来水,仰头喝了,又把玻璃杯涮干净放回杯架。向满来过这里很多次了,还是第一次撞见外人。
她忘记自己才是那个外人。
沈唯清的出现使老屋变得更加狭小、挨挤,空气有些陌生,有极淡的男士香水味。
向满做好了被沈唯清盘问的准备,比如她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认识汪奶奶的?做按摩有经验吗?然而沈唯清什么也没问,像是对她毫无戒备与好奇,他只是绕开沙发,在她对面拉开餐桌木椅坐下。
他的风衣此刻脱下,就挂在墙上那个塑料粘钩上,向满看见他的挽起的衬衫袖口之下露出一只银白色腕表,以及分明凸起的男人的腕骨,上面沾了水珠。
她挪开眼,却在下一秒听到沈唯清喊她名字:
“向满。”
蓦地开口。
她本能皱眉。
沈唯清却是一副坦荡姿态,他刚在药店看见她胸前的名卡了,何况这名字多大众,好记。
他扬扬下巴,示意她身后。
“都是从你那买的?”
向满身后是一个老式橱柜,花红柳绿的印花,大大小小的药瓶、维生素、钙片都放在玻璃罩门里,贴了备忘贴——哪一种,一天吃几遍,斗大的字,笔迹倒是娟秀,不是出自沈唯清外婆之手。
“老太太在你们那是高级会员了吧?”沈唯清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笑着,可打量向满的眼神并不友善。
“你知道老太太什么病症?现在到哪个阶段了?”他问,“你学医的么?现在药店给顾客推荐药品不需要专业佐证,可以张口就来?”
向满听出他在为难她了,但他撞了枪口,这么多年她不是没遇到刨根问底的顾客,这问题不知回答过多少遍:“非OTC药物需要持医生处方,否则不售卖,其他药物我们优先顾客需求,而且我们店里有执业药师,如果您需要更专业的意见,可以在执业药师的指导下购买。”
公司每个门店都必须配备至少一位有执业药师资格证的店员,资质证件店内悬挂,这是行规。
向满回答完,定定看着沈唯清,他的眸色与她不同,泛棕,浅,里面摇曳着一种纯粹的、明晃晃的忽略和轻视,她如何回答似乎根本不重要,他在心里已经给她定性,一个小破药店的店员,而且不会看眼色,低情商,无技巧,是最让人反感的那类销售。
简而言之,是个笨蛋。
“那你呢?是那个什么......药师?”
暂时不是。
向满在心里说。
“按摩呢?是你们药店的额外服务?”
“不是,只是汪奶奶信任我。”
沈唯清不明白老太太信任她什么,这人除了长得还算清秀以外,实在没什么亮点。他望向玻璃橱柜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保健品瓶子,有些担心外婆是不是上了年纪,耳朵根子软,或者是上了什么传销之类的贼船。
“沈唯清。”
老太太回来了,推门时,一身佛寺里香火味涌进来。
“外婆。”
沈唯清站起身,揽了揽外婆肩膀,半年不见而已,老太太怎么好像又矮了点,余光之中,向满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和老太太倒是真的熟络,因为这是沈唯清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笑”这个表情。
“小满,这是我外孙,沈唯清。”
向满没有顺去自己的目光,她朝汪奶奶笑着,笑容却是分明克制的,抿唇,嘴角一点点弯起微弱弧度。
真丑。
沈唯清在心里想着,还不如不笑呢。
“吃饭了吗?”
“吃过了。”
“那走,咱进屋。”
沈唯清没跟着进去,卧室太小了,他只倚在门框边看了一会,确定向满确实会按摩。
她坐在老太太床沿,撸起袖子,那双干瘦有茧的手和他想象的一样,是力道十足的,手法比她的销售话术专业多了,一看就是有手艺功夫在身上,只是不知道学了几年。
她一边帮老太太按腿,一边聊着天,无非是哪家超市在搞活动,五一小长假是否调休,缸里金鱼炸鳞了要用点什么药......不是什么有营养的话题,和她人一样朴实到地里去。向满按着老太太的膝盖,说:“一会儿您把胰岛素笔拿给我,我给您调调刻度。然后再量个血压吧。”
“行啊,麻烦你了小满。”
“不麻烦。”
......
沈唯清听到这就出去了,站在狭窄的胡同过道望了一会儿天,拿手机处理工作消息。直到一个小时以后,向满出来,肩膀上挂着白色帆布包,刚洗过手,手上湿漉漉。
她路过他身旁,微微侧了侧身,挤过去,沈唯清以为她会一言不发,但人还是开口了,告诉沈唯清,老太太血压正常,注意休息。
还跟他说了句不咸不淡的再见。
脑袋后面盘起的发髻已经拆了,不上班的时候向满习惯扎一个马尾,马尾辫尾卷曲着,转身时扫他的衬衫。
“小满人可好了,我常去她那买药。”外婆这样说。
沈唯清坐回沙发,就是向满刚刚坐的那个位置,木头硌得难受,他往旁边挪了挪,问:“是不是又该做全身检查了?正好,我多留几天,明天就去。”
“元旦前刚做过,小满陪我去的,就是你帮我联系的那家医院。一切正常。”外婆说,“我可不折腾,没病也要折腾出病。”
沈唯清这下对上号了。
难怪当时易乔说老太太去医院时身边跟了个年轻小姑娘。
“很熟?”
“熟啊,”老太太说,“她常来。”
沈唯清没有斟酌好的话终于能顺着讲出来:“那人靠谱吗?您别瞎吃药啊。”
他指节叩叩玻璃橱柜门,“就这,全是保健品,骗人的吧?您可别着了人的道,现在老年人的钱最好赚,您再糊里糊涂的......”
老太太伸手去打沈唯清:“小兔崽子,你才糊涂。人家又给我按摩,又陪我去医院,我也得买点东西帮帮人家。”
老太太是智慧的,她隔三差五就去找向满买药,尤其是那些提点高的,帮向满充一充当月绩效,倒是不怎么吃,都搁药箱里藏着,好多都过期了。
向满应该是知道的,但也没戳破,一老一少达成无言约定,她也会经常来这给老太太按按腿,打扫打扫家里,测测血糖和血压。
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琐碎。
“我说让您搬走,您不搬,给您找阿姨,您不要,让您跟我去上海,您也不去。”沈唯清说,“您这老太太怎么这么不省心?我离得远,难免顾不到,您倒愿意找个外人。”
“还有你妈呢。”
“我妈每天就泡实验室,几天来一回?”
汪展是大学博导,平时住学校,钻研一辈子学术,两耳不闻窗外事,临近退休也事业心不减。
“我自己就挺好的,偶尔有点事小满会来帮忙,我就乐意独居,谁都别来烦我。”老太太上来脾气,要多倔有多倔,“上海我更不去了,住不惯。”
沈唯清还想争论,听到这句停了停,终究把情绪压下去了。
上一辈的纠纠缠缠,说不清,他人生顺遂,所遇难以解决的棘手困难并不多,家里事算一件。
“......不去算了,”沈唯清复又坐下,“我的家居品牌打算做线□□验店,第一家在北京,刚选好址,我会在北京住一段时间,也能多来看看您。”
“什么时候?”
“秋天吧。”
“行,到时候你常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您还是歇着吧!”沈唯清笑,“多大年纪的人了都。”
老太太身体有大大小小的毛病,但精神矍铄,最听不得这话:“人家小满就从来不这么说我。”
小满小满。
沈唯清听烦了。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找到机会还是要把老人家劝服了,起码不能独居。一方面是担心她身体,另一方面,他并不觉得那个叫向满的能真帮上什么忙。
小事罢了,万一遇到个大事呢?
且不论她好心与否,光看那人纤瘦体型,弱不禁风的,还不聪明,就不像是能扛事儿的人。
沈唯清这样想着,计划下次再在外婆家碰上向满,和她好好聊一聊。
希望她能听明白。
只是这个机会不好碰。
他在北京待了几天,一直到他离开,再没见到向满。
也懒得去药店找她。
转眼便是九月。
沈唯清把上海的事情处理完,正式投身北京这边的线□□验店。
易乔正和几个朋友创业,办公地点租在三里屯soho,创业辛苦,吃住都在那,挑了个周末,几个人小聚到半夜,顺便给正式沈唯清接风。结束后沈唯清把喝多了的易乔送回来,站在楼下抽根烟。
他从不沾酒,抽烟更是偶尔,薄荷味,烟味淡,只是秋夜里风大扰人,点了几次没点着,索性扔了,一转头,看见旁边火锅店走出两个女孩子。
九月,初秋,向满穿了一件卫衣还不够,外面又加了一件牛仔外套。这让沈唯清想起上次在外婆家,她撸起袖子时露出来的打底衫边缘。
这姑娘是有多怕冷?
沈唯清站在路灯下,心里略微惊讶于自己的好记性。
多么平凡的长相,他竟也能记得住。
更出乎意料的是,向满似乎也记得他,她手上拎着个蛋糕盒,似乎是刚庆祝完生日,路过那盏路灯,光束中,她迟疑看了看沈唯清,想要张口,却又合上了。
最终只是朝他略微一点头。
两个人走远了。
姜晨挽着向满的胳膊,她喝了一瓶啤酒,很小瓶,但还是有点飘飘忽忽,问:“那男的谁啊?朋友?”
向满只说是认识的人。
“我男朋友来接我,我们打车,捎你一段吧小满姐。”
“不用,不顺路,我坐公交。”
“太晚啦。”
已经快要凌晨一点。
“没关系,有夜车,很快的。”
向满喜欢北京这座城市的原因有很多,其一就是夜字开头的公交,不论你在哪,总能把你带到目的地,无非就是等待得久一点,换乘辛苦一点。
她的家乡没有。
她有过在冬天只穿一件单薄衬衣,坐在路边店门口,倚着卷帘门看天亮的经历,初升起太阳很美很耀眼,把她的眼泪烘干。
“那我先走啦,明天见。”
“好。”
沈唯清从车库开车出来,刚好路过,隔着一整个宽阔马路,他看见一傻子站在空无一人的公交站,仰头看着高处的公交站牌,似乎是在仔细数着途径站。
携着沙霾的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用一只手拎着蛋糕盒,另一只手拽着自己外套衣襟,裹了裹。
莹白冰凉的广告牌泛着幽幽光芒,于她身后勾勒出身形轮廓,又瘦又小,但脊背挺直,像是偌大棋盘之上,棋手斟酌较量,最终却选择遵循直觉落下的那一子。
特别随意。
但存在感极强。
沈唯清手指敲着方向盘,一下,两下。
还是掉了头。
“哎。”
他认真想了想她叫什么名字。
降下车窗,气味糅杂的冷风猛扑进来,灌满车内空间。他和向满对视上,看见她那呆愣的样子有点后悔,却也来不及了。
他皱眉,没好气,
“你!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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