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上。
目睹季平安抖出赤红火焰,夜红翎漂亮的脸蛋上清晰浮现诧异、意外、惊愕的情绪。
身为坐井武夫,她的手段虽不如其余传承哨,但同样可外放神识,对术法气息敏锐。
“是你!”
她语气复杂,握刀的手用力,表情也凝重起来。
心中,更生出一股怪异的情绪:方才,她还冒出那神秘高手,是否会再次现身的念头。
结果眨眼功夫,就应验了。
季平安“嘿”了一声,抬手掐灭符箓,说道:“夜司首好眼力。”
所以,此人的确是个武夫,施展的术法只是用了符箓类法器……夜红翎不算意外,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压下情绪,淡淡道:
“本司首正要擒拿你,不想竟送上门来。”
季平安笑道:“那你何不动手?”
夜红翎扬起剑眉,说道:
“已经许久无人敢挑衅于我,说吧,伱……或者你背后的势力意欲何为?”
季平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愈发赞许,开门见山道:
“我的身份不方便说,但总归在某些事上,与朝廷并无冲突。比如四圣教,又比如别的。”
“别的?”
“据我所知,城中近来多了不少涉及咒杀的案子吧。”季平安悠悠道。
夜红翎眼眸陡然眯起,心头一跳:
对方果然不简单,要知道,这件案子是她亲自压下了消息,虽并非绝密,但也并非可以轻易打探到的。
尤其,对方说出的“咒杀”二字,更是令她心中荡起涟漪。
“你知道些什么?!”女武夫不自觉身体前倾,语气焦躁。
虽然还算聪明,但养气功夫还是不够……季平安暗暗点评,笑道:
“我这人讲究平等交换。”
“你又想要什么?”夜红翎蹙眉。
季平安坦然道:
“我对此案背后牵扯的东西,有些兴趣。所以有意与斩妖司合作,一同侦破此案。”
他没去绕弯子。
天机老人说的很明白。以天机阁的能力,也只打探到部分情况,卷宗细节只在这女人手中。
季平安想循着这条线索调查,解开裴家主失踪事件,就只能与之接触。
当然,偷偷潜入阅读卷宗也是个选项,但一来……斩妖司内有阵法,且以夜红翎的武力,难度较高。
二来,余杭城内风雨飘摇,季平安也有与朝廷建立联系的想法。
“合作?”夜红翎诧异,冷笑道:
“本司首乃大周武将,岂会与你这般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苟合。”
不对……苟合这词可以这样用吗……季平安说道:
“如今九州动荡,大争之世已到来,夜司首理应变通。”
夜红翎眸光一闪,冷冷道:“妖言惑众。”
季平安叹了口气:
“大可不必这样试探我,恩,为表诚意,我可稍微泄露些消息。五大宗派皆已调动,道门掌教更亲自降下法旨,不日将外派强者行走四方,而四圣教的出现,只是某些事件的前兆。想来朝廷也先一步有所动作了吧……比如,暗中交待你做些什么,以及……与道门与学宫保持距离?”
夜红翎剑眉竖起,失声: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这一刻,她被戳破秘密般,再难以保持镇定。
要知道,朝廷下达的旨意乃是绝密,她并未告知任何人,只有知府等少数几人知晓。
可却被这神秘人随口道出,其言语中,更涉及五大宗派这等庞然大物,显而易见,对方掌握的情报,远超于她。
季平安却是笑而不语,心说这女娃子终归太年轻,沉不住气,若是我告诉你重生者的情况,岂不是要吓到失态?
夜红翎抿着嘴唇,突然说道:
“你真以为,本司首无法令你开口?”
话落,女武夫突然膝盖微弯,靴子荡开一圈尘土,整个人宛如一颗炮弹般击出,眨眼功夫抵达季平安身前。
并未出刀,而是左拳悍然递出。
可饶是如此,一名坐井武夫出手,仍旧声势骇然,拳头已至,才有一串电机轰鸣般的音爆声连绵炸响。
季平安哈哈大笑,毫不意外般同样一拳递出。
双拳碰撞。
“咚!”
一声沉重的,好似撞钟般的声音荡开。
以二人对拳为中央,桥下河水崩出一根根水柱,由高至低。狂猛的力量反震。
夜红翎靴子蹬蹬点地,退后十数步,完美卸下反震之力。
在酒楼的说书人口中,为了渲染逼格,往往在讲述高手对拳时,会以后退的步数多少,论武力高低。
但只有真正的武人,才知道,这个说法的荒谬。
武道越强的人,越看重卸力,会用步法与姿态,将反震的劲道消弭。而若傻乎乎站着不动,一步不退,则相当于要用肉身去硬抗冲击力。
除非踏入观天境,躯壳蜕变,否则哪怕是坐井修士,也会受内伤。
然而,令夜红翎愕然的是,眼前之人竟当真一步未退。
相比于她的“狼狈”模样,其只是站在原地,左手甚至还背在身后,一副宗师风范,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半点变化。
观天境强者?!
这个恐怖的念头跳出,旋即被她掐断,那太荒谬了。
可又该如何解释,对方竟丝毫不受影响,纯粹用躯体,承受下自己的一拳?
还有……方才对拳时,她分明感受到,对方的拳头极为坚硬,与罡气护体不同,更像是淬体大成。
夜红翎见识虽并不短浅,可也是相对的,当然想不到上古失传的“机关术”上。
更想不到,眼前之人,根本就是一个铁疙瘩,当然无惧反震。
至于人形法器,虽并不罕见,但都呆板机械,与眼前的活生生的人迥异。
一时间,这名江南
此人的真实实力,绝非破九。
可九州何时出现这般强横的武夫?夜红翎想不明白。
“呵,”季平安望着面色迷惘的女司首,淡淡一笑,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放下右拳,仿佛刚才的对轰,没有废吹灰之力:
“现在,我们可否再继续商谈?”
夜红翎沉默。
良久,她才深深吐了口气,忌惮地凝视他,说道:
“如何……合作?”
“你且先将那咒杀案卷宗细节说给我听。”季平安又补了句,“要全部细节,而非梗概,这事关能否破案,切莫自误。”
夜红翎犹豫了下,想着索性并非什么绝密情报,便开口说道:
“好,情况是这样的……”
以她的修为,已经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过目不忘,何况是研读许久的卷宗。
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复述。
案子简单概括,并不复杂,大意是衙门捕快陆续接到报案,有百姓离奇猝死,起初并未在意。
毕竟余杭城,哪天不死一堆人……但随着短时间大量出现,且死法雷同,终于引起注意,并呈交斩妖司。
夜红翎等调查后,发觉短短十日,就死了三十余人。
“死者身份各不相同,却彼此几乎没有交集,男女老少皆有。死亡时间几乎都在晚上,大多为在睡梦中猝死,翌日被家人发现,也有些人并未入睡,在做其他事,便突兀栽倒,没了动静。”
“医馆与仵作都看过,并无发现,只说心脏猝疾。”
“我们也调查过其近来经历,以及走访周边,并无发觉任何与修行者相关的痕迹。”
夜红翎说起案子,神色明显低落。
季平安听完,说道:“的确像是‘咒杀’手段。”
夜红翎却摇头,说道:
“我也怀疑过,是有人施展奇门术法,但我查询了衙门案牍库,已知的所有涉及‘咒杀’的术法,都会留下痕迹,且获取咒杀之人的毛发,以及生辰八字等要素,但这些人并没有。”
季平安心中一动,忽然说道:
“你可还记得,死者的生辰日期?”
夜红翎回忆了下,逐一念了一遍。
末了,季平安沉默片刻,喟然叹道:
“我知道对方用的是什么法子了。”
女武夫怔住,完全没想到,对方只听了一遍卷宗,就有了答案,下意识问道:
“什么?”
“隔空咒术……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诅咒,已经失传了数百年。当年,人妖两族大战时,人族道盟中,便有擅长此道者,乃是一名散人,凭此术法在斩妖盛会中脱颖而出……不过,此术邪异,被正道所难容,若非昔年乃战时从权,倒也不会……”
季平安眼底浮现追忆。
但说了半截,似触及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打住道:
“倒也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想到,失传了这么久的咒术,也回来了……”
说出“回来”这两个字时,季平安语气有些复杂,甚至连情绪,都有了些许变化。
不过处于震惊中的夜红翎并未察觉。
六七百年……道盟时代的咒术?
饶是见多识广,在江南地界,也算大人物。可夜红翎这一刻还是难免失神,被这古老年代的隐秘震撼。
继而,看向眼前之人的目光愈发惊奇、敬畏,只觉此人深不可测。
非但知晓九州高层动向,更对这等古老隐秘如数家珍,随口道出。
要么,是对方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势力。
要么,便是其本身,就是一位高人,刻意压低了境界,以免惊动西山的齐先生,被关注。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令这名斩妖司司首颇为忌惮。
“那这隔空咒术,莫非全然没有破绽?”她问道。
季平安结束回忆,嗓音低沉地笑了笑,说道:
“你倒是问对人了,关于此术,如今整个九州,了解其跟脚之人,也超不过十指之数,恰好包括我。”
恩……那些重生者不算。
“隔空咒术无须媒介,唯一的要求,便是施术者,必须清楚记得咒杀目标的容貌,且施展咒杀时,距离目标在一定范围内……恩,这个距离与修为关系较大,若是观天境,可以在隔着一府之地咒杀。”
夜红翎张了张嘴,说道:
“只是这样?那岂非仍无法寻找?”
季平安摇头道:“知晓这些,就不再难了。”
他解释道:
“其一,按照你的说法,十日死了几十人,也就是说,每一晚,都有数人被咒杀,而每个人的住址都不同,颇为散乱。再考虑到施术者的修为不会太高……
呵,起码不会到坐井,否则效率不会这样满,也不会在养气,那样杀不了这样快……而破九境界,施法距离受限。
也就是说,你只要将死者按照死亡日期,分为几组,且在地图上标记出他们死亡时所处位置,画一个圆,那么施术者必然在这个范围内,且很可能靠近中央。”
“其二,必须清楚记得容貌细节,故而凶手必然在咒杀前一两日,甚至当日,远远看过死者,只要将每一名死者死前的‘行动轨迹’查出,在地图上勾勒,寻找交叉点,那就可以进一步缩小施术者位置。”
“其三,施展咒杀术需要安静的环境,又是夜晚,所以此人必然有一个长期的落脚点,且白日必外出。”
“其四……”
季平安随口根据卷宗,以及咒杀术的特点,进行分析。
夜红翎起初还茫然,可随着他给出的要点增多,焦虑的女司首眼眸越发明亮,道:
“照你所说,我已经可以锁定其所处的大概区域,接下来,只要派人搜查询问街坊,就可逼迫对方现身!”
季平安笑了笑:“还不算太蠢。”
兴奋中的夜红翎没理会这点揶揄,整个人激动的恨不得立即返回衙门,找来地图实践。
可她旋即便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迫使自己恢复严肃,凝视对方:
“你提供了这些,又要什么?”
她没忘记,对方说的是“合作”,必有所求。
季平安上下看了她几眼,直到女武夫脸色不善,才呵呵笑道:
“尚未想好,待有需要,再来寻你。”
说完,他驭起轻功,消失在夜色中。
握着刀柄的女武夫迟疑,终究还是没有追击,对方太过神秘,令她本能忌惮。
这时候,方才二人交手,引起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巡检的注意,夜红翎摇了摇头,腾身掠走,朝衙门返回。
只留下一群小巡检,望着空荡的石桥茫然不已。
……
……
一静斋,卧房内。
月色照在地板上,屋中一片静谧,唯有姜姜无聊地“坐”在桌上,望着窗子走神。
忽然,盘膝打坐的季平安睁开双眼,将意识从傀儡收回。
姜姜好奇道:“那个机关人呢?”
“沉到江里了。”
季平安捏了捏眉心,为防被人跟踪,暴露本体位置,他将傀儡沉入秦淮河底。
恰好,与夜红翎对拳,消耗了不少灵素,也需要一定时间,令其自行吸纳补全。
这次出行,他收获不小,虽然看上去是在单方面付出。
但实际上,却是白嫖了情报,更顺手做了一个局,将斩妖司当做了棋子。
“隔空咒杀术……难道,离阳时代的人也重生了么……”
“不管施术者是否是那人,或为其传承者,都绝不是愚蠢的角色,即便为迅速恢复实力,冒险频繁咒杀,也绝对不会毫无准备。”
季平安暗暗思忖。
他给夜红翎的指点并非虚假,但他并不觉得,斩妖司可以这样顺利地找到施术者。
不过,的确可以尝试借助朝廷的力,将水进一步搅浑。
“你又在琢磨着坑谁?”姜姜不知何时飘了过来,安静俯瞰他。
季平安哭笑不得:“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阴损的形象吗?”
姜姜认真想了想,呆板的脸庞轻点:“是。”
“……”
季平安不高兴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走王道路线的强者,但总被一些宵小之辈污蔑成老阴比。
“你今晚不修行了吗?”姜姜看他开始脱衣服上床,好奇询问。
因为操控傀儡,神魂消耗巨大的季平安躺倒:
“呼噜……”
姜姜:??
……
……
一夜无话。
翌日天明,被狠狠打击到的俞渔闷不吭声离开,再入余杭城,发誓要搞到重磅消息,洗刷耻辱。
沐夭夭谨遵季平安的指示,暂停调查,心安理得睡懒觉。
季平安却叫来黄贺,替他在店铺里坐堂,自己带着姜姜外出,离开了老柳街。
经过泥瓶巷时,远远瞥见一群小屁孩聚集在一起,模仿着战阵士兵排兵布阵,嘿嘿哈哈,看的他忍俊不禁,摇摇头离开,心想还挺童真……
一路穿街过巷,抵达了一片城区,季平安腾身跃起,藏身在一座较高的楼阁顶部,盘膝等待起来。
姜姜好奇道:
“这是哪,你要做什么?出门时,不是说要找那咒杀之人吗?”
季平安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无奈道:
“我只是星官,又不是神,这么大的城区,我一个人怎么找,等着就好了。”
姜姜想了想,说:
“你笃定,那人在这片区域活动?但不想自己去试探,而是想让朝廷的人当马前卒?”
季平安意外极了,器灵小姐在人间走动多了,智商都高了。
这的确是他的计划,昨晚回来后,他根据几十名死者的生辰八字,用占星术进行推演,大概锁定了这片区域:
“我赌,施术者已经离开了这里。或者说,起码在白天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斩妖司的人只要不太蠢,最迟今晚,肯定能锁定这片区域。”
姜姜好奇道:“可若那人不在此处,那你等着有何意义?”
季平安笑了笑:
“你不是人,所以对人的心理把握不透彻,心理学上有一种现象,凶手在杀人后一段时间,会经常返回犯罪现场附近,进行观察,确认是否被发现……放在这里也一样,若施术者还在这里,我们等着就好,若白天不在,晚上回来察觉异常,也会暴露出不同。
而若是早已离开,也很可能亲自,或派人在附近区域出现,观察这里的动向,确认自己的行为是否被官府查到,以此决定是继续咒杀,还是停手……”
姜姜恍然大悟:
“所以,你是将朝廷的人摆在明面上,引诱藏在暗中的目标浮出水面,而你则充作渔翁,在更暗中俯瞰全局。”
“聪明!”季平安赞许道,又说:
“不过这只是理想状况,未必会有收获,只是试试。”
接下来一整个白天,季平安都藏在这里,静心等待。
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开始有一些伪装后的斩妖人悄然混在人群中,从四面八方,朝着一座宅子合拢。
季平安果断求助姜姜,帮助隐身。
当最后一缕余晖落下,这片街道人流渐渐稀少,夜红翎终于出现,无声无息如大雁般掠入院中,神识卷过,脸色一沉。
继而闪身撞开房门,眸子扫过打扫整齐,早已人去楼空的宅子,抬手从屋内一堆黑灰中,捡起了一只燃烧了一半的,系着红绳,贴着黄纸符的丑陋稻草人。
“晚了一步!”夜红翎脸色难看。
与此同时。
就在远处的一座不大的酒楼二楼,一名在这边坐了一整天的年轻公子瞥了眼窗外,远处胡同口走出聚集的官差,眼神一动。
“结账。”他丢出一粒碎银,在小二殷切的目光中伸展懒腰,迈步下楼。
坐上了等在底下的马车,然后车轮滚滚,朝着远处行进。
却没发现,两个半透明的“幽灵”,已经无声无息,从某座建筑飘落,坠在了马车之后。
姜姜颇为兴奋,对尾随跟踪愈发驾轻就熟,直到马车穿街过巷,最终朝着秦淮河东段,远远望去一片繁华绚烂灯火的方向赶去。
才一字一顿说道:“配合。”
“对。”季平安手持山神杖,正尾行的起劲,猛地没听清,还以为器灵小姐在说接下来的行动,道:
“等下你配合我,先跟上去看情况。”
姜姜木然看了他一眼,抬起右手,指着前方秦淮河上,一阵丝竹管弦的烟之地,也是名动江南的风月场所,强调道:
“配合。”
“……”季平安嘴角一抽,终于想起了当初与她说过的话。
正想着如何解释,忽然前头的马车在岸边停下,那名公子哥跃上一艘船只,朝河流上的画舫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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