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变之时,阑珊姚升江为功带人抵达了翎海造船厂。
葛梅溪原先就是在这里当差,同时也是阑珊跟江为公昔日住了半载的地方,自然意义非凡。
当地官员们早就得知消息提前迎接,毕竟决异司的名头已经是天下皆知,如今又是作为钦差到来,地方当然不敢怠慢。
因为抵达翎海的时候天色已晚,当夜便在昔日的造船局里安歇了,阑珊还不忘去看看当初自己住处的那棵玉兰树。
踱步到了昔日所住的那院子,却见夜色之中,那玉兰花树比先前要粗壮了许多,只可惜这次来又是冬天,所以仍是看不到那花朵满枝头的样子。
正在悄然打量回顾往昔,却有一个侍从自廊下走过,看见她便诧异地问道:“你们是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阑珊微笑道:“我是工部才派过来的,怎么,这里不能来么?”
“工部的人……是才从京内来的么?”那侍从仔细盯着阑珊看了会儿,说道:“若是这样倒也无妨,就算葛大人在这里,应该也不会介意的。”
阑珊听了一愣:“你说什么,葛大人?”
侍从眨眨眼睛,叹道:“这里是工部葛大人住的地方,你难道不知道?只不过如今我们大人生死不知的……倒也算了。”
阑珊才明白这里果然是葛梅溪住的,一时呆了:“原来他住在这里,怎么、也没告诉我呢?”
当初回京后,阑珊曾将自己在翎海的事情事无巨细告诉过葛梅溪,无意中自然也说起了在造船局这边儿所住所感,葛梅溪住在这里是个巧合么?
只怕不是。
果然,那侍从见她对着玉兰树出神的样子,不禁也道:“葛公子很喜欢这棵树,好像是、是他的心上人喜欢玉兰花。”
“嗯?”阑珊越发怔住。
侍从抬头看看那光秃秃的树干,道:“记得先前开春的时候玉兰盛开,葛公子站在这底下看了半天,还念叨什么……‘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又说什么‘算是我替她看过了’之类的话,我当时问他是替谁看过,他笑笑不答,只是那种脸色神情,我是看得出来的,必然是替他的心上人啦。”
飞雪在阑珊身后,看看她,又看看那多嘴的侍从,终于道:“好好的葛公子怎么不在这里当差,却要去主动随船?”
侍从才说:“还不是因为船上的督造突然病倒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我猜……多半是因为葛公子家里出了事,听说他父亲也是个官员,不知犯了什么事情给关押了,那一阵子他整个人暴瘦了许多,还病了一场。我四处打听,才知道是他家中有事。他主动要求随船大概也是想将功补过,谁知道居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呢,也是时运不济了,若有个好歹……唉!”
飞雪陪着阑珊离开了那院子,见阑珊沉默不语,便道:“不必多想这些事了。这也是各人的命数。”
阑珊摇头道:“我只是有些怪他,又有些怜惜他,他为了葛大人的事情暴瘦,可见当时一定极为难过,但他给我的信里偏偏只字不提。我当然知道他是为我着想,可又觉着他不是真把我当朋友,倒是跟我见外。出了这种关乎父母性命的大事,怎么还能瞒着?但凡有一点机会都要抓住才是。”
飞雪笑笑:“你还是不懂葛公子的心意,假如他只当你是寻常的朋友的话,就如同姚升江为功那样,他一定会透信求助,但是……你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当然该知道。他怎么好亵渎这份感情呢?”
阑珊听了这句,转头瞪了飞雪半晌,却不知说什么了。
次日众人启程前往苏县,从翎海出发,又走了两日才到。之前打捞到的随船之人的尸首等就是在苏县海域找到的,包括那个疯癫的倭人也关押在苏县大牢。
苏县负责迎接的是本县的守备,以及之前先期抵达的镇抚司跟司礼监的人。
来不及寒暄,一行人先去了殓房,可虽然知道那些尸首毁损的非常厉害,当亲眼所见后,还是骇然色变。
姚升先跟着进内看了会儿,就忙不迭地回来拦着阑珊,不肯叫她入内。
江为功道:“真的很难看么?”
姚升道:“别说是小舒,你都会受不了。”
江为功踌躇,想看,又有些不太敢,便问:“依你之见是怎么造成的?”
姚升说道:“仵作的尸格我拿来了,你们看看就罢了。”
江为功接过来,跟阑珊细看,却见是记录了此次五具尸首的尸格,据尸格描述,这五具尸首都是残缺不全的,因为在海水中泡了很久,面目都有些模糊,更查不出死因为何,只是并没有明显的刀枪火器等伤,其中有两具只剩下半截的尸首看着最为鲜明,那巨大的伤处非常整齐,像是给极锋利的刀从中截断的,但是纵然有这么长的刀锋,要把一个人生生地斩成两截,却也非常不易,而且尸体前面跟后面的切口同样的平整,看着已经超出人力所能的范围。
江为功只看这尸格就有些不寒而栗,果然打消了去瞧尸首的心思,草草翻过后对阑珊道:“小舒,咱们别去看了,何况时隔这么多日,越发吓人了。”
阑珊把尸格合上:“若不是人力所为,难道是海中的什么巨鱼海鲨之类?”
江为功道:“有这个可能。当初在鄱阳湖的时候,我在水底遇到的那头鱼就足够把一个人吞了,但是……若说要一口咬断,只怕伤口不会很整齐的。”
姚升听着问道:“当时救你一命的那弩你可带着?”
江为功笑道:“那是小舒给我的护身符,自然带了。”
出了殓房,又提审那被捕的倭人。
苏县本地之人陪着姚升跟江为公在内厅落座,江为功拉着阑珊在自己身边坐了,这一举动却引得地方官员们异样侧目。
之前苏县的人来迎接,江为功跟姚升并没特意介绍阑珊,这原本是阑珊叮嘱过他们的,不必提她名姓身份,免得惊动众人,只说是他们在工部同行的主事,如此而已。
众人见阑珊容貌昳丽,只当是个无关紧要的凑数之人,见大名鼎鼎的江大人这样厚待她,才纷纷诧异。
不多时提了那倭人前来,给关押了这阵子,又加上大夫调养,倭人的情绪逐渐平定,也不再如先前那样疯癫。
给拉进门来后,两只凶悍眼睛瞪着在场众人,呜里哇啦地说了几句话。
旁边负责翻译的小吏皱皱眉,姚升问:“他说什么?”
小吏陪笑道:“这人给关了太久,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大人不必知晓。”
姚升道:“那你问他,海船是否是他们劫走的,又遭遇了些什么,让他细说。”
司礼监跟镇抚司先行来到那些人其实已经审讯过了,只是并无所得。
那小吏翻译完毕,倭人的目光在厅内众人面上扫来扫去,因为先前给提审了几次,这里的大部分人他是见过的,可姚升,江为功跟阑珊却是生面孔。
倭人打量了半晌,突然盯着阑珊,笑着说了句什么。
小吏眉头紧锁,偷偷地看一眼阑珊,不敢开口。
其他众人虽听不懂倭人的话,但是他的表情却透出了下作猥琐之意,显然是什么不堪的污言秽语了。
姚升第一个按捺不住,不等那人翻译便走了过来,一巴掌将那倭人打在地上:“混账东西,你说什么鬼话!”
那倭人倒地,却仍挣扎着,声嘶力竭仿佛在厉声叫骂,气的姚升又多踹了他两脚,那倭人非但不肯收敛,更加盯着阑珊,哈哈大笑起来。
阑珊的反应却很平静,只悄悄地转头跟江为功说了句什么,江为功起身走到姚升身后,将他拉住:“稍安勿躁,你打死了他反而不好行事了。”
那倭人嘴角有血沁出,却仍猖狂地瞪着姚升。
江为功道:“他既然不肯配合,那带下去吧。”
侍卫们上前拉住了倭人,把他往堂下拖去,这倭人转头看着小吏,恶狠狠地飞快叫嚷了两句,那小吏脸色越发不安。
江为功问:“他说什么?”
小吏道:“他、他非常凶悍,威胁……威胁大人们将他放了。”
江为功皱眉:“这厮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嘴硬,真以为不敢杀了他?”
又问那小吏道:“这些日子是你负责跟着这贼,他除了乱骂,可还说过什么有用的话?”
小吏皱着眉摇头。
江为功道:“那这里没你的事情了,下去吧。”
那小吏低着头后退出门去了。
姚升见他轻易地打发了两个人,便道:“你怎么就这么放那倭贼去了?岂不是一无所获?”
江为功道:“之前镇抚司跟司礼监的人都审讯过,这个人却是个疯子,什么都没有吐露出来,难道他会怕你的刑罚?不过……”
“不过怎么样?”姚升问。
江为功看向阑珊,笑道:“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次日晚间,彤云密布,关押倭人的牢房中灯火昏暗。
那倭人卧在地上,睡到半夜突然醒来,他的脸色惨白,睁大双眼急促的喘气。
但很快他发现这不是在那噩梦中,而是在苏县的牢房里,这个发现让他安下心来。
忙爬起身看了看头顶的小窗户,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猜测这大概将到寅时了。
倭人有些焦虑地打量了会儿,重又盘膝而坐。
不多时,牢房外果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倭人猛地睁大双眼,侧耳细听,却听“啊”地一声惨叫,像是有人突遭不测发出的短促细微响动。
这声音却让倭人双眼发光,忙扑向栏杆边上,用倭语说道:“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话音未落,果然见一道身着黑衣,黑帕盖头脸蒙着黑巾的身影掠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串钥匙。
那倭人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摇晃着栏杆叫道:“那个鼠辈果然通知了平岛君,快,快带我出去!我要杀光这衙门里的所有人……”
来人沉声喝道:“住口!”说的却也是倭语。
倭人吃了一惊。
来人盯着他,用流利的倭语说道:“你给启朝人俘虏,已经是奇耻大辱,你不敢切腹自杀,还暴露了我们的机密,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吗?”
里头的倭人浑身一抖,终于道:“什么?平岛君以为我叛变了?可我没有暴露三山仙岛的机密!”
黑衣人道:“那启朝人为什么知道了?”
“他们、”倭人情急道:“先前我落水后神志不清,大概是无意中说了几句……但他们以为我发疯了,根本没有当真。”
“混蛋,”黑衣人喝骂道:“他们正准备启程往三山仙岛去!”
倭人着急道:“这这怎么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仙岛的方位,而且只有在每个月的逢九日,海流才会变化,其他时候他们是到不了仙岛的,只会像是我们上次一样,只是慢了半个时辰就差点给仙岛周围的怪鱼们吞噬。”
“这么说你没有告诉他们具体方位是在……”
“我没有告诉他们仙岛是在东……”身不由己随着说到这里,里头的倭人突然发现不对。
他盯着外头的黑衣人道:“你、你是平岛君的手下?为何我从没见过你?”
黑衣人冷笑道:“难道每个人你都见过?”
倭人猛然一震:“你、你是谁?”他松开栏杆,后退了一步。
黑衣人见状,知道他已经警觉,便笑道:“主子,给他察觉了,这下还怎么演?”这次说的却是汉语。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回答:“无妨,反正他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声音温和宁静,同时有几道身影从牢房之外的甬道上缓步走来。
牢房中的倭人脸色大变,看看面前的黑衣人,又看向那来者,发现竟正是白天所见的姚升,江为功,而说话的却是阑珊。
倭人的目光中满是骇然:“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将蒙面巾子摘下,露出一张极为秀丽的脸,赫然竟是跟随阑珊身边的红线。
阑珊走到她身旁,静静地看着里头的倭人:“你以为苏县只有张文书懂你们的话么?”
在她身侧是姚升,笑道:“小舒,我对你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原来白天提审倭人的时候,因为仗着众人对自己无计可施,又知道苏县除了这文书无人懂倭话,所以这倭人甚是嚣张,用倭语跟负责翻译的张文书对话的时候,竟明目张胆地催逼他快去找什么“平岛君”通风报信,救自己出大牢。
谁知阑珊之前在翎海督造的时候,闲着之时也曾翻看过一些倭语的书籍,听出有几个词是不对的,加上那文书的表情也有些奇怪,阑珊就猜到这其中有猫腻。
只是阑珊没想到的是,赵世禛派在自己身边的红线,却会说一口流利的倭语。
所以才将计就计,一方面命人监视张文书,寻得恰当时机将他拿下,一边让红线扮作倭人的同党,假装是那“平岛君”的人,从这倭人口中套到他先前死不肯认的信息。
果然奏效。
那倭人见自己中计,原先的猖狂之色荡然无存。加上他吐露了倭寇内部的机密,一时胆战心惊,知道给“自己人”知道后,只怕会有更残酷的手法对待自己。
阑珊对红线道:“你问他,三山仙岛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便饶他不死。”
红线说罢,那倭人却咬牙道:“就算你们能饶了我,平岛君的人也饶不了我。”
他说着,红线便给阑珊翻译,冷不防这倭人猛然扑上来,隔着栏杆探手擒向阑珊:“跟我一起死吧!”
手还没碰到阑珊衣角,突然发出一声惨嚎,原来他的双手腕竟给人齐齐折断了,动手的却是阑珊身旁的鸣瑟,鸣瑟出手如电,长剑带鞘一抖,又把倭人下颌生生地架在了栏杆前。
阑珊盯着面前这张脸,轻声道:“你若配合,还可活命。但你若冥顽不灵,你口中的平岛君立刻就会知道你已经跟我们合作了……要生要死,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