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正在思忖飞雪怎么会这样高兴,猛地听到西窗一声“主子”,顿时停了下来。
还没有反应,就听到里头是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他的眼睛怎么了?”
西窗呆呆道:“什么怎么了?主子指的是……小世子的眼睛长的很像您的吗?”
赵世禛却又淡声道:“哦,没什么。”
飞雪见阑珊呆呆地站着没动,又听里头已经泄露天机,才也笑着低声说道:“我也是先前才知道的。”
这一问一答之间,阑珊竟有些头晕目眩的,忙伸出手扶着飞雪的手,这才缓缓地又上了一级台阶。
飞雪忙问:“是不是觉着不舒服?还是累了?我说不该贸然出来的……”
正在这时候,门口人影一闪。
阑珊的目光转动,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绣着江崖海水的袍摆,光影闪烁中如此鲜明而刺眼,她慢慢抬头,掠过勒于腰间的玉带,他胸口熟悉的四爪蟒,交叠的雪白领口。
然后,是那张她曾眷眷不舍的脸,以及梦牵魂绕的一双凤眼。
阑珊的唇动了动,用极小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唤道:“五哥。”
赵世禛凝视着她,看着她脸上徐徐如春风般的笑容,凤眼之中光芒潋滟。
直到又听见这低低的一声,唇角便微微上挑。
飞雪已经忙向着他行了礼:“主子!”又看两人这般情形,便识趣地后退出去。
赵世禛探手把阑珊接着扶了过去,轻轻地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手上的力道也随之大了许多。
有那么一瞬,阑珊以为他会把自己抱入怀中,可不知为何竟然没有。
里头西窗正也听了动静,一看阑珊回来,才笑逐颜开,又忙诉苦:“前脚才出门,小世子就闹腾起来了,倒像是知道娘亲不在身边一样。小舒子快来抱抱。”
阑珊也正有些想,才要过去抱住那孩子,赵世禛道:“你的脸色不佳,不忙着抱。”
竟不由分说地把西窗跟小世子往旁边推开。
西窗跟阑珊都愕然,西窗敢怒而不敢言,就只委屈地看阑珊,希望阑珊能给自己跟小世子撑腰。
那孩子仿佛也知道自己被“拒之门外”,便不愉快地呜哇了两声,似乎在抗议。
阑珊笑道:“五哥,我没事儿。让我抱抱他。”
赵世禛皱眉道:“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西窗越发震惊:“主子!这话可不能乱……”
还没说完,就给赵世禛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西窗无可奈何,只能蹭到阑珊身后,轻轻地用胳膊肘向她示意。
阑珊笑道:“小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只不过饿了想吃,困了想睡,他又不会说话,自然只能乱嚷乱哭的引人注意。”说着便在椅子上落座,张手把小孩子接在怀中。
西窗心中暗暗得意,恨不得阑珊多说几句。
赵世禛哼了声:“我倒是忘了,你是养过孩子的,自然是有经验。”
阑珊听的一愣,连西窗也怔住了,忙偷偷看向赵世禛,觉着主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才夫妻重逢,说的是什么啊。
赵世禛说了这句,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西窗总算回过神来,忙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门口处。
赵世禛看阑珊只顾低头哄着那孩子,却沉默着并不说话,他便走到她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怎么不言语,是我说的不对,你生气了?”
阑珊道:“哪里,原本王爷说的是实话,也不是坏话。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不言语,不过是无话可说罢了。”
赵世禛道:“跟我无话可说,却跟温侍郎很有话说。”
阑珊听了这句,才明白他方才那一句的意图,哑然失笑。
她心里笑,面上却反而露出了担忧的表情道:“王爷也知道我去探望温侍郎了?他伤的不轻,且又为了湄山村寨跟开矿等等事宜忙的不可开交,劳苦功高,王爷既然亲临,于公于私,也很该前去探视探视,嘉奖嘉奖。”
赵世禛斜睨她:“我当然是要去看他的。”
阑珊有点意外,突然又有些担心赵世禛见了温益卿没什么好话。
赵世禛却道:“他在这里忙的不可开交,不管是于私于公都好。但是京城里,华珍病的都快要死了。”
阑珊吃了一惊:“什么?”
赵世禛道:“先前不是说温益卿给寨民们残害致死么,消息传回京城,华珍就病倒了。太医说她的情形很不好,新疾旧病的交加。只怕没几个月了。”
阑珊从来不喜欢华珍,可是突然间听到这消息,仍是惊呆了,直到小世子伸手抓住了她的衣领拽了两下才终于回神,忙又轻轻地晃了晃小孩子。
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终于阑珊问道:“五哥这次来,是传旨的呢,还是有别的什么任务?”
赵世禛道:“我以为你要问我有关太子的事情。”
想问的太多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罢了。难得他提起来,阑珊便问:“对了,也有此事,太子到底是怎么了?竟然跑去巡边,这种事情岂是他可做的?”
赵世禛道:“是啊,照你们的看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跑来跑去的差事自然是我替太子做,不过大概是之前我做了太多,显得太顺利了,所以太子这次不乐意让我代劳了。”
“什么意思?”
赵世禛笑道:“意思就是,原先皇上是想让我去的,但是太子殿下觉着这是个美差,所以巴巴地抢了去。”
阑珊震惊之余竟无言以对,想了一会儿才想到要说什么:“那太子妃呢?宜尔难道没劝着他?”
赵世禛道:“据我所知太子妃倒是劝过的,只可惜皇后也是愿意太子去的,另外还有一件,东宫的太子良娣徐氏的父亲,正是镇守西北五道的徐将军,所以皇后觉着此事万无一失吧,毕竟在她看来,所谓巡边不过是打着天子的旗号在西北数城走上一遍,无惊无险,便有无数美誉落入囊中,何乐而不为呢。”
阑珊皱眉,叹息道:“原来是太子……没有听宜尔的话。”
赵世禛笑道:“这人吧,就是贱,太子之前处处都听太子妃的,向来平安无事,他就觉着自己命中都是平安无事的,而且听话久了,到底也不甘心,想试试看自己的能耐。”
阑珊听他句句针对太子,心中略觉异样:“五哥……”
“嗯?”赵世禛抬眸。
阑珊欲言又止,只问道:“那宜尔可还好吗?”
赵世禛道:“你不必担心,太子妃是个有志有谋的人,她绝不会为难她自己。”
听他说出这句话,倒是让人心一宽。阑珊又问:“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此事?我本来寻思着,皇上兴许会派你去处理。没想到你居然出现在这里。”
赵世禛道:“我倒是想去,我也第一时间向着皇上请命了。但是父皇最终仍是没有派我,反而派我来这里接你回京。”
“是吗?”阑珊有些诧异。按理说赵世禛是处理此事的第一人选,皇帝为什么没有选他?四目相对,她又问:“是皇上主动派你过来的?”
赵世禛微笑:“不然呢?”
他反问了这句,又含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皇上喜欢跟我对着干,我想做的事情,他总是会有各种理由拦着不许,我若不想做呢,他反而自己起了意。”
阑珊似懂非懂,只觉着赵世禛仿佛……跟先前又有些不同。
赵世禛却回头看她:“若是近期回京的话,你的身体能成吗?”
阑珊道:“还可以。”
赵世禛道:“那好,就尽快回京。”
阑珊想了想:“五哥你要去见温侍郎吗?”
赵世禛道:“怎么?”
阑珊道:“原先他的意思,是要留在这里不回京去,你若是把公主的情形告诉他,他应该会改变主意。”
赵世禛的眼神变了变,终于说道:“所以你今儿一是去探伤,二是劝慰吗?”
阑珊道:“他来到这里后,几次遇险,上次给困于坑洞,这次又是如此,九死一生,但我知道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幸运的。到底要他回京才好。”
“你很担心他死在这里?”赵世禛问。
“是啊,”阑珊轻声道:“若他死在这里,这辈子就是我欠他了。”
赵世禛知道阑珊这句话的意思。
地方官员也都是后后知后觉才知道朝廷派了荣王殿下亲临,竟是为了亲自接舒妃娘娘跟小世子回京的。
消息一出,方圆震惊。
不仅是湄县,周围康县,墨城等地方官员以及禹州知府,雷州知府都齐来拜见。
别的人倒也罢了,只是特把湄县知县,禹州知府,府丞,州府司尉、兵备道数人留了下来。
先前湄山之事解决,不管是阑珊还是温侍郎,以及兵部李主事等,都并没有询问地方上如何,只全心在湄山众人以及矿藏上。
地方众官员捏了一把汗,自以为天下太平。
谁知时候未到,不宜打草惊蛇而已。
如今荣王殿下亲临,便要追究当初他们擅自用兵差点引发滇南大乱之事。
这些人也是鬼迷心窍了,以为荣王驾临只是为了接舒妃,哪里想到这位殿下所到之处,若是不掉几个脑袋,简直就如同是白出来了一趟而已。
虽然这次的确是来接阑珊的,但是其他的差事一点儿也少不了。
正好借着他们以为太平无事放松戒备的时候,将这些人不费吹灰之力的一网打尽。
不然若是先惊动了他们,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逼得他们狗急跳墙,自然也要多费一番功夫。
此后,州府司尉,兵备道,禹州知府等三人革职查办,湄县知县并非主犯,州府府丞也未参与其中,所以只是申饬而已。知县修表自省,府丞戴罪立功,代理知府事务,并配合湄山村寨搬迁之事。
这也是赵世禛之前人未到,却早派人把事情查的清楚明白,知道哪些人是有意参与其中挑起事端,哪些是被逼而为,令众人心服口服。
赵世禛处理了地方之事,又派了相应接手的人。
一应妥当后,便叫人传了京城派驻此处负责的众人。
除了刑部死了的关主事,工部的王主事,兵部的郭郎中以及户部的人都到了,其中也有温益卿。
赵世禛听众人一一把自己所负责的事情说了一遍,倒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只是嘉勉了几句。
却在众人告退之时,独独留下了温益卿。
温益卿身上的伤未愈,举止很不方便。赵世禛叫他坐,温益卿只道:“王爷面前,并无下官落座之处。”
赵世禛看着他淡然的样子,亲自从桌后转了出来,亲自扶着温益卿的手臂,把他推着按坐在椅子上。
温益卿皱眉看他,不知道荣王要做什么,赵世禛道:“听小舒说侍郎的伤不轻,且让本王看看。”
“难道王爷以为,下官是假装的么?”
赵世禛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本王关心妹夫之心何等赤诚,怎么反而这般怀疑?”
温益卿道:“那就不必了,王爷好洁,下官的伤口不堪入目……”
赵世禛道:“本王看过了,才知道妹夫的伤适不适合跟随赶路啊。”
温益卿皱眉:“王爷何意?我已经修公文回工部,杨大人批示让我全权负责此处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不得回京。”
赵世禛道:“事有轻重缓急,实不相瞒,华珍病危了。本王临行前,皇上还特意交代让你早些回京。”
温益卿微怔,却并没有开口。
赵世禛道:“好歹是夫妻一场,总不会让她死也不闭眼吧。”
温益卿听了这句,不由冷笑:“夫妻?那也要多谢殿下成全。”
赵世禛本来已经转身,闻言回头。
温益卿淡淡然站起身来:“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告退。”
“侍郎。”赵世禛见他迈步要走,便叫了一声。
温益卿站住。
赵世禛盯着他道:“本王原先并不相信什么因果,直到因果落在自己身上。本王对你做的,终究又回到自己身上。所以我觉着,我同你之间已经扯平了。”
温益卿扬眉,然后他道:“王爷说这话不觉着可笑吗?你所谓的因果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如今你所遭遇的不过是当初我所经历的而已,但是上天对你却格外的眷顾,你并没有如我一样永远失去心头之人,恰恰相反!”
温益卿本是打定主意不再动怒的,但说到这里却有些无法按捺:“王爷你有妻有子,何等美满,而我呢?我有的是什么?王爷你却跟我说扯平了?这话不觉着违心吗?除非你把她还给我。”
目光相对,赵世禛沉沉道:“你也有妻有子啊。妹夫。”
“妻?谁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王爷自然也知道。”温益卿笑了数声,才敛笑道:“华珍落到今天,是她的报应,至于你……你对我做的,永远也无法扯平!”
他的唇角微微抽动,却到底没有说出更狠毒的话:“姗儿既然选择了你,我无话可说,只想她随心所愿罢了,王爷,您且好自为之吧。”
温益卿说完后,转身先行离开了。
赵世禛目送温益卿离开,因为伤重,他的背影也略有些踉跄不稳。
“仍是油盐不进的,真是个碍眼的家伙。”赵世禛有些牙痒。
是夜,赵世禛回到卧房,阑珊知道他今儿接见了很多人,也召见了温益卿等,有心问他同温益卿说了什么没有,可赵世禛对于温益卿的事情格外敏感,阑珊隐隐觉着不宜询问此事。
那边小世子才吃了奶,满足地躺在襁褓里打哈欠,似乎想睡。
西窗看他小懒猫似的可爱,喜滋滋地对赵世禛道:“主子您还没抱过小世子呢。”
却也提醒了阑珊,忙道:“五哥,你抱一抱这孩子吧。”
赵世禛正在皱眉,本要把西窗瞪回去,谁知听阑珊开口,反倒不好说别的了,只好勉为其难的从西窗手中接了过来。
那小孩子本来已经在眯眼哈欠的想睡,突然给他接了过来,也不知是因为换了怀抱不舒服还是怎么,就瞪大眼睛盯着他,盯了片刻,慢慢地伸出手来。
赵世禛还是第一次抱这个小东西,只觉着他很小,柔弱的自己稍微用一点力道就会伤害到他,又极轻,简直轻若无物,他不知该如何对付,动作格外僵硬。
但是这小家伙偏偏又没什么自知之明似的,先是紧紧地瞪着眼睛盯着,继而挥动着小拳头,像是要给他的俊脸上来上一下。
西窗高兴的笑道:“看小世子多亲主子。”
“是吗?”赵世禛感觉那小拳头在脸颊上蹭过,半信半疑,总觉着这孩子是在试图袭击他。
阑珊从旁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脸对着脸,小家伙的眉眼虽没有长开,但粉妆玉琢眉清目秀的,却已经跟赵世禛有了四五分相似。
她不由也笑道:“对了,这孩子还没起名呢。五哥给他起个名字吧。”
赵世禛忙趁机把孩子又还给西窗,递出去的瞬间,怀中空空,却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问道:“你没给他起名?”
阑珊摇头,赵世禛想了半晌道:“暂时没起也成,回京后,让皇上给起吧。”
按照皇帝那深沉的心性,在得到阑珊生下小皇孙的时候只怕就在思忖此事了,他们先把名字起好了,皇帝只怕反而不高兴。
阑珊听他这么说便也答应了,赵世禛思忖道:“先起个乳名倒是无妨。叫什么好呢?”
他想了半天并无头绪,突然问阑珊:“你为什么给那孩子起名叫言哥儿?”
阑珊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便道:“起初也没这么想,后来见那孩子少言寡语的,我有些担心,就特意起了那个名字,好让他顺顺利利地开口。”
赵世禛一笑:“我看这个孩子,不是那种少言寡语安安静静的,我倒是巴不得他乖些,千万别跟个混世魔王一样。”
阑珊道:“那就叫他……‘端儿’怎么样?”
赵世禛笑道:“端端正正的,不错,就先这么叫着吧。”
后两日,王驾起程回京。
温益卿并未同行,因为不管是矿藏方面还是建寨,正在紧要关头,涉及的方方面面十分复杂繁琐,交割起来也是麻烦,一时无法脱身。
阑珊方面,原本是陆婆婆贴身照料她的,只不过因陆婆婆不愿回京,加上阑珊也未有大碍了,彼此便在湄县告别。
言哥儿却还是留下陪着温益卿了,起初言哥儿不知该如何选,既想跟着阑珊,又想跟着温益卿,分外为难,还是阑珊帮他选择了。这孩子年纪虽小,却非常的心细体贴,有他在温益卿身边,自有好处。
归途之中,赵世禛又得了京城的最新消息,原来太子并没有死,而是落在了狄人手中,皇帝所派的钦差跟狄人接洽,对方倒是答应了交出太子,但却开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条件。
原来狄人是要用边塞的五城做为交换,消息一出,朝野都震惊了。
这消息才传到第二天,司礼监就派了人来,催问荣王的行程。
赵世禛回头便对阑珊道:“我说什么来着?本王想往东的时候,皇上偏要我往西,我要往西呢,他就改主意了。”
阑珊试着问:“皇上总不会想让你去吧?”
赵世禛却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回让我去我也不去了,横竖你的身体要紧,还要顾及端儿,是不宜急赶路的,咱们索性慢慢的往回走。”
阑珊道:“城当然是不能丢的,只能想法子救回太子罢了。你若是能,自然要多跑一趟。”
“这件差事也不是好做的。”赵世禛冷笑道:“你以为父皇原先为何不让我去,反而派了别人?他应该是防备着我,怕我对太子有什么企图,现在别人不成了就要我去?没这么容易,瓜田李下的事儿我也不做了。要么丢城,要么丢太子,让皇上自己想法子吧。”
阑珊道:“我……我还以为皇上不让你去是怕你遇险。”
赵世禛一怔,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你把皇上说的跟慈父一样了。”
阑珊抱住他的手臂:“五哥,你真的不管了吗?你只是赌气是不是?”
赵世禛垂眸对上她的目光,终于道:“若我说,不是赌气呢?”
不是赌气的话,那就是不理太子的生死跟边关的安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