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哥儿张开手,在他的手掌心里竟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般的东西。
阑珊接了过来,捏着看了半晌,微黑,又有些亮晶晶的,应该不是单纯的石头,像是……什么矿石之类的。
但阑珊对此并不算十分通晓,也瞧不出别的玄机。
当下问木恩是否见过这种东西,木恩也摇了摇头。
阑珊心里打算等明日传工部相关的人再来验看,只是温益卿说“看了这个就知道”,却不知到底何意。
此刻外间飞雪进来道:“之前这孩子遇到了鸣瑟,已经指点他们往温侍郎遇险的地方去了,康跃也派了人紧急前往了,有消息会及时回报。”
西窗听了有些紧张,生怕阑珊情急之下也要赶去。
不料阑珊垂眸看着安静的肚子,想了片刻道:“有康大人从中行事,自然是妥帖的,我们便静候佳音吧。”
西窗这才松了口气,替她把那块小石头接过去,放在桌上的那叠书上。
阑珊又定了定神,便搂住言哥儿,询问温益卿是怎么把这东西给他,又是发生了什么。
言哥儿虽然聪明,有些事情却很难说清楚,只是把自己所见告诉了阑珊。
按照言哥儿所说,是前天温益卿跟姚升带了人出去,自然是为了实地勘察,本来温益卿要把言哥儿安置在村民家里,姚升却主张带上他。
言哥儿对此很是感激,对阑珊道:“多亏了姚叔叔帮我说话,温叔叔才肯带我的。”
阑珊听到这里心中有一个疑惑。
这疑惑是从飞雪告诉她言哥儿跟了温益卿南下之时就有的,那就是阿沅向来疼爱言哥儿,轻易是不肯让他离开身边的,而且对方又是温益卿。
为什么阿沅竟一反常态同意让言哥儿跟着温益卿,只是小孩子未必知道,就也不必多问,只等以后见了阿沅再说罢了。
言哥儿继续说:“我们到了后山,找到了一个坑洞,放了绳索下去,到了下面,阴森森的有些黑,姚叔叔突然跟我小声说要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他让我先到前面去等着,捂着耳朵数到五十个数才能放下,……还得等他说可以出来才叫我出来。”
阑珊怔住:“是吗?”
言哥儿道:“是啊,姚叔叔人很好,所以我就听了姚叔叔的话,悄悄地跑到前头躲了起来,然后……似乎听见姚叔叔跟温叔叔在说什么,然后好像还有别的人,不知是谁大叫了声,吓得我一哆嗦差点捂不住耳朵了。”
阑珊听着言哥儿用有些童稚的声音说这些话,心怦怦地跳的加快,忙问:“后来呢?”
言哥儿道:“后来我数完了数,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姚叔叔跟温叔叔一块来了,只是温叔叔居然换了衣裳,姚叔叔身上沾着很多血,我不知道怎么样,姚叔叔安慰我说不是他的血,只是……只是杀了一只耗子沾上的。”
阑珊听见姚升跟温益卿一块儿重又出现了,那颗心才又放实落。言哥儿说道:“然后我们就一起往里走,走了半天越来越黑,姚叔叔有些生气似的,我听他说什么‘老姚精明一世,没想到也有给人玩的一天’,又温叔叔说‘谁能料到他们那么狠,还要斩草除根呢’……之类的话。”
阑珊轻轻地抚着肚子,本来她身上有些热,听到这里,竟微微觉着冷。
言哥儿一鼓作气把剩下的事情都说了。
原来他们越走越深,地下好像有水冒了出来,而且水越来越多,以至于温益卿把言哥儿抱在怀中,后来又给姚升接过去背在背上。
他们手中原本有一个火折子还能用来照亮,越走那光芒就也越来越弱了,姚升道:“温侍郎,不如别往前了,原来这水只到脚脖子,现在过膝盖了,万一前面是条河,我们仨就都……”他到底顾忌言哥儿还小,就没说完。
温益卿没言语,姚升却突然笑道:“我忽然想起当初老江要去鄱阳湖的时候,我还不肯跟他一起去,因为我不会水,没想到老江在饶州驻扎了似的一动不动,我却天南海北,一会儿跳雪山给毒蝎子追,一会儿又跑到这南边地方给毒蛇咬,还可能给水……若有个算命准的就好了,我一早答应跟老江去饶州。”
温益卿笑了两声,仍是没多话,只是举着火折子,在旁边的岩壁上摸来摸去的不知做什么。
言哥儿却道:“姚叔叔,江叔叔常常说你最能干,能者多劳,所以得让你多跑几个地方,多干几件大事。”
姚升本来很颓丧,又有些恼火,突然听了言哥儿这话却笑道:“是吗,那江胖子还肯说我的好话?”
言哥儿道:“当然了,江叔叔一直称赞你,还有爹爹也常常说姚叔叔为人最精明,认识的人多,是京城里最机灵的人呢。”
姚升忍不住大笑了两声:“小舒也这么说?”
言哥儿“嗯”了声。姚升叹息道:“唉,我倒是想念当初跟江胖子还有小舒一起在京城里相处的时光啊,只不过那段时光可是一去不复还了,如今大家天南地北的分开了不说,小舒又进了王府,当了王妃,别说是以前的相处,纵然是见一面儿都难了。”
温益卿正趴在岩壁上仔细打量着什么,一边听他们一大一话,听大搜姚升如此叹息,不由心头一动。
言哥儿问道:“爹爹还好吗?我很想念爹爹。”
姚升哑然失笑:“好孩子,以后见了小舒,不能再叫爹爹了,得该叫娘娘了。”
言哥儿问:“为什么呀?”
姚升也不知怎么跟他解释。
倒是温益卿说道:“不打紧,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叫她‘爹爹’,她依旧是高兴的。”
姚升才笑道:“温侍郎,你这么教孩子啊。”
温益卿道:“你难道不知道她的心意?她不是那种人,而且……荣王也不是那种人。”
姚升本来在想,纵然阑珊不计较这些,那荣王呢?没想到温益卿竟这么说。姚升便一笑道:“罢了,是我多心了。不过这些事儿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赶紧从这鬼地方出去。”
言哥儿却道:“温叔叔,你在看什么?”
姚升也正有些好奇,却听温益卿道:“这里的岩石有些古怪,不像是普通的石头。”
“那是什么?”姚升问。
温益卿道:“我也拿不准,只看得出好像是某种矿藏。”他说了这句,把火折子递给言哥儿擎着,自己又找了会儿,终于从上头掰下了一小块,反复看了片刻,仔细地放在怀中。
三人又往前走了片刻,那水越发急了,而且凉的很,已经快没过大腿了。姚升越走越是胆战心惊:“温侍郎……”
温益卿道:“这应该是一条地下暗河,方才我观察过,并没有别的路,只是我留意到风一直是从前面吹过来的,证明前面一定有入口。”
姚升勉强安心:“你是工部的人,你比较有经验你说的算。”
温益卿笑道:“如今你也是决异司的人啊。”
姚升笑道:“打打杀杀我在行,要论起勘验地形之类的还得您来。”
如此又走了半刻钟,那水已经到了胸前了,虽然言哥儿是给姚升背在身上,却也仍是给水泡到了。
姚升差点儿就要绝望,甚至怀疑起温益卿的话,却听言哥儿叫道:“前面有光!”
一句话又让姚升升起希望,于是咬牙撑着往前又艰难地挪了一阵,那水快把嘴都淹没了,姚升只能让言哥儿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举着他。
温益卿回头看看两人:“你们先别动,我去探路。”
姚升忙道:“侍郎小心!”
温益卿答应了声,摸摸索索往前而去,又过了一刻钟才回来,脸色略有点泛白。
姚升一看这架势就心生不妙之感,忙问如何,温益卿道:“前头的水越发深了,只是头顶上的确有个洞口,但是很小……”
姚升道:“多小?出不去?”
“咱们是出不去,且太高了,”温益卿咬了咬唇,“而且不知前头水有多深,太危险。”
姚升在这冷水里半晌,本就难熬,听了这话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温益卿忙扶着他:“我来背着这孩子吧。”
言哥儿突然道:“不用背我,我自己走就行,我会游泳。”
三人里,却只有言哥儿一个小孩儿会游泳,姚升虽知道不是时候,却仍是忍不住笑了:“哎呀,我老姚发誓,若是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我一定也要学游泳。”
温益卿把言哥儿接了过去,言哥儿道:“游泳很简单的,江叔叔教我的,只要别乱动,稳稳地,水自然就会托着你呢。”
姚升突然想起江为功从鄱阳湖漂流到信江的传奇故事,不由又哈哈大笑起来,只他忘了自己在深水里,猛地便吞了一口冷水,他忙吐出来,又还仍是笑着说道:“我倒是忘了这件事,说起被水‘托着’,江胖子他可是极有心得的!”
温益卿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由也笑了。
此刻,言哥儿正在水里张手舞脚的给他两个做示范,温益卿看着这孩子如同游鱼般敏捷的样子,突然间灵机一动:“那个洞口,言哥儿或许可以试试。”
两人飞快一合计,便又往前而去,果然比先前明亮许多,但是水也的确更深了,眼睛在水面半隐半现。
而在头顶大概一丈开外的确有个小小的洞口,看着仿佛比人的头要大一点点。
温益卿把言哥儿举在肩头,稍微的试了试,还差一点点,咬牙往前走了几步,却给那水流推动几乎不慎跌倒。
姚升忙道:“我来吧!”自己把言哥儿接过去,吩咐他踩着自己肩膀。言哥儿颤巍巍地站住叫,抬手往上,果然可以碰到那洞口了!
温益卿松了口气:“小心!”
只是毕竟太过高了,言哥儿又是小孩子,体力不支,试了两次都没有爬上去,却摔入了水中,幸而他会游泳,才又有惊无险地扑腾到两人身边。
姚升道:“不成啊,再这样下去,大家力气都耗尽了。”
温益卿把言哥儿抱入怀中,又让他到自己肩头上坐了。他仰头看着那洞口,若有所思的。
过了一刻钟,温益卿道:“姚大人,刚才言哥儿试的时候,我看的清楚,他生得瘦小,的确是能从这洞口爬出去的,为今之计就是把他送上去,如今我有个法子,需要咱们三个人一起。”
姚升问:“怎么样你说。”
温益卿道:“前方的水的确更深,这样,我在最底下做踮脚,你踩着我,把言哥儿送上去!”不等姚升反对,温益卿又道:“你有轻功,之前无法使用是因为人在水底借不到力,你踩着我,还能借力,只要咱们配合妥当,就能顺利把言哥儿送上去,这段时间里我尽量憋气,也是不会有性命危险的!”
姚升担心的正是他最后的话:“可……”
“这水位不知能不能随时变化,耽误下去,只怕凶多吉少,这是唯一的法子了,姚大人,你觉着呢。”
两人说话的时候得仰着头,这样才不至于让河水蔓延到嘴里去。
目光相对,姚升也知道这的确是唯一的法子了:“好。不过我在下面,你踩着我送言哥儿。”
“不行,”温益卿反对,“姚大人武功好,才能踩得稳,而且臂力也佳才能行事,换了我是不成的。”
姚升无言可对。
温益卿又对言哥儿叮嘱了几句:“你姚叔叔会尽量送你上去,你一定要抓住机会爬到上面那个出口,然后不管怎么样都要爬出去,找到人告诉他们……”
姚升听到这里道:“按照时间推算,小舒他们一行快到了。好孩子你记着,一定要找可靠的人,别遇上了坏人,把你都害了。最好是你爹爹他们到了,你一定要找他们来救我们,知道吗?”
言哥儿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姚叔叔跟温叔叔不能出去?那我也不走。”
温益卿道:“那洞口太小,只有你出去了找人来,才能救我们出去,你若不走,三个人都会有危险,所以你一定要走,而且一定要安全地找到人,清楚了吗?”
言哥儿泪汪汪地看着两个人,突然张手把温益卿抱紧。
温益卿一愣,任凭孩子搂着自己的脖子,身体之中仿佛有一股战栗之意,半晌他才轻轻地拍了拍言哥儿的背,又在他头上摸了摸,微笑道:“你是最能干的好孩子,别让我们失望,你爹爹也在等着你呢。”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就从怀中找到那块小石子:“把这个拿去给你爹爹,她会明白的。”
说完后,温益卿让姚升抱着言哥儿,准备行事。
三人挪到前头那洞口之下,温益卿的口鼻都没在水中,他同姚升交换眼神,便屏住呼吸矮身没入水里。
姚升把心一横,踩上他的肩头,温益卿伸手握住他的脚踝,刹那间慢慢起身,姚升也随着缓缓往上,很快同那洞口接近了。
姚升尽量把孩子往上一送:“去吧!”
言哥儿抓住机会奋力爬向洞口,就在他拼命的手脚并用往洞内钻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姚升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洞口太窄,言哥儿回不了头,只听见姚升说完之后,背后就响起了巨大的水花。
阑珊从头到尾听言哥儿说完,人在竹榻之上,却也仿佛浸在冷水之中。
言哥儿说完,眼睛也红红的有泪涌了出来,他擦了擦泪:“爹爹,温叔叔跟姚叔叔不会有事吧?”
阑珊道:“不会,他们又聪明,又能干。很快就会给救出来了。”
言哥儿似乎安心,靠在阑珊怀中,过了片刻却又小声道:“爹爹……”
“什么事?”
“温叔叔、真的是我亲生爹爹吗?”
阑珊愣住,低头看向言哥儿:“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言哥儿仰头道:“先前送我出来的时候,姚叔叔说的。我也没听仔细。”
阑珊闻言心头悸动,姚升当然不是那种造次莽撞的人,选在那个时候告诉言哥儿真相,应该是担心自己跟温益卿再也出不来了吧,所以得让这孩子知道……也不至于让温益卿白死。
她鼻子一酸,却不敢在言哥儿跟前流露别的意思,只道:“本来想等言哥儿大一点再告诉你,不错,温侍郎的确是你的亲生父亲。”
言哥儿还小,大人那些情仇纠葛,如此复杂,连阑珊自己理起来都觉匪夷所思,何况是他。便只捡着他能懂的话,同言哥儿解释了一遍,才哄着他睡了。
阑珊自己却并无睡意,此刻康跃的人应该还在找寻温益卿跟姚升,言哥儿虽童言童语,但阑珊却也深知那两个人的处境何其危险。
而且让他们置身险境的,另有其人。
阑珊叫西窗拿了两本书,借着灯光翻看了片刻,不知不觉困意袭来。
模模糊糊中,阑珊似乎看到了一头银白色的豹子,那是异觉,白天在山寨祠堂内见过的。
它站在高高的山崖上,仿佛正在睥睨着什么,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底下却是阑珊进寨之后看到的田寨风光,风景如画,恍若仙境。
正在此刻,异觉纵身一扑,竟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阑珊猛然一惊,却又觉着热气扑面,她定睛一看,却见异觉所落之处,竟是火红一片,像是铺天盖地的烈焰!
“快出来,出来呀!”阑珊忍不住大叫。
异觉立在那火光之中,却并不像是惊慌要逃的样子,突然,烈焰幻化成无数的蛇虫猛兽,尽数向着异觉扑去,情形十分危险。
异觉丝毫不惧,怒吼一声,纵横腾挪,利爪利齿所到之处,将那些蛇虫都抓成碎片!
阑珊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满心震撼无法言喻。
地上的烈焰滚滚,四散蔓延,像是流淌的河水,阑珊却几乎有些受不了那种炙烤。
就在此刻,异觉转头盯着阑珊,竟是有条不紊地慢慢走了过来。
阑珊有些害怕,可对上它碧油油凝视的眼睛,心中却并非全是畏惧,隐隐地竟还有些期待似的。
她站在原地不动,正想伸手碰一碰他斑斓的脑袋,只听异觉猛地大吼一声,一跃而起扑到她的身上!
“啊!”阑珊惊呼了声,整个人剧烈地震了震,猛然醒来。
阑珊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是靠在床边睡着了,左手捏着那块矿石,右手握着那本《风物纪》。
西窗听了动静忙跑过来,言哥儿也懵懂地醒了过来。
“怎么出了一头汗?”西窗赶紧掏出帕子给阑珊擦拭,“是做噩梦了?还是觉着热?”
“没、没什么。”阑珊惊魂未定,左右看了看才略松了口气,又问:“是不是温侍郎跟姚大哥有消息了?”
飞雪立在门口道:“还没有消息,只是……”
还未说完,就听外间是木恩的声音道:“你们疯了,这是想干什么?”
隐隐地另外一个人道:“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决异司的舒司正,是假冒的!是朝廷想要拖延时间调兵来把我们一网打尽!”
木恩怒道:“你胡说什么,舒司正是我们亲自从荣王府请来的,你敢怀疑?你居然还要用五步蛇来害她!难道不知道她有小宝宝?简直是丧了天良,不怕山神撕了你们吗!”
阑珊听到“五步蛇”,“山神”等话,心头恍惚。
原来此刻,阑珊竟鬼使神差地想到方才梦中异觉撕碎毒虫的情形,是单纯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这个梦太奇怪了。
一念心动,肚子突然疼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