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亦云行礼这一幕自然给不少人看见了。
其他的人,有些见识浅且不知内情的,自然看不出荣王是外冷内更冷,她们看不出究竟,反而羡慕郑亦云这般得脸,毕竟是很快将要贵为王妃的人。
其中却有宣平侯府的诸人,先前那位曾差点儿跟荣王府定了亲的孟二姑娘孟吉也在其中。
自打亲事给搅了后,一时无人敢向孟府提亲,这次众女眷出门踏青,本以为二姑娘不肯露面,谁知竟一如平常。
孟二姑娘的贴身丫鬟见诸家女眷皆有艳羡之色,忍不住替自家主子不忿,便悄悄地对孟姑娘道:“原先明明该是姑娘的缘法,偏偏的那个不识趣的人跑出来搅了局,不然的话今日哪里是郑家四姑娘得意呢,先前还听说她常暗地里贬低姑娘,说姑娘不如她之类的……真是小人得志的,姑娘哪里不比她强。”
孟二姑娘却只一笑道:“休要胡说,叫人听见了像是什么话。”
丫鬟左顾右盼,并不见有人在,才小声道:“不过呢,方才看荣王殿下似乎对侧妃娘娘很是体贴宠爱的,听说这门亲事还是荣王殿下亲自向着皇上求下来的,奴婢想就算四姑娘进了王府,也未必能强得过侧妃去吧,姑娘不去也罢了,省得受那些气。”
这本是丫鬟退而求其次的话,不料孟二姑娘道:“你这话说的正好错了。”
丫鬟不解:“奴婢哪里说错了?”
孟二姑娘远远地看着那两道身影进了桃林更深处,才轻轻叹道:“若是输在别人手上,比如是那个郑亦云,我自然不服,但是那是计姗……早在之前就听说她跟太子妃要好,我还只当是顶着其父国手的名头而已,谁知她竟作出那许多巾帼不让须眉的大事,倒是不由得人不刮目相看。”
丫鬟踌躇道:“可是姑娘,她的风评不太好啊……”
孟二姑娘不以为然道:“你我所听见的‘风评’都是哪里来的?不过是些妇人之言罢了,内宅妇人只囿于后院的一些琐碎,闲着便讲《女德》,能有什么大见识,对于行走外头女扮男装的女子自然也就格外苛刻,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就算是我,之前对计姗也是诸多偏见,但是你见她做的那些事情,一件两件的也就罢了,或许可以说是巧合,算是她的运气好,但是翎海海船,感因寺,圣孝塔,百牧山……等等,般般件件都叫人惊叹,远的不说,这鄱阳湖的八卦塔林若建成后能够屹立千年,不但对于当朝,对后世也是莫大恩泽。就怕……”
丫鬟忙问:“怕什么?”
二姑娘顿了顿,摇头道:“罢了,我又不是工部的人,不便乱说这些,只是我最近听父兄说起,这滇南有事发生,那边的部族还点名要她去解决大事呢,有如此才能,她又偏生得那个模样,别说荣王,连身为女子,我也心向往之……可以明白太子妃为何对她格外青眼了。”
丫鬟原本替她不快,没想到听她如此盛赞阑珊,便笑道:“姑娘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推崇一个人,既然这般喜欢她,何不趁机同她结交结交?”
二姑娘却又摇头道:“可惜我跟她是结交不成的。当初我本来是荣王妃的人选,只可惜那个人突然冒出来,起初我只当是意外,后来细想,荣王一颗心都在她身上,他又掌管镇抚司,天底下别处就罢了,这京城内外有什么瞒得过荣王的,那个人摸到京城,荣王岂能不知?他若知道,又怎不拦着?自然是乐得放任那人行事,好搅乱了我跟他的姻缘,甚至更可能,这个人根本就是荣王找来的。”
丫鬟大惊:“姑娘!这、怎么可能?”
孟二姑娘叹息道:“这些话只是我们背地说说,身为女子最为不幸的是,姻缘全不由得自己做主,就算是我,也不过是听从家里的话……”
说到这里,她突然看见前方桃树后有一道影子隐隐若现。
孟二姑娘话语一顿,反而改了话锋,只道:“你说的对,幸而我不用进王府了,否则整天看着王爷跟侧妃如此恩爱情深的,只怕迟早晚也要气出病来。又何必争那一时荣辱,白白受一辈子的气呢?”
她见那人的裙摆晃了晃,便又略放低了声音道:“而且你瞧,那侧妃娘娘显然已经有了身孕,她的命好,若生下皇孙,却是皇上第一个龙孙,可想而知以后是何等荣耀,只怕王妃都不及她呢。”
丫鬟见她忽然改了话锋,却也机灵,便道:“姑娘说的很是。”
孟二姑娘微微一笑,拉拉她,两人便去了。
等两人去后,桃林后那人才走出来,原来正是郑亦云,望着孟姑娘离开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说道:“人人都说孟府二姑娘厉害,不想是这么没有用的人,自己得不到就说这种酸话,哼,你算什么东西,你做不到的事情,难道我就做不到吗?”
原来郑亦云之前行礼退下后,自然有许多奉承她的,拦着说了很些谄媚的话。
郑亦云却留心到孟吉并没在其中,又远远地见她们主仆嘀咕,心里恐怕孟二姑娘正在说自己的坏话,便撇下众人,悄悄地过来偷听。
没想到孟二姑娘早看见了她,反而故意说了几句激她的。
郑亦云先前看赵世禛那么呵护阑珊的样子,本就嫉妒的无以复加,她万万没想到,在自己进门之前,阑珊竟先她一步……而且是荣王亲自在皇帝面前求的。
据当日前去荣王府跟李尚书府观礼的人说,虽然是侧妃进王府,但是所用的仪仗之中,赫然竟有不少是只有正妃才能用的东西,这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
加上之前派人在坊间散播谣言不成,那些人反而尽数给抓起来砍了头,郑亦云又怕又气,在府内病了数日才终于缓和过来。
她心中思忖着,正转身要走,突然前方树底下跑出一个小孩子来,不小心正撞在她的身上。
郑亦云吃了一惊,以为是哪家的孩子乱跑,想也不想就要一掌掴过去,不料看清那孩子的脸的时候,忙缩了手,反而握着他的肩,和颜悦色地说道:“撞坏了没有?哪里可疼吗?”
原来这孩子竟是赵元斐。
元斐愣神的功夫,郑亦云已经松开他,又屈膝行礼,笑吟吟地说道:“是我冒失冲撞了六殿下,您可无碍吗?”
元斐看了她一会儿:“啊,我在宫内见过你。你是靖国公府的四姑娘对吗?”
郑亦云见他竟认得自己,越发喜欢:“殿下记性真好,正是臣女。”
元斐笑吟吟地道:“既然是你,那就很不用客气了,你很快就是荣王妃,也就是我的五嫂了。从此就是一家人了。”
郑亦云听他说话这般讨喜,更是高兴,却仍做羞窘的样子:“殿下,这可不合规矩。”
“不过提前了几天而已,”元斐不以为然道:“哦对了,五哥今儿也在呢,你没去见他?”
郑亦云道:“方才已经见过王爷了,只是行了礼,不敢过分打扰。”
元斐想了想道:“原来是这样,你想必是因为五哥还带着侧妃娘娘的缘故吧?你不用在意,因为侧妃有了身孕,五哥才格外对她好的,将来你进了王府,是正王妃,五哥自然对你更好。”
郑亦云更加喜欢这孩子了:“六殿下……殿下竟这般贴心。竟叫我无话可说。”
元斐笑道:“这话就生疏了,五嫂,其实我倒是巴不得你快点进门呢。”
说到这里,赵元斐回头张望了会儿,却已经不见了荣王跟阑珊的身影,隐隐约约只看见几道侍从的影子。
“其实不瞒你说,”元斐小声道:“比起舒阑珊来,我更喜欢四姑娘你呢。”
郑亦云一惊,同时心中又大喜。
正在这时侯,一个少年从桃林里走出来:“六殿下,不要跑远了。”
赵元斐回头道:“知道了,这就回去了。”
郑亦云望着少年,见他要走,突然拉住他:“六殿下!”
赵元斐止步:“怎么了?”
郑亦云皱皱眉,松开他道:“我有一句话,只是不太敢说。”
“是什么话?你跟我说无妨的。”赵元斐认真道,“关于什么的?”
郑亦云稍微迟疑,便道:“六殿下,我很担心,侧妃会对王爷不利啊。”
“你说什么?”赵元斐吃了一惊,“为什么?”
郑亦云见那少年还站在原地等候,便又流露后悔失言的表情道:“这里不便多说,且也怕是我多心了。六殿下别当真,不要往心里去。”
赵元斐看了郑亦云两眼,终于忖度着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先回去了。这些日子我都在荣王府住着,四姑娘若有空也可以去坐坐。”
“是。”郑亦云若有所思的屈膝行礼,元斐才转身随着那少年去了。
且说六皇子随着鸣瑟进了桃林之中,鸣瑟道:“殿下跟靖国公府四姑娘说什么了?”
赵元斐笑道:“我不留神撞到了他,难得她不计较,人看起来还不错。”
鸣瑟瞥他一眼,没有再吱声。
两人正往内走,却遇到了赵世禛:“我正要寻你,你去哪里了?”
赵元斐笑道:“五哥放心,有鸣瑟步步跟着,我难道能跑丢了吗?刚刚遇到了郑四姑娘,还说了几句话呢。”
“哦,”荣王波澜不惊地说道:“你很少出外,别只顾着蹦蹦跳跳的,若有个万一,我却没有办法跟父皇交代。”
元斐笑拉着他的手:“五哥,我是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桃林之中,西窗指挥侍从铺了毯子,围屏等物,叫阑珊在桃树下坐了小憩片刻。
阑珊很久不曾外出了,之前因为一心都在赵世禛身上,竟也不觉着怎样,但她毕竟以前是东奔西走惯了的,突然间像是笼中鸟儿一样,未免有些不适应,此刻见了这自然景致,才又隐隐开怀。
西窗见众人都布置妥当,自己又扇起炉子给她烧水,一边忍不住笑道:“我记得上回来这里,还不知道你是女子呢。想想过去真是可笑,你也瞒得我很过分。”
阑珊也正想着上次来此处的事,便微笑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西窗叹道:“我记得上回人可多呢,阿沅娘子,言哥儿,王鹏,对了还有小叶,她跟王鹏各自捉了一条鱼,还比赛谁的大,后来就给阿沅娘子做了菜。主子还多吃了好些呢,还有那些野菜……难得你们竟然从这里弄了那许多现成的菜肴,那个苦的要命的是什么来着?真不是有毒?”
阑珊听他快嘴说着这些往事,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苦菜,自然是没有毒的,虽然苦口,但是极有利于身体。还是医书上有记载的药材。”
“啧啧,怪道那么苦。”
阑珊轻轻地靠在桃树上,抬头吁了口气:“时间过的真快……”
她记得那会儿自己也跟现在一样靠着桃树坐着,正在摘阿沅他们采回来的野菜,就是那时候赵世禛突然出现。
当时她还以为赵世禛喜欢的是龚如梅呢,如今,龚如梅定了方秀异,而那个调皮捣蛋的方秀伊……也自有了心上人。
自己却进了王府,成了赵世禛的枕边人。
阑珊越想,唇角越发上扬。
哪里能想到,昔日的那些琐碎,现在回忆起来,一点一滴,熠熠生辉这般珍贵。
正闭目带笑的回想,突然间唇上一点温热,阑珊诧异地睁开双眼,却见赵世禛坐在身旁,长指才从唇上离开,他似笑非笑地正看着她:“在想什么?”
阑珊笑道:“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笑的这样?”赵世禛垂眸看着她,正要再去亲一亲,突然间眼前一花,所见的竟是男装打扮头戴网巾的阑珊。
她道:“那是苦菜花,殿下别碰……”
荣王动作一停,仔细再看,那男装的丽人却又不见了。
但是手指却好像给烫炙过一样,似乎残留着给她握紧的感觉。
“怎么了?”阑珊见他蓦地停了动作,神情怪异,忙问。
赵世禛握住她的手,那种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在心头上微微颤动。
猛然,他听见是自己的声音带着三分笑说:“舒阑珊,你在调戏本王……”
但转眼间,漫天的桃花却又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陌生的院落,有许多似是熟悉又像是陌生的人穿梭其中,看得出每个人又谨慎惶恐,又兴高采烈,很矛盾的神色。
有个粗壮男人抱了一坛子酒出来:“这是蓬莱春酒,小舒……”
是他自个儿淡淡道:“她对你们倒是细心……”声音很淡,却透着凉凉的醋意。
凤眸微抬看向旁边那男装的女子,那是一切的起因。
思绪如同长河汹涌席卷奔流,无法遏抑,赵世禛正浮浮沉沉其中的时候,耳畔听见有人大声叫自己:“殿下、殿下……五哥,五哥!”那么急切而熟悉。
与此同时那满院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时光施了法术,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他的视线则越过场院看向门口,有人推开门将走进来!
赵世禛的视线有些模糊,却还是竭力地挣扎着想看清楚,因为潜意识里知道,只有看清楚了,才会看到更多,知道更多,记起来……更多!
而他极度渴望这样,甚至不顾一切的想。
“五哥,五哥!”那声音却不由分说的在耳畔吵嚷,“五哥醒醒!”
赵世禛猛地凝神,记忆戛然而止。
眼前场景变幻,没有那陌生而熟悉的院子跟许多人,没有两扇将开未开的门,只有头顶摇曳的桃花,跟身边急得色变的那张脸。
“五哥!”阑珊慌得掉泪,“五哥……”
赵世禛想问她怎么了,不料还没开口,就觉着唇上一阵黏湿的。
阑珊抬手给他擦去:“五哥,你干什么……别吓我!”血沾在她的手掌心,那种滚热的温度像是会把她的手掌烫伤一样。
“我……”赵世禛抬手在唇上一试,果然是流了血,而他竟一无所知。
阑珊凝视着他:“你刚刚怎么了,你刚才在做什么?”
赵世禛的手滑到额头上,血管突突的在跳,他定了定神:“这里咱们来过是吗?”
阑珊一听就知道他刚才果然是在回想,忙捂住他的嘴道:“别说了,也不许再想,听见了没有?”
赵世禛察觉她的小手冰凉,正想要答应她,却不知为何突然竟说不出话来,就好像一时之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连说话的本能都消失了。
阑珊看出他眼中的骇异跟茫然,忙翻身坐起将他紧紧地搂住:“听我说五哥,现在就很好……我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五哥……你要好好的,求你了!”
因为过于担心,最后的声音难免带了一丝哽咽。
赵世禛听着她在耳畔低语,感觉她扑在怀里,那股熟悉的令他魂牵梦萦的香气沁入心脾,他的神智也终于从那惊涛骇浪之中缓缓落定。
凤眸轻轻一眨,赵世禛慢慢抬手将阑珊轻轻抱住:“好了,不是不许你哭的吗。”
他终于能够开口了。
其实荣王不知自己为何这么说,但就是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