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一去五六天,杳无音信。
幸而李墉布置周全,这数日来风平浪静。
鸣瑟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此刻对他来说情形甚是复杂,除了来自京城那些号称奉命行事的人,关于李墉他也不能完全信任。
杨时毅到底打着什么主意,鸣瑟无法探查。
以那位大人堂堂首辅之尊,真的会对一个小丫头动了真心?
鸣瑟可以理解有这种事,但是发生在向来以冷静自持,老练深沉著称的首辅大人身上,却叫他无法轻信。
鸣瑟隐隐觉着,杨时毅对于阑珊的确是有所图,但又不像仅仅是男女之恋那么简单。
又行了数日,依旧的太平无事,没有王府的人,也没有其他可疑。
鸣瑟心中猜测,这看着一切安泰的,倒像是飞雪回京起了效用。
但京城里也没有消息传回,就这样悄无声息安静到反常的地步,也让鸣瑟心中的不安就如同阴云般重重叠叠,无法退散。
这天来至献州,正赶上大年三十。
除夕夜,他们是在献州城的客栈里度过的。
京城里过除夕,是要吃饺子的,西窗为应景,特意叫人捏了许多饺子,白菜肉馅,是最常见的,却甚是鲜美。
他亲自捧了一碗给阑珊放在跟前,催着她尝尝好不好。
原先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那会儿就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爆竹声。
阑珊听着耳畔劈里啪啦的响声,在她眼前,是暮色四合的原野,她能嗅到空气中混杂着喜气洋洋的炮竹的烟火,以及百姓们所烧的香的烟气。
那袅袅的烟气里,蕴藏的是祈福,是安乐,也是对于新年的向往。
但是她竟然还在路上。
这让阑珊想起自己跟阿沅才逃离京城的那段日子,也如现在这般,大年除夕的时候,他们因为匆匆逃离原先住的地方,也是在路上过的年,又清贫,又辛酸。
此刻唯一让阑珊觉着安慰的是,这一次只有她自己在奔波,阿沅,言哥儿,正跟王鹏在饶州城,安安乐乐,她几乎能想象阿沅上香的时候,虔诚的祈念祝愿的样子。
看西窗满脸笑意地把那碗饺子放在跟前,前尘今事,让阑珊不禁红了眼眶。
西窗不停地催促,又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阑珊提起筷子尝了一个,才轻轻地咬了一口,齿间便觉着有些硬,她诧异地停下来,低头看时,却见饺子里有一枚小小地铜钱。
西窗拍手笑道:“好极了!第一口就吃到了宝钱,小舒子新年一定顺顺利利,吉祥如意!”
阑珊看看那枚钱,又看看西窗高兴的样子,才明白他为什么催着自己吃饺子。
他是故意的,让自己吃到藏着铜钱的饺子,一来是取个好意头,二来自然是让她高兴。
这一会儿不由地又想到了阿沅。每当除夕夜她包饺子的时候,也会放几个铜钱在里头,而第一个铜钱,一定是阑珊吃出来的,从未变过。
原来这些人的心意,关心她的这种好意,都是一样的。
阑珊不敢让泪流下来,便把剩下的饺子慢慢吃了,才由衷地笑道:“好吃。”
真正进了京城地界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六。
预计再走半日,在天黑之前应该可以进城。
对此西窗显得格外的兴奋,想想今天就可能见到主子,西窗高兴的合不拢嘴。
又见阑珊因连日赶路,发鬓微乱,便起身坐在她的旁边,替她收拾整理。
西窗又打量她的脸,忽然惴惴地说道:“看着像是没比之前瘦多少……我也算是能交差吧,主子不至于怪罪我吧?”
阑珊道:“怎么还能怪罪你呢,多亏了你忙里忙外照顾着我,不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西窗笑道:“我这不是应该的么?只要你跟咱们的小世子、小郡女好端端的,我做什么不成?就是我到底是第一次伺候,没什么经验,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好了。”
阑珊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西窗指的是她有身孕之事,又想他说什么“二回熟”,原本苍白的脸上便多了些许晕红。
西窗看见,突然又道:“小舒子,你说咱们进城前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脚,你……换一身衣裳?或者我给你再仔细梳理梳理?”
阑珊道:“我更狼狈的时候王爷也是见过的,你怕什么?”
西窗笑道:“这不是有我伺候着么?要你狼狼狈狈的,我脸上如何过得去?”
正走着,外头马蹄声响,隔着窗户有人敲了一下。
西窗忙探身过去,打开窗,见是李先生。
“什么事?”
李墉笑道:“小公公,啊……小舒,”他歪头看了一眼阑珊,才说道:“前方再走一个时辰,就是杨大人的别院了,你要不要到里头歇息一晚上,明儿再回城?”
阑珊其实因为知道接近京城了,虽跟赵世禛见面是好的,可多少有些“近乡情怯”。
突然听了李墉这句,就有些犹豫。
西窗方才还撺掇着,想阑珊找个地方梳洗整理,可听了这句,却反而说道:“小舒子,咱们还是不去了吧,这眼见要进城了,进了城到王府里,什么没有?”
阑珊正迟疑,听了这话就看向李墉。
李先生很聪明,见状便笑道:“你若嫌麻烦不去也成,横竖以后大有机会,只是怕你累着罢了。”
阑珊很是过意不去,又知道他一路上护持,非常尽心,便道:“等进了城稍微安顿,必然亲自去拜谢杨大人。”
李墉笑道:“说什么拜谢,自家师兄妹,就如家人一般,大人尽心些也是应当的。”说着含笑一点头,打马去了。
目送李墉往前,西窗才又将帘子放下,窗户关上。
又嘀咕道:“杨大人好是好,就是未免手太长了……这眼见要进城了,咱们自然去王府住下,做什么要去他的别院呢。难道他在别院等着不成?”
阑珊原本是带笑听他嘟囔,听到最后一句才咳嗽了声。
西窗笑道:“我就随口说说,其实我也觉着杨大人还成,毕竟这一路上,李先生很顶用啊,我其实还要感谢他呢,等回到王府,我自然跟主子说,让主子厚赏他!”
阑珊才笑道:“好了。”
本来心情有些紧张的,听西窗长长短短的说了这几句,心情却莫名地好转了很多。
只是肚子不知为何抽痛了两下,把阑珊吓了一跳,屏住呼吸又感受了一会儿,却又没什么了。
阑珊低头,心中想:“莫非你也知道……要见你爹爹了吗?”
想到这里,嘴角不禁上扬。
最初知道自己有身孕的时候,阑珊有些不信,又有些惶恐不安。
以前是她看护阿沅从怀孕到分娩的,阿沅虽然不说什么,阑珊却自然知道她有无限的辛苦,阿沅能熬下来,又挣扎着生了言哥儿,对阑珊来说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
她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因为她不需要去做。
毕竟那时候她已经扮了男装,打定主意一辈子不会嫁人的,当然就免除了怀孕生子之痛。
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因此在最初知道消息之后,阑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颇有点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感觉,加上那时候诸事缠身……心情格外烦乱。
到后来离京,因为要操心的很多,所以也顾不上多想,才忽略了。真正体会到那种感觉,是从赵世禛追上之后。
不知为什么,大概是那萌芽中的小东西也感觉到了跟他血脉相连的那个人近在咫尺,所以存在感格外的强,阑珊一天比一天更感觉到他鲜明而强韧的在生长。
直到现在,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悦。
就仿佛那个小家伙在跟她一起同在,一起准备去见那个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马车在抵达城门的时候停了下来。
西窗探头往外看去,却见鸣瑟从马上跳在地下,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
就在那人的身后,十数丈开外的城墙跟上,有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起初西窗并没看到那辆车,只顾猜测:“什么人在这里拦路……莫非是主子派人来接咱们的?”
他惊喜交加地回头看向阑珊,又笃定地说道:“是了!一定是主子得了消息!主子会不会亲自来?”
这几句话把阑珊也惊了一惊。
正在不知如何的时候,那边鸣瑟快步走了过来。
西窗问道:“是不是主子……”
鸣瑟冲他一摆手,看向阑珊道:“有个人想要见你。”说着回头,看向那辆车。
西窗愣住:“不是主子?什么人?”从歪头看,那辆车并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寻常公门侯府常用的大车而已。
鸣瑟没有回答西窗,只是对阑珊道:“你最好去见一见。”
西窗不解:“既然不是主子,进了城再说就是了!在城门口拦路是怎么回事儿?”
“闭嘴!”鸣瑟呵斥,眼神极为凌厉。
阑珊起身:“西窗你扶我下去。”
西窗带着疑惑跟不满,小心翼翼扶了阑珊下车。
阑珊的双腿还有些酸麻,走的很慢,这十几丈的距离足走了一刻钟才到了那么马车跟前。
有一名原本站在车边上的侍从上前,示意西窗退后。
西窗本不高兴,可是看那侍从的面容举止,心中突然一动,便看阑珊。
阑珊点点头,西窗这才放开她,自己退后了数步。
剩下阑珊一人上前,微微欠身:“不知是哪位贵人,要见小人?”
车窗内传出一个很柔和的声音:“你千里而回,辛苦了。”
阑珊听了这声音,微微一震。
刚要跪地行礼,那声音道:“不必行大礼。你身子不便,且这又是外头,不必拘泥。”
阑珊应了声“是”,又道:“多谢容妃娘娘。”
原来这车内说话的,俨然正是赵世禛的母妃!只是她是久居深宫的妃嫔,怎么突然出了城呢?难道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阑珊思忖的时候,里间容妃道:“舒阑珊,我问你,你为何回京?”
“我、”阑珊定了定神,终于道:“小人回京,自是为了荣王殿下。”
“你在饶州好端端的,为他而回,是不放心他,还是想做荣王妃的心不灭?”
阑珊的心一跳:“殿下、可好吗?”
容妃笑了笑:“京城是他的家,他回了家,有什么不好的?”
阑珊道:“娘娘说的是,但我仍是担心殿下,到底要见他一见。”
“舒阑珊,”容妃淡淡地,声音不疾不徐地透出来,自带一股寒凉:“本宫这次出宫见你,便是想劝你,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你不必担心荣王,他很好,事实上你不见他,他更是稳妥。你若是个聪明人,便听我的话,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或者天大地大,你愿意去哪里都可以。只除了京城,你最好别进。”
阑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什么?”
“为什么?”容妃一笑:“门第,身份,你觉着你配得上荣王吗?他为了你,从西北直接南下,连进京面圣的体统都不顾了,你觉着,皇上喜欢他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行径吗?你不仅在门第身份上配不上荣王,反而将害了他。——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容妃今日的话,可算是开门见山,鞭辟辛辣。
阑珊微微恍神,片刻后才道:“娘娘说的是,若论门第身份我自然配不上殿下,我也明白娘娘不喜我之心,所以先前才宁肯一走了之,可偏偏正因为我做了这个决定,才导致殿下不顾进京面圣的体统也要去找我。娘娘您看,是我害了他吗?”
车内沉默,然后容妃冷笑道:“果然是一张利嘴,不愧是当初把皇后气的半死的。这么说,你是绝意要见荣王了?”
“是。”
“想当荣王妃?”
阑珊垂眸盯着地上那深深的车辙:“是。”
她想做赵世禛的妻子,赵世禛也想她做他的王妃。
所以阑珊的回答很肯定。
冷笑声更传了出来:“本宫就知道你是怀着这般野心的。当初在宫内劝你进王府做侍妾你旨意不肯,本宫就明白。”
阑珊皱眉。
“娘娘是误会了……”
不等她说完,容妃道:“你既然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了,但你虽不顾体统廉耻,可据我所知你跟太子妃素来亲厚的,你莫非连太子妃的生死也不顾了吗?”
阑珊心头一震:“娘娘是什么意思?”
容妃道:“当初太子妃为了救你,吃了一颗能够以假乱真的药,你不会还不知道此事吧。”
阑珊屏住呼吸!当初飞雪的确跟她提过一次,她还以为是玩笑,难道……
容妃道:“你不想知道,那药是谁给的吗?”
阑珊几乎站不住脚:“你、你说什么!”
容妃叹息道:“太子妃为了你,真是肯豁出所有啊。却不知你肯不肯为了她,豁出你的所有。”
“我不懂!娘娘你……”阑珊攥紧了拳,盯着那车门紧闭帘幕低垂的马车。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离开京城,”容妃淡声道:“只要你走,我就会帮太子妃度过这个难关。但是你若执意不肯,那皇上跟皇后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容妃说完后,轻笑:“怎么样舒阑珊,是要当荣王妃,还是要保太子妃,你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