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呆了呆,这会儿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猛然道:“李先生!”
李墉看他,西窗眨了眨眼,试探着问:“李先生,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小舒子,可以吗?”
李先生对上他探究的眼神,笑道:“公公这么交代,自有用意,我李某自然也不是不识趣的人,您只管放心。”
西窗这才也露出笑容,请他进厅内吃茶。
而那边儿,自从阑珊看了信后,又足足地琢磨了半天,才勉强写了几行字。
在这之前她已经揉掉了好几张纸,最后她自个儿都觉着心疼那废掉的纸,就不再轻易动笔,只是先思索该写什么,想的差不多了才开始提笔。
可就算如此,仍是又写废了两张。
飞雪在旁看着她苦恼的神情,忍不住说:“这有什么?心里怎么想,那就怎么写便是了,就算是写错了字句,难道杨大人还会追究你的过错不成?”
阑珊回头笑道:“你不知道,若是写错了,或者写了不该写的,或者用了不当的字句之类,对杨大人自然都是一种冒犯。”
飞雪皱眉道:“有什么可冒犯的?他不是口口声声地叫你‘小师妹’么?信纸上言差语错的很不算什么才是!”
阑珊叹道:“可知杨大人越对我好,我越发不敢怠慢?不能仗着这一点就放肆起来,该越发谨慎自省才是。”
之前在京城内她的身份曝露,本以为杨时毅是第一个不放过自己的,所以在乾清宫给他打了那一巴掌也是意料之中。
却哪里想到,杨时毅竟别有心思,明着惩戒,暗中相救呢。
他也不计前嫌,口口声声地认她是“小师妹”,却让阑珊颇有些无地自容,觉着自己简直像是什么投机取巧、欺世盗名之辈,占了杨大人的便宜一样。
因此杨时毅对她越好,阑珊心中越是恭敬。
飞雪本还想说别的,心中想了一向,还是算了,只道:“话虽如此,若太过讲究未免显得疏远,你不如就随性家常一些,想必杨大人会喜欢的。”
入夜之后,江为功照例过来,跟阑珊说起今日督造的事情。
他说道:“今儿的事颇为不顺,处处透着古怪,先是那运砂石的马车半路上好好的,竟折了车轱辘,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突然间又砸伤了一个人……”
“人怎么样?”阑珊忙问。
“还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伤了一条腿。”江为功安抚了这句,又道:“还有今日工地上无端端的还起了一阵很狂的旋风,把现场清理的一根枯木卷到了半空去!落下来还差点伤了牲口……现在又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去了。”
从江为功抵达鄱阳湖开始,本地之人就知道工部的人是为了先前沉船事件来调查的,不过这种事情往往无解,所以他们也都不以为意,只当工部众人来一阵儿后,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没想到江为功几乎淹死,神奇的死里逃生后居然没有返回京城,反而又回来了,这才叫众人都吃惊起来。
及至突然间又说荣王殿下驾到,众人越发骇然,再加上赵世禛捉拿了设计盗取官银的凶犯人等,还有一名是官儿,饶州城内外自然震惊,纷纷扬扬都在说这件事。
众人自然也都听闻过荣王殿下威名,天家的凤子龙孙突然来到这种偏僻小城,百姓们皆都踊跃,想着一睹天颜,只是苦无机会。
那日赵世禛陪着阑珊游湖,路边上的人虽然都肃清了,湖中却还有许多渔船,也有不少百姓们见到了荣王殿下英姿,可又见赵世禛陪着一个人,十分亲密的样子,自然疑惑不解。
议论纷纷之际,才从跟随江为功的那些工部之人口中得知,原来那位,就是先前皇帝亲口大赦过的工部决异司的司正舒阑珊,虽然是男装,其实是个女儿身来着。
一时之间,饶州城内皆都是关于阑珊的故事了,大家又知道了之前落水的江为功,便也是阑珊的“下属”,顿时都啧啧称奇。
乃至江为功选好了建造八卦塔林的地址,大家又是震惊,又有些盼望。
毕竟这些日子关于阑珊的种种惊奇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了,又加上荣王殿下的福威护持,所以觉着……兴许这次工部真的会做出点儿什么不一样的来。
若真如此,那对于鄱阳湖跟饶州而言,自然是天大喜事。
谁知赵世禛很快离开了饶州城,而这边动工,偏偏就出了这许多事,于是大家不免有些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阑珊听了江为功的话,略一思忖,说道:“虽然咱们商议出这个法子来,但是还有更多是咱们所探查不到的,人力毕竟有限。但是这件工程不管如何都是要尽快的,江大哥,动土之前你可请了僧道诵经吗?”
江为功一愣:“这……这个也需要?不至于吧?”他只顾要忙公务去了,这些玄虚的事情竟没有上心。
阑珊笑道:“咱们虽是工部的人,到底初来乍到,做这种事情,若是成了虽然算是利国利民,但是无形中谁知会不会惹动神明、或者如何呢?毕竟当初仓颉造字的时候,惹的天雨粟,鬼夜哭,有时候天现异象,也未必是坏事,但一定要领会,江大哥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说来找你必有所得吧?果然,”江为功豁然开朗,笑道:“你说的很是,尽心总比不尽心要好,心到神知,是我疏忽了!好,我立刻传令下去,明儿就安排妥当。”
两人商议了这会儿,西窗在旁悄悄地提醒道:“说够了吧?其他的不许再说了,江大人,你总是拿这些烦心事儿来惹小舒子,这样怎么能叫她安心静养。”
江为功原本是不知道阑珊有身孕的,但是这些日子他常来常往地跟阑珊商议事情,看她脸色不太好,又常常犯恶,体虚的很,自然就问起来,他毕竟不是外人,飞雪等对他也不至于十分隐瞒,所以江为功才知道了。
此刻听西窗说,便笑道:“公公莫恼,我已经说完了,我也是没法子才找小舒商议的,只怕事儿做的不妥当。”
阑珊道:“江大哥不用在意,以后若有什么,照旧来跟我商量就行了。我又足不出户的,外头多亏了江大哥奔走,难道跟你商议几句都不能了吗?我可不想做个只会吃饭的废物。”
江为功大笑:“不要胡说,你若是废物,我们都不用干了。”
西窗也嫌弃地说道:“哼,还敢说呢,你看看你最近吃的那些饭,只怕江大人一顿就顶你一天的,你若真的能做个吃饭的……我也不至于这么操心,不知给你吃什么好了!”
江为功听了,不由也劝阑珊。
阑珊只得答应着,实则心里明白,有时候虽然想吃,但喉咙里像是有个闸门拦着,实在是咽不下去。
江为功怕耽误阑珊,说完后便起身要走,西窗却是个口硬心软的,便道:“既然来了,吃了晚饭再去也就是了,我吩咐他们蒸了土鸡,你不是最爱吃的吗?”
江为功笑道:“多谢小公公,不过今儿答应了方兄弟陪他去吃春不老,只好辜负美意了。”
当夜,阑珊睡到半宿,突然低呼了声。
飞雪跟西窗都在这屋里,只是一个在里头小床,一个在外头榻上,听见动静,一先一后的醒来了。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做了噩梦?”飞雪扶着阑珊,忙问。
阑珊的脸色有些白,额头上隐隐有汗:“我、做了个梦。”
西窗也走了进来:“做梦了?是不是压了东西在心口上?”又问她是否口渴。
阑珊的心跳的很厉害,手也在发抖,便道:“我想喝点儿酸酸甜甜的东西。”
西窗想了想到:“有。”便出去叫人拿了些青橘子,压成了汁,又怕太冷了,便兑了些蜂蜜又加了温水,才送进来给阑珊喝。
阑珊喝了一口,却觉着不够酸,但到底解渴,慢慢地喝了半杯,才出了口气。
飞雪给她擦拭脸上的汗渍,觉着她的手冰凉:“到底做什么梦了?”
阑珊的眼前又闪现了赵世禛满是鲜血的脸,还有那闪烁着寒光的金刚杵。
身心一阵寒意,她竟不敢再想下去,只把披在身上的衣裳拉了拉,问道:“王爷现在应该进京了吧?”
西窗说道:“是,今儿我跟李先生打听,他也说按行程主子该到了。”
阑珊摁了摁心窝处,笑道:“京内也没有什么坏人,想来不至于对王爷如何的,他应该会好好的吧。”
飞雪听了这话,就知道阑珊做的梦一定是有关赵世禛的噩梦,忙道:“当然!王爷进了京就等于回家了,怎会有事呢。”
西窗也忙道:“就是说,别胡思乱想的。对了,梦不都是相反的吗?”
阑珊又吁了口气,点头道:“说的对。”
西窗问道:“突然做噩梦,是不是因为晚上吃的不好?”
阑珊才笑道:“还要怎么吃才算好呢?不过……”
“不过怎么样?”西窗忙问。
阑珊道:“我最近总想着之前在京内,杨大人送咱们的那些毛桃子,若有得吃就好了。”
那次从杨时毅的别院回京后,李墉所带的那两个箱子里,其中一个是蜜饯果子,另一个,却是那些毛桃子,当时着实让阑珊大为惊喜了一阵,而言哥儿果然也爱吃,他们两人吃了两三天才吃上。
西窗因没见过,不知何物。
飞雪想了想,说道:“你想吃怎么不早说?很容易的,你先安顿的睡,明儿给你找去。”
阑珊听说有,这才又安了心,喜喜欢欢地重又躺下睡了。
次日,飞雪便去找了李墉,问起那些桃子从哪里得的。
李墉一听,就知道必然是阑珊想吃,便笑道:“这种小事不用劳烦姑娘,我吩咐下去,不出两三天就能到。”
飞雪皱眉:“本地没有吗?”
李墉说道:“这种桃子,叫做羊桃,又叫猕猴桃,出自深山,寻常人都不认,也没有去买卖的,而且一定要经过霜打才会好吃。我们大人家乡有此物,所以才认得。”
飞雪这才明白,只得交给李墉去做。
李墉见她要走,便把她叫住:“叶姑娘,我本想去问小舒的,又怕言语不慎让她不安,所以只问你,小舒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飞雪道:“不至于太长,我们主子传了信儿就可以上京了,怎么了?”
李墉微微皱眉:“没什么。我还是先去叫人采果子了。”他说着也不等飞雪再问,就转身去了。
飞雪看着他的背影,很不喜欢:“什么人,说话也不痛快。”
才说了这句,就见鸣瑟走出来道:“他是暗示咱们,恐怕这里不能长住了。”
飞雪很是吃惊:“什么话!主子让留在这里等信儿的。”
鸣瑟道:“你不觉着,容妃娘娘的病发的蹊跷吗?”
飞雪其实也有所怀疑,但是孝道自古为天,又哪里敢提半句,也只有鸣瑟敢说。
当即问:“你是什么意思?”
鸣瑟想了会儿,说道:“许是我多心了,好歹高大哥还在京内,富总管也不至于……”
他竟没说完就停下来。
飞雪的心怦怦狠跳了两下,想到昨晚阑珊梦中惊醒之态,只能说道:“必然是你多心,主子何等能为,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这李墉是杨时毅的人,我看杨首辅对于小舒……不像只是师兄妹,哼,别听他挑拨离间。”
李墉虽说两三天,但是这日晚间,突然间便捧了一匣子的羊桃过来,笑道:“是我犯了傻,这儿距离桃子的产出地方比京城近的多呢!”
飞雪这才微微喜欢起来:“李大人做事倒是痛快利落。”
李墉看着她道:“当然,只要是对小舒好的事情,自然在所不辞。”
飞雪皱眉回看他:“你是不是话中有话。”
李墉才笑道:“没有。快拿进去给她吃吧。对了……若还想什么吃的,只管告诉我。”
阑珊晚饭吃的很少,毕竟再好吃的东西,给西窗一天五六顿的盯着进补,也是会怕的,且自打昨儿做了梦,越发加了一条心神不宁,所以一整天竟没正经吃饭,把西窗急的跳脚。
突然见飞雪捧了这些毛桃进来,阑珊才喜欢,催着要吃。
又叫阿沅跟言哥儿一起吃,阿沅嫌酸,只吃了一个不吃了,言哥儿陪着吃了两个,
飞雪洗了手,亲自剥了桃子,阑珊一口气吃了四五个,才终于心满意足。
不料这夜睡到半宿,突然又惊醒过来,竟把吃的东西又都吐了。
飞雪跟西窗惶惶然的,又是心疼又是担忧,阿沅早也跑了来看顾,连鸣瑟跟李墉都相继惊动了,站在门口打量。
是夜闹了半宿,才终于昏昏沉沉睡了。
阿沅不敢离开,仍守在床边,飞雪悄悄地跟西窗来到外间,道:“你刚刚听见了没有?”
西窗因隔得远,便道:“我隐隐约约的好像听见了,小舒子是在叫五……”
飞雪道:“你果然也听见了,她叫的是主子。”
西窗皱眉道:“这两天饭都少吃,今晚上好不容易多吃了两个果子又这样,如何了得?是因为主子回京的缘故吗?”
飞雪忧心忡忡,此刻也看到李墉站在门口,她便压低声音道:“我看,她应该是因为昨儿做了噩梦,一直放心不下呢。”
西窗道:“那怎么办?这样下去可了不得。偏偏主子那边也还没有消息,也不知怎么样了。”说到这个,突然又想起李墉跟自己提过的,便又小声道:“李大人跟你说过没有?”
“说什么?”
西窗就把三月迎娶郑衍的事情说了,因悄悄地问道:“这个郑姑娘,先前不是为了小舒才捏造出来的吗,现在小舒子都出来了,怎么还操办着这件事情呢?我又没听主子提过,我心里害怕……”
飞雪的心狠狠一颤。
西窗眼巴巴地看着她道:“姐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若是司礼监操办,自然是得皇上准许,皇上明明知道的,怎么可能还继续叫他们操办?若说要小舒子继续冒充郑姑娘,可偏没有旨意……”
飞雪急忙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第二天,西窗照旧天不亮就起身去厨下安排,他绞尽脑汁地想弄点可以让阑珊入口的东西,尽量的让食物的种类不至于重复。
今早上只用红枣枸杞炖了燕窝,一小碗鸡丝参汤面,阑珊近来喜欢吃用香醋调的本地的春不老腌菜,并浇汁刺参,虾仁银鱼金瓜盅。
庆幸的是,阑珊吃的倒还不错,燕窝跟汤面都吃了,其他三样菜也都吃了小半儿。
西窗才稍微地把魂儿安稳了些,甚至想夸她两句,阑珊却又说出了一句让他的心跳出喉咙的话。
阑珊淡淡道:“咱们……回京吧。”
这一句,把大家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