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是昨儿抱了阑珊回去,给她探脉的时候发现的。
她惊心动魄,却不敢声张。
毕竟如今并没有成亲,如果传出这种事情,阑珊以后却不能做人了,且对肚子里的那个也绝不算是好事。
所以她之前才果断拒绝了雨霁要传太医的话。
此刻飞雪一边哄着言哥儿,一边留心着郑适汝跟阑珊的方向,她的耳力过人,纵然郑适汝声音很低,她也依稀听见了大概。
见阑珊吃惊地低头,然后又看向自己,飞雪便向着她一点头。
阑珊得了飞雪的确认,双眼慢慢地睁大,然后泪水迅速奔涌上来,她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泪却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郑适汝握住她的手,慢慢地给她放下,又掏出自己的手帕给阑珊拭泪,道:“你别急,更不要想其他的,之前不敢跟你说,就是怕你无法承受……可知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生保养身子,更加不能这样大惊大喜的了。”
阑珊泪水滂沱:“我不知道……”
郑适汝道:“不知道什么?”
阑珊哭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顿了顿:“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
虽然当时给赵世禛逼着无法,阑珊曾冒出过假如有了小孩子该怎么办的话,实际上她从没认真想过会亲身经历,甚至对此隐隐有一些恐惧。
尤其是居然这样快,而且在这种风云变幻的情势之下。
猝不及防之际,竟又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
郑适汝愣了愣,才笑道:“真是个傻瓜,但也不打紧,横竖不着急,慢慢来就是了。”
阑珊无所适从,突然看见言哥儿正在飞雪身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她心中越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宜尔,我……”
“怎么了?”
“我怕。”阑珊不能形容自己心中的恐惧,但是恐惧跟莫名的紧张却蜂拥而来,让她有些无法喘气。
郑适汝忙将她揽入怀中,抬手给她顺气:“没事没事!别怕,姗儿别怕!我在这儿呢,你放心,不管怎么样都会好好看着你的。”
她看出阑珊的焦虑,情急之下又道:“你会很好,所有人都会很好……别怕,听话!”
阑珊给她紧紧地抱着,一句句地抚慰听入耳中,那股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才逐渐好些,却又埋首在她怀中,泪流个不停。
郑适汝见她这样,忍不住也又湿了眼眶:“好姗儿,你什么也不用做,更加不许胡思乱想,只管给我好好的,其他的交给我,听见了吗?”
阑珊无法回答,只勉强从鼻子里“嗯”了声,却还带着隐忍的哭腔。
郑适汝本是要进宫的,此刻却无法放下,便只管抱着她,百般的抚慰开解。
阑珊一时情难自禁,在郑适汝怀中哭了半天才觉着好些,只是又有些头疼起来。
那边飞雪陪着言哥儿过来,因叮嘱过小孩子不要再惹她哭。
言哥儿也很是乖巧的,只说道:“爹爹别难过了,娘让我告诉你,她跟王叔叔都很好,每天都不用做饭就有人送饭菜吃,饭菜也很好,王叔叔说他都吃胖了。”
阑珊才哭过,听了这几句,噗嗤笑了起来。
但是笑了不多会儿,又想起这必然是阿沅怕自己担心,所以故意的让言哥儿带着些好听的,报喜不报忧。
一时又要哭了。
飞雪忙道:“太子妃要忙的事情很多,你若还流泪,她哪里放心?”
阑珊急忙忍住了,低低道:“我不是故意的……”
飞雪却知道几分,毕竟她才有了身孕,这消息太令人震惊不说,偏如今又是这样一言难尽的复杂境遇,加上本来有孕的人情绪便会起变化,阑珊跟先前略有不同,也是有的。
阑珊镇定了会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飞雪道:“昨日你晕厥后,我把了脉自然就知道。”
阑珊听到把脉,心中隐隐地有些异样,那时候她精神恍惚的,甚至都不知道飞雪曾听过自己的脉。
此刻郑适汝回来,道:“雨霁公公已经先行回宫了,这里一时半会儿的该不会有事,我先回去了。”
阑珊有些舍不得她,却打起精神,正色说道:“你不许再跟太子殿下争执吵架,也不许再说那些伤人心的话。另外,杨大人既然告诉你怎么做,那也不许你因为我去面圣,你总该知道,若因为我有个万一,我怎么也不能原谅你。”
郑适汝刚才跟她说了半天话,自己的心也慢慢的静了:“知道了。但你也要答应我,别再胡思乱想,好生保养着,听见了吗?”
阑珊点头。
郑适汝握了握她的手,才出门去了。
阑珊目送她离开,才想起昨晚的事情,悄悄问:“这下毒的人,跟放火的是同一个吗?”
飞雪迟疑:“这个我也不知道。”
阑珊又问:“你可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了太子妃了?”
飞雪更加踌躇,低声道:“我、因怕太子妃担心,所以没说。”
阑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最后只点点头道:“也对。”
飞雪给她湿润的双眼望着,因为哭过,这双眼睛显得越发清澈,仿佛能看穿人心中想些什么似的,飞雪竟有些乱了心跳,直到最后看阑珊点点头,才又暗暗地松了口气。
雨霁先一步回宫,向皇帝禀告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果然皇帝震怒。
“朕还没发话呢,就有人急着要她的性命了。”皇帝冷笑道:“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今日是司礼监,改天是不是要杀到朕的身旁来了。”
这话说的重了,雨霁一下子跪在地上:“请皇上息怒,是奴婢的失职。”
皇帝淡淡道:“说这种话没有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朕只要一个交代。”
雨霁道:“那行凶的的确是司礼监的一名奴婢,是他杀了守卫又放火,如今受了重伤,本要挪进宫的又怕不便。”
“招认了幕后主使吗?”
“……还没有。”
皇帝再度冷笑。
正在这时侯,外头道:“杨大人进见。”
皇帝哼道:“瞧瞧,看笑话的来了。朕昨儿才说他工部事多,如今朕的眼皮子底下就现出了事。”
不多会儿杨时毅从外进殿,上前行礼。
皇帝看向杨时毅:“怎么,杨首辅也听到消息了?”
昨晚上杨时毅在内阁当值,当然是也听说了,此刻便道:“臣听闻司礼监走水,本不以为意,不料又听说是跟……羁押在司礼监的舒阑珊有关,臣竟不知如何?”
皇帝道:“雨霁,你告诉杨大人吧。”
雨霁将昨晚的情形,阑珊如今的情况,以及凶嫌等等说了一遍。
杨时毅微微皱眉道:“想不到有人敢在司礼监动手,这也算是匪夷所思了。只是……舒阑珊只等皇上发落,本来也不该是谁的眼中钉了,怎么竟连这一时半刻的都等不及呢?”
皇帝道:“朕也好奇着呢,到底是谁对舒阑珊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更胆敢在司礼监就下手。”
他说了这句又看杨时毅:“杨首辅,你忙不迭的来见朕,不会只是问昨儿的事吧。”
杨时毅道:“是,回皇上,恕微臣直言,这两天京城之内纷纷扬扬的都在谈论温驸马的事情,但工部上下除了此事之外,已经有人在议论舒阑珊给传进宫一事了,微臣觉着,迟早会有人传出奇怪的流言,皇上要早日下旨才好。”
皇帝道:“你是在催着朕砍舒阑珊的头吗?”
杨时毅停了停,道:“微臣之前在气头上,的确是恨不得砍了她的头,可是……后来想想,她一个小女子,又先是遭遇不公,倒也算是可怜之极,且她又是计成春的女儿,微臣倒是有些于心不忍。”
杨时毅给了一个台阶,皇帝顺着走下来几步:“说的是啊,若是换了别的什么人,朕何必这样苦口婆心,百般思量,早就拿了她的头了。”
杨时毅道:“微臣也清楚皇上圣明仁德,且又从来惜才,当初计成春在的时候,皇上百般爱惜,如今他的独生女儿落到这步境地,却叫人唏嘘,虽然犯的都是大罪,但也情有可原,而且也于国于民都有些利处,因此臣不由有些改变了主意。”
“所以你想怎么样?”
杨时毅躬身道:“微臣不敢说别的,只求皇上秉公酌情处置。”
“秉公,可还得酌情,”皇帝听到这里笑了声:“首辅这是在为舒阑珊求情吗?”
杨时毅道:“微臣的心情也跟皇上差不多,甚是犹豫,但不管怎样,她都是计主事留下的唯一的一点血脉了。而且她给关押在司礼监,竟也会遭人谋害,偏偏竟跟她当年的遭遇差不多,怎能不叫人唏嘘呢。”
皇帝也从雨霁口中听说阑珊受惊晕厥的事情,听到这里,暗恨那下手的人。
便道:“杨爱卿的意思朕知道了,你不是不清楚,朕原先也想给她一条活路,所以让她选荣王府或者温府,谁知她都拒绝了,难道还要让朕出尔反尔,或者向一个小女子低头吗?”
杨时毅道:“皇上金口玉言,自然没有出尔反尔之说,但是正如皇上所说,舒阑珊再怎么样,不过是个有点儿想不开的小女子罢了,皇上难道……要认真的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子计较吗?”
皇帝听了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好个杨爱卿,你竟然挤兑朕呢。哼,她到底也算是你工部的人,杨爱卿还是忍不住要护犊子了。”
杨时毅正色道:“皇上,臣只是提出建议。并没有任何包庇之意,且也没有这个能耐,毕竟一切都在皇上。”
才说到这里,突然有小太监来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不知怎么突然发了心绞痛。”
皇帝皱皱眉。
杨时毅听了忙道:“听说皇后娘娘向来有心痛的旧疾,不知为何突然发作,皇上不如且移驾坤宁宫。”
皇帝起驾前往坤宁宫。
还没进内,皇帝就听说太子赵元吉跟太子妃两人都在。
到了里间,果然殿内簇拥着许多的太医,众人见皇帝驾临,纷纷跪地,但只有太子赵元吉在,太子妃却不见踪影。
太医跪地道:“皇后娘娘是突发心绞,先前几乎晕厥,方才施针之后才好了些,皇上无须焦虑。”
此刻皇后也听说了皇帝驾临,被宫女扶着起身,眼角含泪道:“臣妾不能行礼,请皇上恕罪。”
皇帝瞥了一眼旁边的太子问道:“皇后好好的怎么又发作了旧疾?”
太子似知道是在问自己,只是还未回答,皇后已经拭泪道:“回皇上,臣妾是因为太高兴了。”
“嗯?”皇帝很疑惑。
皇帝心里明白的很,他知道皇后跟太子妃这婆媳两个并不算很亲密,加上郑适汝最近因阑珊的事情惹的皇后很不高兴,此刻郑适汝跟赵元吉又在场,所以他便觉着皇后的心绞必然跟郑适汝脱不了干系,没想到皇后却这么回答,却让皇帝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后笑看了赵元吉一眼,对皇帝说道:“皇上,您很快就要当祖父了。”
皇帝本正不解,听了这话,猛然震动:“你说什么?”
皇后笑盈盈道:“臣妾说,您很快要当皇祖父了,太子妃啊,已经有了身孕了呢。”
“太子妃……”皇帝极为愕然,猛地转头看向赵元吉,却见太子还有些恍惚的神情。
皇帝问道:“太子妃真的有身孕了?”
皇后叹息笑道:“这还有假吗?臣妾听了这个消息,一时太过高兴的,才不慎弄的心绞发作。”
皇帝也有些心跳加速,闻言道:“真是胡闹,这是好消息,怎么你也能弄的这样?”
说了这句,皇帝又看向赵元吉:“太子,是怎么发现太子妃有孕了的?”
赵元吉苦笑:“父皇,是这样的……儿臣差点儿犯了大错。”
“什么?”
赵元吉垂着手道:“回父皇,早上的时候,听说司礼监出了事,太子妃担心那个人,特跑去探望,儿臣不放心就也陪着……后来,儿臣实在是受不了,便把她大骂了一顿,觉着那个、舒阑珊不过是旧日的相识而已,何必就这样操心,之前还惹得父皇龙颜大怒。气急之下,儿臣……”
皇帝道:“你怎么样?”
赵元吉微微哽咽,才又道:“儿臣打了她一巴掌,又说、说要把她休了。”
皇后听了又皱眉摁着胸:“糊涂的东西……可知女子才有身孕的时候最忌讳收惊吓吗?你居然还动了手了!”
赵元吉擦了擦泪,道:“母后说的是,儿臣一时气急了才……果然惊到了太子妃,她便倍感身体不适,先前撑着进宫,儿臣见她脸色很不好就叫太医来给她诊脉,谁知竟诊出了喜脉,只是脉象不稳……母后赶紧叫送她到偏殿休息,这、这皇孙若有个万一,都是儿臣的错。”说着又流泪。
皇帝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怪不得郑适汝不在场。
皇后叹道:“糊涂东西,可见你素日粗心,不然这种大事岂能等到身子不适才发觉?行了,你快去看着你媳妇儿吧,千万别再有个言差语错的激到她身子不适的,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有了皇孙,皇后突然间觉着郑适汝形象光辉,更是千万般的好,昔日的种种看不顺眼等也都不复存在。
赵元吉领命起身,进内看着媳妇去了。
剩下皇后跟皇帝两人面面相觑,皇后笑道:“皇上这下该放心了吧?”
皇帝本来是忧心恼怒而来,突然见皇后无事,又有这样喜讯,此刻终于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嗯,这件事儿不错。”
皇后又问道:“对了皇上,司礼监到底是怎么了?”
皇帝道:“不知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敢在司礼监放火想对舒阑珊不利。”
皇后闻言皱眉:“臣妾听闻后都不敢相信,什么人这么胆大,偏偏竟然差点给他们得手,真是骇人听闻的罪行。这幸而是无事,否则那舒阑珊要有个万一……可不知说什么好了。”
皇帝哼了声,没有言语。
皇后察言观色:“皇上,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她?”
“不是已经说了嘛,让她选择,她要不选,朕就给她选。”
皇后忐忑:“皇上,臣妾斗胆,不如给她求个情吧?”
“你说什么?”皇帝很诧异,“求情?你先前不是很讨厌此人的吗。”
皇后忙笑道:“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当时臣妾因为华珍的事弄的心火上升,又恨她欺君,自然巴不得诛她九族……可是细想,到底是华珍亏欠人在先呢。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舒阑珊又跟太子妃关系好,阿汝先前为了她还特意去了司礼监,皇上你看,阿汝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自然不该在这个时候刺激到她,所以……”
皇帝见她说了这许多,果然是合情合理:“若说是看在皇嗣的面上么……”
“当然是皇嗣要紧了,”皇后赶紧说:“而且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皇嗣,当然不宜开杀戒,唉,先前华珍才小产,千万别触这个霉头,自然得有件喜事冲一冲才好,就算没有大喜事,至少别在这个时候再有血光,就算是大赦天下开开运,也顺便赦免了她的罪了……皇上觉着呢?”
皇帝想到杨时毅先前的话,又看看皇后,“大赦天下”四个字在心中转来转去,终于叹息说道:“罢了,的确该开一开运了。”
此后两日,皇帝竟下旨公告天下,宣布查明了昔日工部计主事之女计姗被谋害之事。
首先温驸马自称谋害原配之事,并非是真,只是府内下人喝醉了酒,失手引发了大火,驸马察觉此事,因觉着对不住原配,才主动出首承认罪过,实乃情深义重之举。
其次,原配计姗并没有死于那场火,而是逃出了生天。
计姗改名舒阑珊,女扮男装在朝为官。
本来计姗犯了欺君之罪,本拟斩首,诛三族,但皇上仁慈,念在她是工部计成春唯一血脉,且遭遇坎坷,而且为官之时所做都是利国利民之举,所以格外开恩,赦免了她的罪过。
与此同时,临近年关,皇帝亦下旨大赦天下。
旨意一下,朝野震惊。
本来温益卿主动认罪,这件事情不胫而走,闹的满天下沸沸扬扬,人人都在切齿痛骂当代陈世美。
正在话题最盛的时候突然之间大反转,原配计姗竟没有身死,而且更女扮男装在朝为官,这真是旷古绝今的奇事异事!
从来只听说花木兰、孟丽君的典故,以为是传奇而已,怎会想到这种故事竟出在本朝。
一时之间坊间的话犹如雪片,更是沸腾的无以伦比。
有人骂计姗抛头露面,不知分寸,于律法上很不该饶了她。但更多的人、尤其京城之中知道工部舒阑珊的名号,却清楚她一路走来的所作所为,令人惊啧。所以也有很多人在议论,说计姗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试想一个妇道人家,新婚之夜遭人谋害,她非但没有凄惨的死去,反而女扮男装做出那么多男人所不能的大事,怎能不叫人惊叹,敬仰?
所以一时之间,黑白言论,众说纷纭,话题一瞬间都落在“计姗”身上。
至于温驸马谋害原配的话,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在皇帝大赦天下之时,西北雪山上,也正有一场生死攸关的绝世拼斗,正将分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