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身边的郭公公领着言哥儿从外走了进来。
言哥儿且走且不安地打量,当看见阑珊的刹那才松开郭公公的手飞跑上前。
阑珊也早忍不住迎了过来,才要将言哥儿抱住,却发现他身上斑斑点点似乎是些血渍。
“怎么了?是哪里伤着了?”阑珊大为恐慌,忙俯身蹲地,上下的检查打量。
“爹爹别怕,不是言哥儿,是王叔叔。”言哥儿忙解释。
阑珊一愣:“王鹏?”
“那些人要带我走,王叔叔不肯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郭公公在旁小声道:“只是误会,也不要紧,伤的不重。”又小声地提醒:“快领着孩子去给皇上磕头吧?”
阑珊醒悟过来,握住言哥儿的手领着他上前几步,重又跪在地上。
言哥儿因是见过赵世禛的,此刻就也跟着跪地行礼,倒是像模像样的。
皇帝跟皇后两个早看清了言哥儿的长相,却见他相貌清秀,长的很机灵的样子,竟跟温益卿有六七分相似。
皇后不由道:“长的真像驸马。”
说了这句又想起了华珍刚没了的孩子,便又叹了口气。
皇帝却依旧的没什么表情,看看言哥儿行礼,才道:“这孩子看着伶俐讨喜,是个好孩子。”
阑珊没有办法说出那句“多谢皇上夸奖”。
皇帝道:“都起来说话吧。”
见言哥儿从地上爬起来,皇帝瞥了眼阑珊,便对言哥儿道:“你刚才你舒司正说什么?”
言哥儿也先看了看阑珊,才回答道:“回皇上,我跟爹爹说,王叔叔受了伤,我身上的血渍是王叔叔身上沾到的。叫他不要担心。”
皇帝有些许嘉许:“听听这口齿。”
皇后想到方才阑珊驳斥自己的样子,哼道:“还真是像呢。”
皇帝沉吟不语,顷刻才吩咐郭公公:“这孩子穿的不太多,带他下去吧,给他些东西吃,别亏待了。”
郭公公答应了声,言哥儿却不愿意离开,抱着阑珊腿叫道:“爹爹……”
阑珊原先还担心,怕皇帝直接就当着言哥儿的面说穿了她的身份,没想到竟不曾。便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去吧。听话。”
言哥儿闻言这才松开手,跟着郭公公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等言哥儿去后,阑珊便又跪地:“多谢皇上。”
“你谢朕什么?”
“小孩子还不太懂事,我多谢皇上并没有惊吓到他。”
“迟早晚的。”皇帝却不以为意的,“你总不能当他一辈子的父亲吧。”
阑珊低头。
事实上在赵世禛出现之前,阑珊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横竖她从没考虑过嫁人的问题。
“小孩子总会长大,不会永远都不知道,总是瞒着他,莫非对他就公平么?”皇帝缓缓说了这句,又道:“趁着这个机会,让一切回到正轨,不好么?”
阑珊心中念着“正轨”两个字,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皇帝见她沉默不语,便又道:“说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固执己见,不肯答应朕的提议?”
回想言哥儿乖巧的样子,阑珊闭上双眼:“皇上圣明,又何必这样强人所难。”
皇帝眉峰皱起。
“果然是不识抬举,”是皇后终于按捺不住,“世间怎么会有你这种大逆不道,不知廉耻且又顽固的女子!你倒是心高,你莫非就想攀着荣王不放手了?”
她突然心头一动,便看向皇帝:“皇上,她要是真的这么……你说让她做荣王的侍妾,是不是也算是两全之策?”
皇帝瞥了她一眼。
皇后讪讪的:“臣妾只是突发奇想。”
皇帝却若有所动,又看向阑珊道:“你听见皇后的话了?或许,你仍是不死心想进荣王府,那么……”
“我不愿意。”阑珊不等皇帝说完便果断拒绝了。
皇后气的一巴掌拍在圈椅上:“这你都不愿意?合着你就想做荣王妃了,你也太贪心了!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
话未说完就觉着身边异常的安静,皇后转头,对上皇帝斜睨过来的眼神。
皇后戛然而止。
皇帝哼了声,又过了半晌才道:“舒阑珊,朕对你已经够容忍的了,路就这么几条,进温府做二房,进荣王府做侍妾,或者……按照欺君之罪论处。你自己选吧。”
乾清宫外。
司礼监跟北镇抚司的人分头行动,把阿沅跟言哥儿带进宫内的时候,有两个人站在距离乾清宫不远的紫云殿旁边,看的很清楚。
这两人一个是身着太监服色的富贵,另一个,赫然正是飞雪。
过了许久,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对富贵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富贵道:“她真的拒绝了?”
“是,”那小太监点头:“不愿意去温府,也不想做王府的侍妾。”
“皇上什么反应?”
“皇上震怒,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叫仍押在司礼监,给她一天的考虑时间。”
富贵挥手示意小太监退下了。
飞雪道:“富总管!皇上这次应该是真的怒了……”
富贵淡淡道:“若是真怒,此刻就拉她出去砍头了。”
飞雪焦急道:“莫非就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急什么,”富贵道:“现在杨大人的力量,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温驸马,还有太子妃一派……虽然看着险象环生,实则不会有大碍。”
飞雪默然:“话虽如此,她到底是王爷的人。”
富贵道:“但王爷此刻不在京内,你也别忘了容妃娘娘的话。”
飞雪说道:“富总管,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什么也不做,等王爷回来我没法儿交代。”
“你若要胡乱插手,恐怕你就等不到王爷回来了。”
飞雪凛然。
富贵看了会儿,却见又有几个人从乾清宫走出来,甚是匆忙的样子。
远远地,又有两道身影从乾清宫廊下而来,一个身姿挺拔,一个略显瘦矮,两人却同样是大红的官袍,正是内阁首辅杨时毅跟户部尚书李大人。
“该回去了,”富贵转身往瑞景宫而行,又道:“你不用担心,如果发现她有性命之忧,我自然会出手。”
阑珊给带着离开乾清宫的时候,正撞见迎面而来的杨时毅,旁边一人却正是户部的李尚书。
李尚书两只本不大的眼睛此刻瞪得很圆,只顾看她去了,差点儿撞到杨时毅身上。
两下照面,阑珊低头行了个礼。
杨时毅见她头发略微散乱的,身上也单薄,便道:“那件披风呢?”
阑珊听了这句,莫名地感觉到里头的关心之意,忍不住鼻子酸楚:“我、不配用大人的东西。”
她更是顾忌自己若穿了杨时毅的披风,叫人看出来的话,怕引发别的波折。
阑珊明明没说,杨时毅却看穿她心思一般,淡淡道:“既然给了你,就不怕给人看见,以后别傻呆呆的。”
阑珊猛地抬头,双眼已经泪汪汪的。
杨时毅叹了口气,今日他并没有穿戴披风,便伸手把李尚书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一抖给阑珊披在身上:“化雪的时候最冷。去吧。”
李尚书的大毛披风给解去,冷的一下子抱住了胳膊,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杨大人?”
阑珊忐忑的,却知道不能在这里久站,只好勉为其难地去了。
杨时毅回头看了一会儿,才对李尚书道:“你既然知道了她是女孩子,把披风给她又能怎么样?”
李尚书嘀咕道:“虽然她是女子体质弱些,但我也已经是老朽了呀,我又不比你杨大人龙精虎猛的。杨大人你不能就这么见异思迁吧。”
杨时毅已经阔步往前,一边说道:“乾清宫内暖和,那你还不快走几步?”
李尚书急忙小步跑着跟上,又问道:“杨大人,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好像对舒阑珊格外的宽容似的?按照你那迂执的脾气,应该是最不容这种人的。”
“也有例外。”杨时毅淡淡地回答。
李尚书道:“我当然知道她就是那个例外,只是为何例外?”
“你猜。”
“我猜……是因为她是你的‘小师妹’?”李尚书说到那三个字,忍不住嗤地笑了,又道:“或者因为她是计成春的女儿?”
杨时毅不言语。
李尚书心焦难耐:“叫人家猜又不说答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时毅看他一眼:“你好像不冷了。”
李尚书一愣:“你你……你有些无赖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殿门前,自有内侍向里通禀。
不多会儿,见皇后凤驾先行而出,两人回避。
等皇后去了,李尚书道:“娘娘的脸上似乎有些怒意啊。”
杨时毅仍不做声。
李尚书说道:“听说公主的情况很不好,再加上温益卿的事情……唉,我忽然想起当初曾经赞他们两个,是你的左膀右臂,翡翠明珠一样,可哪里想到他们竟是一对夫妻呢?”
杨时毅道:“你说谁是夫妻?”
李尚书一怔,忙道:“是、是没洞房的夫妻,但人家毕竟是拜过堂的,我这么说也没错。”本能地解释了这句又叫道:“你怎么只跟我计较这个?”
此刻里头内侍过来请他们进殿。两个人才各自无声,迈步进殿面圣。
内殿里又只剩下了皇帝一人。
见两个臣子上前行礼。皇帝冷笑道:“好的很,才走了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又来了你杨大人,唯恐朕心里痛快啊。”
李尚书偷偷看了杨时毅一眼,杨大人欠身:“请皇上息怒,微臣这次来是带了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皇帝哼道:“你能有什么好消息,最近工部的消息接二连三都是要气死人的,猛地听你杨大人说好消息,朕都不认得这个‘好’字了。”
李尚书差点失笑。
杨时毅却依旧的脸色沉静:“是这样的皇上,西北方向才传来消息,原来姚升一行人之前是找了一名本地的老向导领路,找到一条很隐秘的路径,已经绕开死亡之谷,且发现了赵元塰一行踪迹。”
皇帝的眼睛微睁了几分。
杨时毅继续说道:“而且姚升也已经通知了其后赶到的荣王殿下,这会儿两派应该已经汇合了。所以微臣想着先给皇上报个平安。”
皇帝听完了后,微微吁了口气:“这么说先前说姚升临阵潜逃果然不真啊。倒还是这舒……有些见识。”
杨时毅不语。
皇帝又看向李尚书:“你又来做什么?”
李尚书忙道:“回皇上,臣的户部年底统结,之前翎海所造的海船,下海试水,一切顺利,之前皇上命海船出使南洋,行程如有神助,船上所载的丝绸瓷器等物同南洋诸国交易,今年户部比往年要多一大笔银子,光是海船一项的贸易所得,粗略统算大概是有四五十万两。”
“是吗?”说到钱,皇帝的眼中顿时多了几分精神,“朕的海船这么争气?”
李尚书笑眯眯地说道:“可不是嘛皇上,这也是皇上的福气庇佑,才让海船一路顺风顺水,有了这次的经验,或许以后更可以再组建船队,扩充贸易。”
皇帝的脸上也露出了和煦如暖阳的笑意:“嗯,干的不错。”说了这句又看向杨时毅——这海船是工部督造的,李尚书选在这时候跟杨时毅一块儿进宫来禀告这好消息,虽然说是同在内阁,但其中自然也大有用意的。
皇帝道:“杨首辅,你特拉了李尚书,是将功补过来了?”
杨时毅道:“皇上明鉴,微臣绝不敢以公徇私。”
李尚书忙笑道:“回皇上,本来首辅大人避嫌,特叫臣过两天再报喜的,是臣实在是忍不住了,想让皇上多高兴两天。”
“原来是这样,”皇帝长叹了声:“这海船啊……”
海船是工部的人督造,当时为了这案子,温益卿亲自抵达翎海,又是舒阑珊跟江为功两人在其中的功劳最大,如今温益卿岌岌可危,舒阑珊身份曝露给关押着,江为功在南边生死未卜的。
皇帝想了想,忍不住叹息道:“人才是好人才,就是人太可恶了些。”
李尚书瞅了一眼杨时毅,小声道:“皇上,臣别的不知道,可是这样能够进钱的人才,臣可是巴不得多一些的。假如放在杨大人的工部有些不太合时宜,臣的户部还是求贤若渴的。”
皇帝嗤地笑了一声:“李尚书想挖工部的墙角?”
李尚书正色道:“回皇上,臣自然不敢有私心,不过也是为了朝廷的国库着想。”
皇帝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天才道:“你们说,冬月里会不会打雷?”
李尚书摸不着头脑,就看向杨时毅。
杨时毅眼神微变:“回皇上,按理说冬月是不会打雷的。”
皇帝道:“是啊,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所以说冬天一般是不会打雷的,就如同那母鸡不会打鸣一样……所谓‘牝鸡司晨’,有违常理,如何了得。不过……也有特例是不是?”
杨时毅虽猜到皇帝的用意,却实在不敢答这话。
此时此刻,紫禁城的晨阳殿中。
华珍公主在内殿休养,无数的太医跟嬷嬷们围绕左右。
温益卿从里走出来,出了殿门,向旁边的偏殿而去。
不多时他推开门走了进内,里头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人听见门响便转过身来,正是阑珊。
四目相对,各自心中风起云涌,滋味难以形容。
原本阑珊身旁还沾着四个小太监,见温益卿入内,便都退出了门口。
阑珊忙先问道:“言哥儿跟阿沅……是皇上叫带进宫来的?你可知道?”
温益卿道:“我知道。”
阑珊道:“皇上想怎么样?”
温益卿道:“皇上想怎么样,自然是看你怎么样。”
阑珊本走前两步,闻言却又后退:“你、什么意思?”
温益卿淡淡地说道:“听说,你没答应皇上要你回来的话?”
阑珊咬了咬唇:“原来你连这个也知道了。不错,我没答应。”
“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
“为了荣王?”温益卿抬眸,“那你为什么也没有答应进荣王府?不甘心做侍妾而已?”
阑珊转开头。
若是说“不甘心”,兴许有一点。
可不是不甘心做侍妾,而是不甘心就这么被人压着头,指南走南,指北走北。
温益卿见阑珊不语,便站起身来。
他走到阑珊身旁:“姗儿,回到我身边吧,有什么不好,我们依旧跟先前一样好吗?”他似乎想抱一抱阑珊,她却忙后退避开。
阑珊道:“我跟你说了不可能。”
四目相对,温益卿终于道:“你就这么坚持,你就这么喜欢荣王?为了他,可以不顾言哥儿跟阿沅?”
“温益卿!”阑珊叹了口气,“就算不是荣王,我们也是不可能了。”
“你说谎!”温益卿猛然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要不是他,你未必会对我这样绝情。”
阑珊想把手抽回来,但温益卿握的越发紧了,甚至让她觉着疼:“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就跟当初喜欢我一样……或者比喜欢我更甚?”
“是。”阑珊忍无可忍。
温益卿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最终阑珊低头:“我不想再提此事了。你……”
阑珊正要说阿沅跟言哥儿的事情,温益卿道:“华珍给我配的药你总该知道吧。”
“怎么了。”
阑珊不知他为何跟自己提着些过往之事。
温益卿道:“你不觉着奇怪吗,只是服药,就能让我忘了所有有关你的事?世间真的有这样高明的药?”
阑珊疑惑:“你……在说什么?”
温益卿道:“你那么博闻强识的,总该听说过有一种催眠之术吧。”
阑珊猛然一惊:“你的意思是……是有人对你也行了这种法术?”
温益卿道:“不然呢?药物只是辅佐而已,当初公主请了一个很厉害的人,对我行催眠之术,忘了所有有关你的事。所以我才一无所知,浑浑噩噩,就算之前你回京,我们当面儿相对,我仍是认不出你。”
身上虽然仍旧披着李尚书的披风,阑珊仍是觉着透骨的冷。
原来是催眠术,怪不得她遇见温益卿之后,他的种种行为举止颇为反常,他明明记得她爱吃零食,也记得给她带零食的行为,却偏偏以为爱吃的人是华珍公主,以为他喜欢的人是华珍。
只有催眠术,才会产生这种高明的类似移花接木的效果。
“原来是这个,没想到京中竟有擅长这种法术的人,”心惊之余,阑珊竭力定了定神,她默然低声道:“就算如此,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温益卿道:“你不想知道,那个很厉害的人是谁吗?”
阑珊疑惑地看向他:“你为何这么问?难道……是谁?”
温益卿的口吻让她觉着奇怪,却好像自己认识的人似的,但她确信自己并不曾认得这种厉害人物。
温益卿似看穿她的心意,他一笑:“是啊,你当然是认识此人的。因为他,就是荣王府的那位富总管。”
有那么一瞬间,阑珊好像听见似乎是冰层断裂发出的咔嚓声响。
“你说谁?”
“荣王身边的富总管。”温益卿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阑珊直直地看着温益卿:“你说谎。”
“你可以去问公主。或者她身边的侍女采蘋,甚至可以直接去问富总管。”温益卿很镇定。
阑珊觉着自己已经没了呼吸,但她面上居然也十分平静:“就算是富总管又怎样。”
温益卿却已经看穿了她的色厉内荏,他知道阑珊在怕什么,而她怕的正是他要说的:“不怎么样,只不过正如你所知,富总管不会擅自行动,所以,当初华珍是求了荣王之后,才得了富总管的助力。”
阑珊直直地站着不动,觉着浑身上下的知觉都仿佛消失了。
她像是一根单纯的木桩,无知无觉地戳在原地。
“姗儿,”温益卿目不转瞬地看着阑珊,他的眼中是真切的感伤,也有些许湿润的泪渍,他道:“你说你喜欢他,他却是害我们分开的罪魁祸首,害我以为自己所爱的人是华珍,害我彻彻底底的忘了你,害我糊里糊涂傻子般过了这许多年,这样,你还……喜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