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陪着阑珊乘车回王府,一路上不住地打量她,又拉着手看她的掌纹走向。
他赞道:“小舒子的手虽然小,手指看着纤细,但掌心却肉乎乎的,纹路也清晰,你瞧,这一握起来还有个元宝呢,可见是有大福气的。”
阑珊听他鬼扯,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看手相了?”
“我最近略学了些。”西窗又问她工部差事累不累,最近吃东西多少之类。
阑珊觉着奇怪:“你怎么像是第一次认得我?只管问东问西的做什么?”
西窗笑道:“这会儿跟以前怎么能一样呢,你好好的保养,才能有、有以后啊。”
阑珊瞥了他一眼,说道:“鸣瑟上次给富总管打了一掌,他虽然不说,我最近看他脸色也不太好。”
西窗忙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今晚上不仅是给你送东西,还有些药是给他的,主子之前吩咐过的,主子知道他受了伤,所以今晚才特意不叫他跟着的。”
“原来王爷连这个都想到了。”阑珊感慨。
“当然,”西窗得意:“主子可心细呢,你以后才知道。”
于是到了荣王府门首,下了车,发现旁边还停着一辆,西窗忙问:“哪里的?”
门上道:“是龚大人府上的,才到不多久。”
西窗疑惑:“这么晚了来做什么呢?事先也没通声气儿啊。”当下便陪着阑珊一路向内,听说赵世禛如今在内花厅上,便从角门拐了过去。
才进了院子,就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从内传来,西窗吓了一跳:“这是谁在哭?怎么了?”
阑珊往前看去,见厅上灯火通明,依稀有两个人影闪闪烁烁。
两人慌忙加快步子,才看清楚,站着的那个正是赵世禛,还有一人是跌在在地上的,竟是个女孩子,只是发髻有些歪散,地上还落着一支钗。
阑珊一看就认出那是龚如梅,只不知道现在这又是个什么情形。
赵世禛的神情有些气恼,看见阑珊,脸色才缓和了几分。
龚如梅正在哭,抬头看见阑珊跟西窗,不知为什么越发委屈似的,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赵世禛也不理她,只冷然对西窗道:“送她出去。”
西窗也不知何事,俯身要去扶龚如梅。
龚如梅却越发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死在这里!”
西窗吓了一跳,赵世禛皱眉道:“别无理取闹!”
龚如梅听到这句呆了呆,坐在地上含泪抬头看着赵世禛,看着倒是可怜的很。
无意中撞见这般情形,阑珊觉着有些尴尬,又听赵世禛呵斥龚如梅,便于心不忍,上前俯身道:“龚姑娘,你是怎么了?”
龚如梅含泪看向她,突然哭道:“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在坏人手里岂不干净!你救了我也没有用,五哥哥根本就不喜欢我。”
赵世禛皱着眉,闻言脸色更焦躁了几分。
阑珊突然发现他好像是故意收拾过,竟穿了一件珍珠白的家常缎袍,显得清爽雅贵,微微泛着珠光的素净袍子映着他的脸,当得起“玉面生辉,俊美无俦”八个字。
只可惜,原本一尘不染的袍子胸前,不知怎么有一点点殷红。
起初阑珊惊了一跳以为是血渍,等细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胭脂的颜色。
她低头看向地上的龚如梅,发现的确跟她唇上的胭脂色相同。
此刻赵世禛走过来:“你跟我进去。”拉住她的手就要走。
阑珊看龚如梅哭的气噎,忙叫道:“殿下!”
赵世禛道:“不用理她。”
龚如梅看他两人的情形,又听赵世禛这般说,哭的越发伤心欲绝。
阑珊推开他的手:“殿下……先稍等我片刻。”又指了指里头,意思是让他先进去。
赵世禛对上她的眼神,终于丢下一个白眼,拂袖往内去了。
此刻西窗蹲在地上还试图劝:“龚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阑珊却道:“王爷已经走了,你哭的再大声他也听不到了。”
龚如梅一愣,果然慢慢地住了,可因哭了太久,整个人便仍是抽噎着无法立刻停下。
“五哥哥走了?他真的不理我了。”龚如梅眼中含泪,顿时又要哭起来。
阑珊掏出帕子:“你的眼睛都要哭坏了,原本明明是极好看的,现在这个样子……”
龚如梅哭道:“他不喜欢我,再好看有什么用,我不如死了。”
阑珊笑道:“他不喜欢,自然有别的人喜欢,凭什么他不喜欢,你就不要好看了呢?就非得死了呢?”
龚如梅给她这一番话绕住了,愣愣地停了哭问道:“你、你说的什么?”
阑珊轻轻地给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渍:“他喜不喜欢你,跟你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就像是一朵花,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难道就为了那不喜欢的人,她就不开了不成?就要死了不成?”
龚如梅越发呆了,觉着阑珊这话很有道理,但又似懂非懂的。
阑珊向着西窗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龚如梅起身,让她在椅子上坐了。
龚如梅反应过来,诺诺地说道:“爷爷说,要给我说亲事了,不是五哥哥,我不要嫁给别人……”说着又掉下泪来。
阑珊道:“所以你就来找王爷,他不肯,你就要寻死觅活吗?”
龚如梅抽噎着,点了点头。
阑珊想了一想:“我听说你从小儿父母早亡,是龚大人一手把你拉扯大的,是吗?”
“是、是啊。怎么了?”
“龚大人今年多大年纪了?”
“爷爷、正五十岁了。”
阑珊叹了声道:“我同你的命也差不多,父亲算是老来得子,若是还活着,也是这个年纪了。”
龚如梅睁大双眼:“你、你也是无父无母的?”
阑珊苦笑着一点头:“当初我才刚认得姑娘的时候,心里却有几分羡慕,你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也是无父无母,却有个疼你的祖父,又有许多围绕在身边的亲眷。”
龚如梅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便慢慢低下头去:“你想说什么?”
阑珊道:“我只是觉着遗憾。”
“又遗憾什么?”龚如梅不解。
“我遗憾的是,父亲去的早,若是我也有一个长辈在,看顾着我,替我谋划出路,我也不至于……曾经……”
龚如梅抬头看她:“曾经怎么样?”
阑珊笑了笑:“曾经所托非人,差点儿就真的死了。”
龚如梅睁大双眼,疑惑问:“你?所托非人?”
阑珊想起自己是男子身份,便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说姻缘,只是感慨若父亲在,我就算给人骗给人害,到底也有个倚仗的人。而若是有个父亲,那骗我害我的人动起手来自然也要忌惮三分。”
龚如梅道:“原来是这样……”
阑珊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你也许曾觉着自己没有父母暗自感伤,但你毕竟不是最不幸的那个,在别人眼里,你却还是那个令人羡慕的女孩子,所以我不想你误入歧路,不想你后悔。”
龚如梅问道:“什么后悔?”
“你喜欢荣王殿下吗?”
“当然了。”
“那殿下喜欢你吗?”
龚如梅张了张口,难过地低下头。
顷刻她方低低说道:“五哥哥以前是喜欢我的……”
阑珊道:“是啊,我记得那时候在泽川,是王爷亲自跑去救你,若说他不喜欢自然是假的。”
这件事对龚如梅而言自然也是极感动于心的,当下忙含泪点头不迭:“就是就是。”
阑珊笑笑道:“但是你想过没有,他当然喜欢你,但……只不过是把你当做妹子一般喜欢跟保护而已。”
龚如梅嘴唇蠕动,眼圈又红了。
阑珊道:“其实这样就很好,你无父无母,只有祖父疼爱,多一个王爷疼惜你,如同兄长一般,是何等幸事。何必又死缠烂打的求自己不可求的东西,白白坏了自己在他心中的样子呢?”
龚如梅抬手拭泪:“可是、可是我……”
“可是你仍放不下对么?”阑珊察言观色:“我知道曾有一个人,因为想得到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用了很多不堪下作的手段,可我想你自然不是那种人,因为你的心性跟教养让你做不出,所以方才只管哭跟寻死,可你若真的寻死,真正伤害的只有你自己的家人而已。王爷不喜欢仍是不喜欢的,难道他会因为你寻死而改变主意?”
龚如梅很是绝望,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阑珊任凭她哭了一会儿,便叫西窗去打水预备给她洗脸。
顷刻龚如梅果然停下来,她眨了眨眼,看向阑珊:“五哥哥喜欢的人……是你对不对?”
这一句突如其来,让阑珊愣在当场。
龚如梅盯着她,像是在盼着一个答案,一个让她死心的答案。
见阑珊不言语,她又继续说道:“五哥哥喜欢的是男人,所以才不喜欢我的,对不对?”
阑珊的脸红透了,她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正在尴尬无比的时候,就听到屏风之后,赵世禛的声音响起说道:“是,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儿。”
龚如梅睁大双眼。
赵世禛从屏风后走出来,他已经换了一件衣裳,大步走到两人跟前:“本王喜欢的人是小舒。”
阑珊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赵世禛看她红着脸低垂着头的样子,却一笑,探臂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他笑看向龚如梅:“我喜欢的就只有她而已……所以绝不会对别的人动心,知道了吗?”
龚如梅看向赵世禛,又看看阑珊,有些呆呆的,像是在反应。
让阑珊意外的是,她没有再哭闹,反应比自己所想的要平静。
“我原先还不信,”龚如梅小声的,“现在才知道了,原来,原来是真的。”
之前不管是太子还是龚少保,以及一些下人,都对阑珊跟赵世禛间的关系议论纷纷,龚如梅自然听说过。
但先前并不相信,如今眼见为实,她居然显得很乖巧。
赵世禛仿佛也有些意外,但他毕竟是心理极为强大的人,当下道:“所以你以后不许再闹了,要还是像今晚这么着,以后本王就不能再跟你碰面了。”
“我不会了!”龚如梅急忙摆手,“以后都不会了!”
这会儿阑珊实在受不了这个诡异的气氛,偷偷地要推开赵世禛的手先行溜走。
赵世禛偏用力将她往怀中一抱:“你还怕羞?本王都不怕。”
阑珊觉着自己的脸都没有了。
龚如梅的脸却有些微红,她仿佛不太敢看,却又舍不得不看。
把两人又打量了会儿,龚如梅心中认命地叹息,小声说道:“五哥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爷爷要给我、给我挑……”龚如梅脸色更红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着点儿?”
这下连阑珊都吃了一惊:怎么回事,龚小姐突然间打了这么一个急转弯?
赵世禛笑道:“你是让哥哥帮你选未来的夫婿?好,你放心,一定给你挑一个出类拔萃的如意郎君,怎么样?”
龚如梅毕竟害羞,就只轻轻一点头。
西窗送了水,龚如梅洗了脸,又叫王府的侍女帮着她梳妆整理过了,才簇拥着出府。
临去,龚如梅突然回头看向阑珊:“舒大人,你刚才说的那个不择手段的人……最后怎么样呢?”
阑珊一愣,继而道:“现在我还不知道。”
龚如梅看了她半晌:“如果你知道了,告诉我好不好?”
阑珊点头:“好。”
阑珊所说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华珍公主跟温益卿,而华珍公主如今有了身孕,温益卿又将继任侍郎之位,他们两人日后如何,她尚且不能定论。
西窗亲自送着龚如梅出府去了,赵世禛长叹道:“总算是让这小妮子死了心了!哭包儿一样,打又打不得,也不能很说重话……还是小舒能干,三言两语的就把她降服了,以后倒也少了麻烦。”
阑珊心想哪里是她降服的,只是龚姑娘的心理也怪了些,怎么一听说赵世禛喜欢的是她,突然间就改变了主意呢?甚至让赵世禛帮她盯着未来夫婿的人选呢?
阑珊毕竟人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有些看不清龚如梅的心理。
的确,人跟人是不同的。假如今晚出现的是华珍那样性情的,听说赵世禛喜欢一个男人,恐怕更会变本加厉地死缠烂打,偏激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但是龚如梅不同,她毕竟只是个娇软内向的小姑娘,正如阑珊所说,从小只有祖父关爱,接触不了几个外男,而赵世禛偏是其中最出色的哪一个,加上众人言语之间有撮合之意,自然就固执地心许了他。
知道自己嫁不成,她的手段也不过是哭求跟寻死而已,直到阑珊开解了她那些话,她又目睹赵世禛对待阑珊的情形,知道赵世禛喜欢的是舒阑珊一般的“男人”,绝不会喜欢任何的女子,包括她,她自然而然的就“悬崖勒马”,知道回头了。
而且还有一点,龚如梅之所以不肯放弃赵世禛,是相信赵世禛是这世间最好的,而且自己祖父的眼光……她是有些信不过的,生恐会挑到一个不太中意的给她。
但如今有了赵世禛做保,自然会给自己挑一个同样出色的夫君,就不至于一想起自己的姻缘,只顾满心忐忑,生恐所遇非人了。
且说赵世禛叹息了句后,冷不防阑珊道:“龚姑娘貌美,性子温柔,出身又好,殿下真的愿意放她走吗?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
赵世禛一怔,笑道:“反悔?”
阑珊道:“之前那件衣裳怎么就换了呢?”她还记得上头沾着的胭脂痕迹。
赵世禛咳嗽了声。
其实正如阑珊先前所见,荣王的确是刻意收拾过的,只是他没想到先阑珊而来的竟是龚如梅,他的心意真是白费了。
偏那小妮子大概是知道没有退路了,泪汪汪地说了一阵儿后便扑上来抱住了赵世禛,一刹那口脂不免蹭在了他的衣襟上。
这若是换了别的人,怕还会温声安抚几句。
只是赵世禛脾气本就独绝,且又天生有些许洁癖,突然给龚如梅抱住,嗅到那股甜腻的香气,他心里竟是讨厌之极,当下随手一推,立刻就把龚如梅推在了地上。
龚如梅毕竟是个娇小姐,给这般对待,自然就委屈的大哭起来,正好阑珊跟西窗进门遇见了。
所以先前入内后,悻悻地把那件衣裳扔了,又洗了手脸才又绕出来听他们说话。
赵世禛却没跟阑珊解释:“那件儿不干净了,这个是不是也很好?”
阑珊笑道:“嗯,五哥穿什么都好看。”
赵世禛心头一热,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转身往内而去。
阑珊虽歇了两天,可身体仍是各种不适,给他抱入怀中的时候简直要吓晕过去。
幸而赵世禛也是真心疼她,他又是个非常好学的人,自然有许多法子可以度过良宵,因此这一夜对阑珊而言,反而比前日容易度过些。
在夏日的蝉唱之中,总算将最难熬的六七月度了过去。
金风送爽之时,工部的决异司已经组建完成,江为功心想事成,也给拨入其中,除了他跟阑珊之外,工部这边又从文思院,军器局,杂造局各抽调数人参与司中。
正如杨时毅所说,除了工部的人,另外大理寺,顺天府两处也各自拨了人。
当江为功看到姚升换了一身跟自己差不多的服色出现跟前之时,惊喜交加的上前抱住了他:“老姚,你真的也成了我们的人?”
姚升笑道:“是是,成了你们工部的人了,初来乍到,像是才嫁了的小媳妇,老江可要对我温柔些啊。”
江为功大笑:“那是当然。”
姚升又道:“怎么不见小舒?”
江为功说道:“她今日有事,还好这会儿也不忙,杨大人交代把先前的一些卷宗先翻一翻。走吧,我带你熟络熟络。”
自江为功领着姚升于工部熟悉的时候,阑珊这会儿却是另一个情形。
她人在东宫,正在太子妃郑适汝的房中。
郑适汝站在她身旁,打量了半晌,去自己的珠宝匣子里取了一支金灿灿的八宝凤钗,要给阑珊簪在发髻上。
阑珊正看着镜子里那艳光四射,妩媚妖娆的一张脸,如同做梦一般恍惚,见状忙道:“已经够了,这头上已经戴不下了!”
就算是以前在闺中的时候,她都不曾如今日一样盛装。
郑适汝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且听我的,第一,如今你的身份是郑家的亲戚,第一次在这种场合露面儿,若是打扮寒酸,只怕给那些人小瞧了去,自然要一照面就镇住众人。第二,以前你不管男装女装,都是一副清水芙蓉的寡淡素净样子,如今自然要反其道行之,越是浓妆艳抹、华服盛装越妥当,这样的话,就算有那先前见过你的人,也绝对想不到会是同一个。”
阑珊这才明白为什么她先前拼命给自己脸颊跟嘴上涂胭脂,又选了这般绯红色的衫裙,弄的跟要去“艳压群芳”一般。
当下叹道:“我自个儿先都不认得这镜子里的是谁了。”
说了这句,忽然想:若赵世禛见到自己这样浓妆艳抹的,不知会是什么反应……罢了,还是别让他看见,实在太难为情了。
郑适汝总算替她把那支凤钗端端正正地簪上,又捧着阑珊的脸看了一阵,赞道:“真好看。”说着挽起她的手臂:“走吧,到了外间儿你不用多说话,只跟着我就成了。”
这刹那却给阑珊一种错觉,仿佛两个又回到了少女之时,郑适汝牵着她的手在学塾的廊下走过,那会儿她只管左顾右盼,完全不介意郑适汝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因为心里很踏实地知道,不管去哪里都是好的。
“宜尔。”阑珊忍不住握住了郑适汝的手。
太子妃闻声回头,目光相对间,两个人都笑了,似牡丹芍药,相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