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塰的手一停,目光落在地上,木地板上有醒目的几滴血渍,他吃了一惊,竟不知这血是从何而来。
意外之际,赵元塰蓦地看向阑珊,伸手在她下颌上一扶,才发现从她的口鼻处浸满了血,一时竟令人无法辨认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
赵元塰大惊:“来人!”
阑珊感觉自己给抱了起来,却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她试着闭上眼睛又睁开,看到一张酷似赵世禛的脸。
“殿下……”阑珊喃喃地唤了声,想去抚一抚他的眉眼,只是手指还没碰到那人的脸,就无力地晃落下来。
但她仍是不肯放弃,定了定神重又抬手。
不知试了多少回,才听到一声似真似幻的叹息,那手主动过来握住了她的。
“殿下。”朦朦胧胧中那人的脸近在咫尺,阑珊眷恋地看着眼前的人影,突然想告诉他自己甚是想念。
最终却没说出来,只是把那只手往脸颊边上拉了拉,把脸靠在上面轻轻地蹭了蹭。
此时阑珊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但竟然无法彻底昏迷过去,脑海之中仍旧有无数的图像风起云涌,就仿佛给一股什么力量推赶着往前,让她无法停止这种诡迷的想象。
等到那股力量消退之后,阑珊渐渐地苏醒过来,这会儿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直直地瞪着帐顶,直到突然想起一张似是而非的脸。
阑珊不寒而栗,急忙坐起身来,动作太急,整个人又跟着一昏。
她掀开身上的毯子,看到自己的衣袍都好端端的,又赶紧在肩头,身上各处试了试,好像……并没异样。
除了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乏力感。
阑珊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正依稀想起一些,却听到外头隐隐地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听出其中一个正是飞雪,当下忙停了动作,只凝神侧耳听去。
只听飞雪说道:“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隔了片刻,那人才说道:“我也并没想到会这样。”
“我不知大殿下是故意还是无心的,但舒丞若有个好歹,毁掉的不仅仅是大殿下跟主子昔日的情意。”
沉默,赵元塰冷笑道:“小五心里真的还有对我的情意吗?先前在济州城中,他眼中所见的只是个大逆不道的罪人而已。”
“所以你要报复主子,就在舒丞身上动手?”
“我若真想报复他,这会儿她还能好好地躺在里面?”
飞雪不语。
赵元塰道:“我只是想知道李克用墓室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才给她吃了那明视丸……也许,是她体质的缘故,一时承受不住。”
“她先前头上就受了伤,”飞雪的声音有些黯然,咬牙道:“大殿下,我不管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别对她下手,除非你想真的毁了荣王。”
轻微的脚步声远去,然后又有脚步声往内而来。
两人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的,阑珊听的似是而非。
又听见脚步声响,她不知进来的是谁,急忙又倒下去把毯子拉高。
顷刻,就听到飞雪的声音道:“醒了?”
阑珊听见是她,才小心翼翼地把毯子从脸上撤下来:“大殿下走了?”
飞雪点点头,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抚过,却发现阑珊的鼻端还有些许残血的痕迹,当下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干净。
阑珊惊魂初定的,这里又只飞雪一个“亲人”,受了飞雪这样的温柔,阑珊不由爬起身来,将她一把抱住。
紧紧地抱着飞雪,心里那点不安才散开了去,阑珊定神,在她耳畔低低说道:“先前、大殿下不知给我吃了什么药,我心里一阵阵的发慌,不知是怎么样。”
飞雪拍拍她的背:“放心,放心,已经没事了。”
阑珊停了停,又小声道:“他、他又说什么教我什么之类的鬼话,我怕的很,以为那是……”
“是什么?”
阑珊红了脸,嘀咕道:“是不好的药。”
飞雪打量她的脸色,总算明白过来:“你以为那是……”想了想,飞雪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个,大殿下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阑珊刚才听飞雪有质问赵元塰的意思,便道:“真的吗?”
飞雪心里知道赵元塰给她吃的是什么,本想略过不提的,但因为担心阑珊想不开,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终于小声在阑珊耳畔道:“你真的不用怕大殿下,因为、因为他……”
最后那几个字,她贴在阑珊耳畔,语声极低。
阑珊听见那几个字,反而呆愣了:“什么?”
飞雪笑道:“是真的,我是隐约听高歌提过一次。所以你放心。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就算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也只不过是玩笑而已。你不用在意。”
阑珊瞪大了眼睛盯着飞雪看了半晌,不知是该震惊多些,还是心安多些,但总算可以暂时的把心放平了。
“幸好有你在。”阑珊靠近过去,把脸贴在飞雪怀中。
飞雪倒是惭愧:“别这么说。”
半晌阑珊突然闷闷地说道:“你说、殿下他会不会找到咱们,会不会来救咱们?”
“当然了,也许这会儿主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阑珊抬头:“真的?”
飞雪见她双眼闪闪发光,便笑道:“这么想主子吗?”
阑珊想到赵元塰之前的那些话,叹气道:“殿下以为咱们还在府中,生死不知的,指不定多焦急呢。”
“想主子就说想主子就是了,”飞雪见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晕红,不由在上头轻轻地捏了一把,“等见了他,你就把此刻对他的担心跟想念都告诉他,也就弥补他先前的焦心了。”
过了会儿,阑珊红着脸“嗯”了声:“我会的。”
飞雪的那一句话给阑珊吞了定心丸,同时阑珊也想起来赵元塰叫她改换女装的话,还说什么那样最安妥,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本来很是抗拒女装,可因为这件事,却变得有些欣然接受。
飞雪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帮着阑珊换上了。
阑珊拉起那轻薄的百褶裙摆轻轻一扬,上头的绣花随之飞舞,漂亮的很,她却无奈地笑道:“我总感觉这么怪异呢,上次才换上的时候,几乎路都不会走了。”
“好看的很。”声音却是从门口响起。
却是赵元塰站在门边,笑道:“只是你许久不在闺阁,所以也没什么女儿之态,行动处有男子之风,看来未免有些古怪。”
阑珊见了他本能地就想往飞雪身后躲,可一想飞雪跟自己说过的事情,倒也不用格外怕他。
她拱手想要行礼,又觉着这样的打扮行那种男子之礼颇有点不伦不类,但让她行闺阁女子之礼却更是做不出,于是只尴尬地立在原地。
赵元塰道:“你好些了吗?”
阑珊只好低着头回答:“是。”
赵元塰一顿问道:“那么,可想起什么来了?”
他指的当然是李克用墓的事,阑珊心头一凛。
原来之前被逼吃了那颗药后,阑珊心里的确无端地冒出许多的杂乱场景,因为当时给赵元塰调戏,又以为自己吃下的是那种不好的药,她情绪激荡的也未在意。
直到后来才慢慢地又回想起来。
阑珊本来也算是个博闻强记的人了,但是那墓室本就不大,所见所感也无非是那些,所以也没有多大的鲜明印象,何况后来因为伤重意识一度迷糊,更加不想仔细回忆。
可吃了那药后,那墓室里的场景却又如在眼前出现似的,分毫不差,鲜明如昨。
而且除了所见之外,所感甚至都更加敏锐了。只不过她所留意的不是墓室之中最醒目的那具棺椁,而是墓室的墙壁!
之前阑珊才进墓室就开始大量墙上的彩绘,原本是想减少对那具棺椁的注意力,没想到误打误撞。
墙壁上所画的,都是李克用一生所经历的大事,比如温益卿说的一箭双雕,以及三箭赐子之类,除了这些,又有逼杀黄巢,大败三帅,以及画师巧绘等轶事。
本来只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已,但是在那药力的佐助之下,阑珊本来就很是敏锐的感知越发给调动起来似的,她虽看着的是墙上的一幕幕故事画像,但真正留意的,不是栩栩如生的主角人物,也不是刺激生动的故事情节,而是这些事件的背景图。
她发现所有的背景图里,都有若隐若现的山峦。
而且越看越惊愕,墓室画壁上所画的这些大事,贯穿李克用一生时间,事件发生的地点,时节等都不相同,但是在春秋四季变化之中,不管背景怎么变,那绵延的山峦始终没变,也并没有断开过,甚至纤毫入微,画的甚是清晰仔细。
若非是为了壁画的整体构图好看,那么,就是有深意在其中了。
阑珊的眼神只是稍微变了一变,不料赵元塰却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他笑道:“真的有所发现?”
给他逼视着,阑珊只得说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总是觉着那墓室内的壁画好像有些怪。”
“怎么个怪法儿?”赵元塰问。
阑珊皱眉想了半晌:“虽然都是画的人物生平,但是背景的山脉图却是一样的。”
赵元塰听到“山脉”,立刻道:“你说仔细些。”
阑珊苦笑:“这个怎么能说的仔细?纵然我说的再仔细,只怕大殿下也听不明白。”
赵元塰瞪着阑珊。
阑珊忙道:“不是我故意推脱,比如我们造屋建房,都要有图纸,若不是图纸,只跟你用嘴说,说破了天只怕你还不懂呢。”
赵元塰嗤嗤笑了两声:“知道了。”
过了会儿,阑珊才知道大皇子这声“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赵元塰带阑珊回到先前给她吃药的那房间里,走到桌边,从旁边取了一卷生宣,道:“既然如此,你就把它画出来吧。”
阑珊心一跳:“可是……”
“你应该还记得吧?”赵元塰淡淡道:“若是不记得,可以再吃一颗药。”
阑珊忙道:“记得记得!”
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阑珊总算画出了半张图,前头但凡有人物的地方,她就画一个圆,大圆表示李克用,小圆就是其他,毕竟人物不是她擅长的,而且人物似乎也不重要。
“这是什么?”起初赵元塰来看过,看见两个土豆似的圆,皱眉道:“你不会画?”
“请大殿下见谅,人物我实在不会,就用这个权当了。”
赵元塰忍着笑:“行吧。画仔细些,千万别弄错。”
此时阑珊还未往别的地方去想,只忙答应了事。
可是画着画着,才慢慢地咂摸出赵元塰话中含义。
阑珊的手势不由也慢了下来。
赵世禛没有跟她说过百牧山的内情,她也不知道赵世禛在山上墓室是否发现了这壁画的异样,而自己给赵元塰把这东西画出来,会不会让赵世禛不快,又会不会让他为难。
如果这山脉图真的跟宝藏有关,赵元塰当然是势在必得的,那赵世禛呢?
天黑的时候,风略大了些,室内光线昏暗。
阑珊的眼睛也有些花了,便停了笔。
赵元塰走到桌前看看图纸,人物就不必多看,幸而那山峦竟画的有板有眼,笔法熟练。
大皇子看着图纸道:“没有错吗?”
阑珊摇头。
“还有多久画完?”
阑珊试着道:“明天……”
“不行,今晚就要。”
阑珊叹气:“好吧。”
赵元塰把图纸放下,看着阑珊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你为何这般能耐,什么泽川救美,感因寺遇蛇,翎海船案,包括圣孝塔之事,这些奇事放在男人身上都显得惊世骇俗,何况你一个女子,可如果你是计成春的女儿,这些倒也说得通了。”
阑珊听到最后一句,吃惊地看向赵元塰。
先前他明明不知自己身份,这会儿却是怎么?难道是飞雪告诉了他?
不、飞雪不会。
赵元塰瞥着她道:“你在猜我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是吗?其实我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晏成书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为徒,还有所谓跟华珍的那些绯闻……哈,我虽不信华珍会抛下她心爱的温驸马移情别恋,可也仍不免被谣言所误导,现在想想哪里是什么私情,哦……确实是私情,只不过是旧日情敌之私罢了。”
阑珊不言语。
赵元塰道:“计姗是在新婚之夜香消玉殒的,听说那会儿温驸马还在外头应酬并未入洞房,这么说你的确仍是完璧。”
阑珊猛地听他又说这些话,心中不喜,便转开头去。
赵元塰凝视着她的脸道:“你该庆幸,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不是这场变故,你又怎会入了荣王的眼呢。”
阑珊听到这里便不悦道:“大殿下!”
赵元塰一怔。
阑珊紧锁眉头:“我宁肯不要这场变故。没有人愿意……要什么变故!”
这句话却突然触动了赵元塰心底的那点隐秘,半晌他不由也跟着说道:“是啊,没有人愿意要什么变故。”
然后他嘿然一笑,道:“那我问你,你整天跟温益卿朝夕相对,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什么想法?”
“比如,旧情重燃之类?”
阑珊没好气儿地说道:“我已经燃过一次,怕是再燃不起了。”
她不想听赵元塰再胡说,便道:“大殿下,我要绘图了。请你暂时不要说话。”
赵元塰道:“好,我不说就是了,我倒不是故意打听这些话,只不过我总要看看小五头上会不会多一顶绿帽啊。他那个脾气,竟没把你捆在王府,任你在外头肆意而为的……真是稀罕。”
他说到最后似乎觉着十分可乐,竟笑了出声。
阑珊皱着眉,勉强收敛心神画图,看着笔下慢慢推开的山脉,心头突然一动。
这夜,将到子时才总算把整张图都画完了。
期间赵元塰一直在旁边的罗汉榻上等候,望着桌边灯烛之下伏案描绘的影子,双眸之中也是半明半晦。
阑珊把图纸画完,头晕眼花,正要起身,却看到赵元塰走了过来。
“好了吗?”
“是。”
阑珊连拿画的力气都没有,手指在轻轻地发抖。
赵元塰看着她烛光下苍白的脸色,也瞧出她的手指在战栗。
不知是为什么,赵元塰伸手过去把她的手攥在了掌心里。
“很累?”他问,语气似乎……有点怪异。
阑珊迟疑地看着自己给握住的手,又抬头看向大皇子,然后她再度低头,确认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女装。
“不、不太累了。”她忙回答,尽量安抚自己。
赵元塰笑了笑:“那好吧,回去休息吧。”
“是。”阑珊垂头答应,忙不迭地跑出门去。
次日阑珊起身,看着挂在床边绣花的褶裙,想到昨晚上灯影幽淡,手上微温的一握,皱眉出了半天神,终于还是决定换回男装。
飞雪不知为何不在,阑珊自己下地穿好衣裳,洗漱过后,才要出门找找飞雪何在。
突然有道人影从外闪了进来,阑珊见是个男子,本能地以为是赵元塰的人。
才要后退,那人道:“舒丞!”
阑珊定睛一看,大惊:“李大人?!”
这来人竟是杨时毅手底的那名姓李名墉的差官,他飞快把阑珊从头到脚扫了眼:“幸而无事,快跟我走!”
李墉不由分说拉着阑珊往外,阑珊知道他兴许是来救自己的,可是飞雪呢?
“等等,还有小叶!”
“不用管!”
阑珊着急道:“不行!一定要一起走!”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道:“走?去哪里?”
赵元塰身着银白色的宽袖大氅,发髻上系着玉色丝絩,从旁边的房中缓缓走了出来,身前身后数名侍卫,蓄势待发。
李墉把阑珊挡在身后:“大殿下,久违了。”
“你是杨时毅的人,”赵元塰的脸色冷冷的,眼神极为幽沉,“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李墉似十分恭敬:“大殿下见谅,舒阑珊毕竟是我工部的人,得知他出事,下官自然要竭尽全力,如此方能不负杨尚书所托。”
赵元塰冷笑道:“杨时毅自然是能耐的,只是他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阑珊见他满脸煞气,同先前那个大皇子又不太一样,她看看李墉,犹豫要不要让他先逃。可好不容易盼来救兵,又不想就这么放弃。
正在这时李墉笑道:“殿下莫非觉着我是一个人来的吗?”
赵元塰脸色一变,立刻抬头环顾周遭,却见四野寂然无声,只是有些太过寂静了,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哗啦”数声水声响动,有人影从水底翻身跃了上来!
侍卫们急忙把大皇子簇拥在中间,李墉则拉着阑珊后退往外奔去。
那从水底冲上来的几个人挡住了追兵的去路,耳畔是激烈的刀剑相交的声响。
阑珊身不由己地给李墉拉着急奔,听着那些声响,心惊肉跳。
终于在下台阶的时候想起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小叶呢!”
话音刚落,有几道身影从前方冲过来将他们拦住。
李墉把阑珊往旁边一推,自己挺身迎战。
阑珊站立不稳,好不容易扶着一棵树,转头找寻飞雪的影子,不料飞雪没看到,却瞧见赵元塰从栏杆旁侧身看过来。
四目相对,大皇子一笑,手按栏杆翻身跳了下地。
李墉在那边分身乏术,无法救援,阑珊步步后退:“你别过来!”
赵元塰喝道:“你过来!”
“我不!”阑珊当然知道自己拼不过赵元塰,却哪里肯乖乖地过去,但给赵元塰这逼迫地一喝,脚下一滑,整个人往草沟中滚落下去。
赵元塰愣神的功夫,那边有侍卫催促道:“他们的人太多,殿下快走!”
这时侯赵元塰若是想捉阑珊,自然是有些难度,但如果要想杀了她,却不算太难,毕竟距离很近,而她艰难地扑腾在草丛里,像是一只挣扎中的白兔,看着很好宰杀的样子,甚至不用靠近,只需要一把扔过去的刀。
赵元塰盯着阑珊狼狈的样子,终于古古怪怪地笑了笑,转身跟着侍卫去了!
那边阑珊因给草藤缠住脚,又知道赵元塰要捉自己易如反掌,便索性抱头不敢看。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才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舒丞,已经无事了。”
阑珊迟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带笑的双眼。
高歌俯身,轻轻把她头上沾着的碎草叶片摘了去,笑道:“舒丞别动,让我抱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