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益卿答应的这样痛快,毫无为难之意,阑珊放了心。
又得了他几句吩咐,便忙出来回到自己房中,她在桌边站了半晌,才发现袖子里居然还揣着温郎中给的帕子。
先前阑珊神不守舍的,虽然给温益卿塞在手里,却并没有用过,只不知何时竟揣着袖子里去了。
这会儿拿了出来,本想叫人送回去,可是为了个手帕送来送去的非但没什么意思,反而引人注目。
阑珊盯着看了片刻,拉开抽屉便扔了进去。
这日从工部往回,阑珊特意让车夫绕路从集市上经过。
她转了转,买了几样东西后才回到家里。
阿沅才做好了晚饭,听了动静便跑出来接着,一边儿给阑珊掸尘一边道:“今晚上王大哥值班不回来,待会儿葛公子回来后就用饭。”
才掸了会儿,就见飞雪手中提着些东西进门,阿沅一愣:“拿了些什么?”又问:“哪里来的?”
阑珊笑道:“我顺路买的。”
阿沅走过去打开看时,原来是块丝滑厚密的素色缎子,沉甸甸的,可见不便宜。阿沅惊道:“怎么买这贵东西?”
阑珊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说天热起来中衣也要换了么?这缎子是店家给了折扣的,正好给你买了做中衣。”
“瞎说!”阿沅叫起来,“多少银子要你这样大手大脚的用?我的中衣不拘用什么,这种料子又费钱又娇贵,我可不穿,赶紧退回去是正经。”
阑珊笑道:“这个很好,穿着舒服。你且听我的话,何况人家给了折扣买的,再退就不好了。”
阿沅跺脚,叹气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奢侈起来。”
“这家里好歹也有三个官儿了,还买不起一块布吗?”阑珊笑着说了这句又道:“那边还有一串珍珠项链,也是给你的。”
阿沅本来还以为阑珊是随手买的布料,听了这个才诧异起来,反而不敢去看了,只瞪着阑珊:“你……”
阑珊道:“再过几天是你生日了,先买了这两样,等事情妥了,再给你好好过一个生日。”
“果然是有事,”阿沅咬了咬唇:“我就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的买些东西,到底是怎么了?”
阑珊才跟阿沅说了要去掖州的事情,阿沅听说后也很是震惊,不禁为江为功担心。
可更担心的却还是阑珊。
“才回来多久又要出去,当时明明答应我不出外差了的。”阿沅低下头,虽不敢十分拦阻,却也忍不住怨了两句。
阑珊温声道:“这次跟别的不同,毕竟那是江大哥,多亏他向来照拂我们,要是他有事,我一辈子也不安生。”
阿沅当然了解她的性子:“你就是这样,人家若对你好,你就恨不得把心也掏出去。”
阑珊笑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又要撇下你在家里了,幸好如今葛兄也在,他是个心细能做事的人,有什么话你也可以跟他商量。”
阿沅知道拦不住,只得随她罢了。
不多时葛梅溪骑马回来,急匆匆地进门道:“听说你要跟温郎中去百牧山?”
他今日出的是外差,天黑才进了城,因此才得知消息。
葛梅溪焦急道:“我才进工部就听说了,当即就去肯求郎中许我一起去,只是郎中说已经择好了人,并没答应,明儿我想再去求一求。”
阑珊忙道:“不不,今儿消息一回来,温郎中就禀了杨大人,杨大人雷厉风行的,立刻通知了大理寺行事,咱们这边的人选也已经定好了,自然不能随便更改。何况葛兄在京内也有自己的差事,何必舍近求远。”
葛梅溪盯着她:“但是……”
阑珊道:“另外还有一件事,王大哥虽是人好,却难免有些心粗,家里的事情照顾不到,如今有葛兄在我才能完全放心,你帮我多照看着阿沅跟言哥儿,就是莫大的感激了。”
葛梅溪当然想跟她一起,可听她如此说,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次日一早起身,前往工部,门上才听说温益卿昨晚上只回府探了一探就立刻回到工部了,整夜公事房的灯都亮着,仿佛一宿没睡。
阑珊倒也了然,毕竟事出突然,温益卿又不是个没事儿干的,手头本就有许多公务,如今要出京,自然要把那些事情先选着要紧的处理妥当。
工部选调出京的几人站在外头等候,不多会儿,里头一阵脚步声响,几个官吏跟随从簇拥着温益卿走了出来。
温郎中脸色苍白的,头上戴着黑色的忠靖冠,身上外头是月白色的披风,里头是青缎的常服,脚踏朝靴。
见众人都已经等候整齐,温益卿扫了眼,目光在阑珊身上停了停,正欲率众出门,外头突然道:“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声更是意外,大家都惊呆了,温益卿也愣了楞,但他即刻反应过来,当下紧走几步出门迎驾。
因为天还未亮,先是两排灯笼挑着而来,正中一人正是太子殿下赵元吉。
想来这还是太子第一次来工部,上下众人都诧异惶恐,不知因为何事。
温益卿上前行礼拜见,赵元吉命他起身,说道:“温郎中这就要带人出京了吗?”
“是,不知太子殿下此刻前来,有何旨意?”
因为华珍公主的缘故,赵元吉跟温益卿当然也不陌生,当下一笑道:“我也是昨晚上才听说了百牧山的事情,知道杨大人要派你们出京前往调查,这人都选好了吗?”
温益卿道:“是,正要启程,请殿下训示。”
太子道:“倒也没什么可训示的,只是听闻此事颇为棘手,不过杨首辅既然派你前去,我想自然是马到功成的。不过是多嘱咐几句,在外行事务必仔细谨慎,早日解决了事端,平安归来。”
温益卿躬身领了口谕。
此刻旁边一名太监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个托盘,盖着一块黄缎子。
赵元吉掀开缎子,里头却是一块红绸,打开来,底下竟是一枚形似护身符的东西。
赵元吉拿在手中,道:“这个就当时本太子的一点心意,期望你们早日安顺回京。”
说着便双手递给了温益卿。
温益卿扫了一眼那护身符上的刺绣,抬手接了过来:“多谢太子嘉勉!微臣等一定尽心竭力,不辜负太子殿下期望。”
赵元吉笑道:“好了。也不耽搁你们行程了,走吧。”
说话间他转身,忽然瞧见了人群中的阑珊,目光一顿,便走到跟前。
灯影下,却见阑珊半垂着头,容颜在光影中半明半昧的,可分明的玉容无瑕,眉眼如画。
赵元吉不禁挑了挑眉,几乎有点儿不敢认:“舒丞?”
阑珊忙把腰俯的更低了些:“参见殿下。”
赵元吉哑然失笑:“多日不见,舒丞……似是大有改观呀。”当初在荣王府看着狼狼狈狈的,此刻竟如此清丽可人,之前听闻华珍跟阑珊传出绯闻,赵元吉还不信,如今看着,倒真的确有资本。
但这人跟荣王有染,又跟华珍亲密,偏还是在温益卿手下当差。
这种关系真的……
太子心中风起云涌,这边阑珊不敢抬头:“多谢殿下,下官愧不敢当。”
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赵元吉毕竟不便多说别的,就只一笑道:“原来你也要随着温郎中出京?”
“回殿下,正是。”
赵元吉点了点头:“那也罢了。横竖回京后再说。”莫名地扔下这句,太子殿下便转身而去。
身后温益卿率众恭送。
等赵元吉去了,温益卿身边的李主事才忍不住低低问道:“郎中,太子殿下怎么突然来到?是何意思?”
温益卿握着手中的那护身符,往阑珊身上瞥了眼,却淡淡地说道:“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听闻咱们出京,特来示恩而已。好了,别耽搁了,出发吧!”
当下便出了工部,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
城门大开,一行出城的时候,东方天边才露出一丝朝阳的微红光芒。
出城无事,阑珊因昨儿晚上没怎么睡好,就在车中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正午,车驾却没有停留,只吩咐众人自己随意吃点所带的干粮,仍旧赶路。
如此整整赶了一天的路,到了入夜,已经抵达距离京城百里开外的易水县城。
当地县官早也听说消息,只没想到工部的人来的这样快,当下急忙迎接,一部分人安置在驿馆,另一部分则安置在县衙。
阑珊本来是该在驿馆的,正要随着众人下车,却给温益卿的侍从叫住,同他去了县衙入住。
飞雪亲自去打了水来给她洗漱,收拾妥当,又匆匆地吃了点面食。
因白天在车上颠簸了一天,便要早点安歇。
正欲上榻,外头又有侍从来说:“舒丞可休息了吗?郎中有话吩咐,请您去一趟。”
阑珊只好起身披衣,随那人前往,两人所住不过间隔一堵墙,过了门到了里间,却见温益卿坐在桌前,桌上还有几样菜,没怎么动的样子。
见她来了,温益卿道:“吃了饭吗?”
阑珊道:“回郎中,已经吃了。”
温益卿道:“这是本地知县送来的,我一个人吃不了,你陪着我用一些吧。”
阑珊方才只匆匆地吃了块面饼喝了点水,只是点饥而已,如今见了满桌的菜,倒是想吃些,可惜陪席的这个人仍是不合她的心意。
当下正要推脱,温益卿把手中的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道:“你总不至于还惦记着往日同本官的不快,所以不肯同桌吃饭吧?”
阑珊一眼看到那物,却正是今早上太子殿下所送的那护身符,看着倒是精致,只不过……
她盯着那护身符上的“永保平安”四个字,有些挪不开眼。
终于在温益卿旁边落座,阑珊的注意力却不在菜上,只顾偷偷打量。
温益卿道:“只管坐着干什么,吃吧,吃不了也浪费了,还是说这些饭菜不合你的口味?”
阑珊给他提醒才忙又转回目光,仔细一看,哪里是不合她的口味,竟都是她的口味才对。
本来阑珊就不是挑食的人,如今这几样菜:素炒香菇,红烧豆腐,文蛤瑶柱的去火汤,切片火腿,两样开胃小菜儿,并一碟子精致花卷,忍不住竟觉着饿了。
当下便提了筷子,每样都吃了些。
温益卿自己拿了勺子给她盛了一碗汤放在跟前。
阑珊一愣之下,也依旧端起来尝了口,只觉着鲜甜的很,不知不觉竟吃的肚圆。
温益卿虽然也一直在吃的样子,可实则却是没吃多少,看阑珊擦着嘴,他才问道:“这一路赶得急,你可能行吗?”
阑珊道:“多谢郎中,我无碍。”酒足饭饱的,又看向那枚护身符。
温益卿也随着看过去:“没想到太子殿下这样有心,居然还特意前往工部。这护身符应该也是御制的,你要不要看一看?”
这话正中下怀,阑珊忙接了过来,灯光下仔细一看,越发确信了。
她握着这护身符,一时浑身微微战栗,竟说不出话。
太子赐予此物的时候阑珊隔得远,当然也不敢随意乱看,方才温益卿拿出来的时候她才瞧见上头的字。
“永保平安”,是金线绣的,但是这绣工,这一笔字迹……她如何能不知道是出自谁人的手笔。
这分明就是郑适汝的绣工啊!
太子突然亲临工部,本就有些反常,不过,温益卿毕竟是杨时毅看中的人,又是驸马,如今领命出城,太子于公于私,过来示恩,也是合情合理的,看着也十分的体恤怜下。
可细细想,太子一向并没亲到过工部,为何竟不辞劳苦起个大早,只为嘉勉告别?
直到看见这护身符,阑珊才明白。
这不是太子的用意啊,背后,明明是郑适汝。
她借着太子的手,把这护身符赐给温益卿,实则是在告诉阑珊,让她小心谨慎,平安归来。
大概是昨晚上才听说了阑珊要随着出京的消息,只不过毕竟郑适汝是太子妃,亲自见面风险太甚,故而想出这个法子。
细看之下,这金线的边沿上似乎有一点微红的痕迹。
阑珊几乎能想象到,昨夜郑适汝一夜不眠,做了此物,借太子跟温益卿的手以传情达意。
她握着这护身符,心中的暖流在涌动,不由笑了。
温益卿在旁正端着碗清淡去火汤,似在喝的样子,但是垂着的目光,却正不动声色地也瞧着她。
终于温益卿垂了眼皮道:“我其实并不信这些东西,但太子殿下一番好意,又是皇室所赐,或许有些用处,看你喜欢,不如你就拿了去吧。”
这毕竟是郑适汝所做,阑珊求之不得。
闻言惊喜地脱口而出:“真的?”又忙道:“这是殿下赐给郎中的,我如何敢要?”
温益卿一笑:“物各有所归,各有所用,各有其意,才是合情合理。你喜欢,便是他的所归了。”
阑珊见他这样说,乐得不再推辞,当下紧紧握住了那护身符,起身道谢。
一行人急赶之下,终于在第二天入夜,进了掖州地界。
阑珊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正巧外头其他同僚也在议论:“那南边的山,应该就是百牧山了。”
“我倒是也听说过有关这山的传闻,据说入夜的话,是严禁上山的,似是有什么精怪的传说。”
话音刚落,就见那百牧山上隐隐地有些许幽淡光芒掠过,显得有些妖异。
突然又有淡淡的蓝色萤光闪烁飘舞,与此同时,夜色里传来怪异的嚎叫声,似是狼嚎,又像是什么不知名的野兽。
这嚎叫声还未消退,又有如同鬼哭似的断续啼叫,桀桀咯咯,似近而远,诡异骇人,引得队伍中胆小之人也跟着连声惊叫。
有人道:“不要惊慌!那是夜鸟啼叫而已。”
阑珊耳闻其声,又盯着那山上的异状:“百牧……”
心中那种熟悉感又涌出来了,莫名地有句话在心中跃跳而出:
——“百牧山,百……百无禁忌,但敬鬼神而远之,等闲勿入。”
阑珊确信自己是从计成春的手书上看见过这句的,好像还有一些记载,只是世间太久,有些模糊不清。
正在绞尽脑汁回想,只听“啊”地一声惨叫,撕心裂肺,这一次却显然是人声!
伴随响起的是夜枭如同诡笑的连续啼叫,像是什么妖魔捕到猎物,正得意而笑。
众人都慌了,偏偏又有人颤声叫道:“快看那是什么!是鬼火么?”
大家张皇抬头,远远地看到有数盏灯笼飘于空中,正急速向着此处而来。
正在心惊胆战的时候,有个清冷的声音喝道:“各守其位,不必自乱阵脚!”
声音沉稳冷静,自带威严克制,正是温益卿。
给他这一喝,队伍才又给约束的镇定下来,此时那灯笼已经飘到跟前,灯笼后照出一张脸,迎着道:“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