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梅斋的小花厅造的精巧别致,内蓄心意。
假如是在平时,阑珊一定会打起十足精神仔细观摩学习些,但是看着地上那只已经不能只用眼熟形容的三花猫,她精神恍惚的,哪还有心思去看别的。
早年阑珊在京的时候,因计成春的关系,得以进了当时很有名的女子书塾读书,跟郑适汝是极好的。
学堂之中,曾发生过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某年冬日,老师提前去了,给众人布置了功课,少女们哪里喜欢干坐着,就在课堂里烘着炭火,或者三三两两闲话打闹,或者昏昏欲睡。
阑珊也在打盹的女学生之列。
众人之中,只有郑姑娘端然稳坐,认认真真地看书练字。
阑珊摇摇晃晃的,瞥见郑适汝那么端庄的样子,不由笑了。
却不料郑适汝目不斜视的,竟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真是生错了,要是男子,这满腹经纶的倒是可以去考状元。”
郑适汝冷笑:“状元是什么东西?我是否满腹经纶,跟男子女子又有何关系?”
阑珊吐了吐舌:“好好好,是我又发这些俗人之论了,侮了咱们郑姑娘的清听,我赔个不是如何?”
郑适汝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看她双眼乱晃,脸颊微红,有些懒倦之意,便道:“怎么像只懒猫,幸而你不是男子,不然的话,如此懒散怕是个纨绔子弟。”
阑珊得意,索性趴在桌上:“我宁可是个纨绔子弟,有什么不好?‘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郑适汝笔尖一动,转头看着阑珊如此摇头晃脑地,不由有些呆了。
正在此刻,突然间不知哪里传来些许微弱的喵喵叫,又有女学生看向窗外,突然有人道:“快看,那是只幼猫?爬的好高啊。”
郑适汝未动,阑珊却蓦地转头,她瞧了会儿,终于看见在院子里墙根边的大树上,瑟瑟缩缩地趴着一只小且弱的猫崽子,不知从哪里爬出来的,浑身毛儿都湿透了,沾泥带水灰突突的看不出本来颜色。
阑珊睁大眼睛:“好小的猫,怎么自个儿爬到那么高去了?”
有两个女学生也指指点点道:“多半是大猫不知怎么了……这样冷的冬天,发生意外也是有的。”
又道:“这小猫倒是可怜,可没大猫照料,又是这个样子,就算不是跌下来摔死,只怕也熬不过今晚。”
阑珊盯着那小小弱弱的一团,沉默。
郑适汝见她不言语,瞥了眼,便淡淡道:“安稳睡你的觉吧,别东想西想的,万物皆有其归,不必事事出手干涉。”
阑珊虽没有说一个字,郑适汝也没多看她一眼,却已经知道了她心中想法。
在听见郑适汝说“万物皆有其归”的时候,阑珊却向着她笑了笑,突然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姗儿!”郑适汝笔下一乱,好好一张纸写废了。
郑适汝顾不上,回头想叫住阑珊,她却早跑了出去。
其他女学生见有了带头的,正是唯恐天下无趣,当下纷纷起身跟着跑了出去。
那棵大树挨着墙,树身粗壮大概有两人高,但他们都是纤弱少女,便显得甚是高大。
起先,阑珊在树下用尽法子,竭力想引那小猫跳下来,那猫却像是吓傻了,又或者冻僵了,一动不动。
她端详了会儿,终于抱住树,慢慢地往上爬去。
众围观少女看的惊喜万分,有人便发出兴奋的尖叫。
郑适汝并没有跟大家一样出门口,她坐在课堂里,皱眉盯着阑珊如同一只蜗牛似的,慢吞吞地爬到树上,又向着那树梢探去。
前天才下过一场冷雨,树上还有些冰霜没退,阑珊的动作险象环生。
终于她艰难地够到小猫,一把将那僵冷的动也不动的猫崽子揣入怀中。
就算尽量小心,在下树的时候,阑珊还是滑了下来。
郑适汝早就有所察觉,在阑珊跌落的瞬间蓦地站起身。
当郑适汝跑出门撞开女孩子们冲到阑珊跟前的时候,心跳都停了。
却见阑珊双手抱在胸前,看见她,便从怀中将那只小猫掏了出来。
她忍着痛,冲着郑适汝笑道:“没、没伤着……”
直到后来很久,郑适汝都分不清楚,她所说的“没伤着”,到底是说她自己呢,还是说那只猫。
记忆里那只瘦弱的小猫的样子散开,出现在眼前的,是这只肥肥的三花猫。
“花嘴巴”的名字,还是阑珊给起的。
本来只是玩笑,谁知郑适汝竟这么叫了。
阑珊在花厅门口略一站,敛了思绪,迈步入内。
花厅内站着一个身量纤弱的少女身影,恍惚中她看成了当年的郑适汝,正回身盈盈笑看着她。
“舒丞。”少女出声,稍微屈膝。
阑珊定神,眼前的人何尝是郑适汝?却的确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龚如梅无误。
忙还礼:“姑娘好。”
龚如梅的脸上略有些红:“我唐突传信,还好舒丞并未怪罪。请坐了说话。”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猫儿就不见了。
阑珊谢过龚如梅,落座的时候顺便打量这花厅,虽不比华珍公主的琉璃花厅绚丽绮美,但这小厅的采光设计的极为巧妙,正是夏暖时候,明亮的日光从镂空的窗户中照了进来,在地上映出各色花样,窗户外又有梅花树掩映,鸟鸣声响近在耳畔似的,很有几分别致的野趣。
阑珊打量间,看到龚如梅身后应该是个偏厅,用一面很大的绣屏隔住了。
“只不知道,姑娘召我前来是为何事?”阑珊打起精神问道。
龚如梅欲言还羞,半晌才说道:“我、我一来是为了之前,给舒丞所救的事情,其实我一直都想要面谢于您,可是祖父未许,才耽搁了。”
阑珊笑道:“这件事早就时过境迁,姑娘也很不用惦记,横竖姑娘安稳就好了,何况那种情形,换作谁都是会救人的。”
“不不,”龚如梅急忙摇头,“换了别人,多半只是自保,哪里会理我,而且别人也未必如舒丞一般……那般急智,舍己为人的……”
阑珊笑了笑:“姑娘这些夸赞,可让我真不敢当了。”阑珊很想让这女孩子快些说明真正的意图,可见她羞羞怯怯,又不愿意过分催促。
“另外,”龚如梅低着头,声若蚊呐:“我、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舒丞。”
“姑娘请说。”
“舒丞……跟荣王殿下的关系、是很好的么?”
“呃,蒙殿下不弃,虽不敢称好,可……可也还过得去。”
阑珊回答的时候,龚如梅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听她说完后,才道:“我、我有个不情之请,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呢。”
“姑娘请说,我能做的事情,自然不会推辞。”
龚如梅脸色更红了,有些泫然欲滴之意,终于她看了眼门口的飞雪:“能不能、先让你这位跟随退后些。”
飞雪站在门口早听的清楚,见状不等阑珊吩咐,自己往外走了数步,就在院子里的小石头桌子旁边站住了。
龚如梅松了口气,小声颤巍巍地说道:“我也不知、您听说没有,其实、其实宫内有意让我入荣王府的……”
阑珊的心也跟着一颤,竟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厅外:“是、是吗?”
龚如梅道:“是啊,”脸上却又露出一点娇怯的笑意,才继续说道:“我、我从小儿就认得荣王殿下,有时候私下里会叫他五哥哥,我、我从小就喜欢他,所以这件事……我也是愿意的。”
阑珊低低咳嗽了声。
她其实早就预料到,荣王何等身份,王妃之位自然也要选个家世匹敌的女孩子,龚如梅……倒也算是合适。
加上是青梅竹马,听龚如梅的话又是宫内的意思,这门亲事可谓是佳偶天成了。
只是为什么要跟她说呢?
而且她的心里居然、居然有些隐隐地……
“姑娘,这种事又何必跟我说呢?”阑珊低着头,笑意勉强地。
龚如梅瞥她一眼,脸上笑意隐退,有些失落地说道:“可是、我感觉自打泽川的那件事后,五哥跟我生疏了许多,不像是以前那样对我了。”
阑珊沉默不语。
龚如梅道:“我、我担心五哥是因为泽川的事情心头存了芥蒂,他、他恐怕以为我……我给那些歹人、失了清白……”
“啊?”阑珊想不到会有这句,一时呆住:“这……”
“舒丞你是知道的,我、我没有……”龚如梅急切地看着她,眼中又冒出泪来。
“当、当然!”阑珊只得如此回答。
龚如梅松了口气:“所以我想请舒丞、您、您跟荣王殿下说一声,毕竟您跟他的关系很好,您的话,他自然会信的。”
听到这里,阑珊才总算明白了龚姑娘的意图,可又有些啼笑皆非。
以她对赵世禛的了解,赵世禛未必是那种拘泥于什么清白的男人,若说因为这个缘故厌弃龚如梅,更是大不可能的。
可想想也是,龚如梅这种闺阁里的女孩子,发生那种事情已经像是天塌了,如果赵世禛在那之后真的跟她冷淡很多,她又会怎么想呢?自然以为是这个症结。
若阑珊推脱或者不答应,只怕她会越发不安。
龚如梅抛下颜面发出请帖,又对自己说出这种难以启齿的话题,怕是她的极限了。
阑珊心中飞快想了想,便温声安抚道:“原来是这样,我……我跟殿下的交际虽则一般,也自忖不太好说这种话,可是既然姑娘亲自同我说,我又怎好推脱呢,我、总会尽量找个机会同殿下透一些风声,至少会解释清楚,姑娘放心就是了。”
“真的?”龚如梅如同见到救星,眼中都透出了光芒。
阑珊眼前又出现桃林里的那一幕,这女孩子是真的喜欢赵世禛的吧。
所以才不顾一切找自己这个“外臣”私下见面又说这些话。只是赵世禛……
心里沁凉的,说疼又不是疼,总之是有些不太好受。
但是平心而论阑珊又想,能配得上赵世禛的,当然得是这种娇养出来的高门少女,难不成、是她这种出身寒微,身世坎坷,如今尚且前途混沌不明的人吗?
眼里莫名地有些湿润,阑珊却笑了:“当然。”
龚如梅欢喜之极,仿佛有些手足无措,阑珊看着她红红的小脸儿,心里又涌起些许羡慕之意。龚如梅什么也不用想,只一心一意地想她的终身大事,虽然人家也是父母早亡,但到底还有个疼她的祖父,还有些其他家族至亲。
这是个幸福的女孩子。
而她计姗……俨然,能靠的只有自己了。
厅内片刻沉默,那大绣屏内,突然传出了一声猫叫。
龚如梅一愣,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忙站起身来道:“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舒丞。”
阑珊强做欢颜:“是什么?”
龚如梅嫣然一笑:“就在偏厅,舒丞请跟我来。”她向着阑珊一点头,蹁跹地绕过圈椅,往那绣屏之后走去。
阑珊还有些心不在焉的,当下便随着龚如梅往前而去,过了那绣屏,又见眼前是垂落的水晶帘子,果然精巧。
龚如梅才进内,那帘子给掀动,光芒错落闪烁,像是一滴滴偌大的雨滴坠在空中。
阑珊笑了笑,抬手将乱晃的水晶帘撩起,迈步跟着入内。
这偏厅入内,抬眼所见是一架紫檀木的罗汉床,此刻床边坐着一位丽人,但却不是龚如梅。
她一身宫装打扮,美貌不可方物,犹如洛阳牡丹,艳绝天下。
可却没有抬眼,眼皮儿垂着,淡淡地打量着膝上的三花猫。
猫儿见了阑珊,却从丽人的膝上跳了下来。
阑珊才进帘内,一眼看见这人,整个儿往后退了一步。
那水晶帘啪啪地搭在她的身上头上,她也不觉着怎样。
当看到三花猫又亲亲热热向自己跑来的时候,阑珊本能地生出一种赶紧跑的冲动。
只是她的脚尖才一动,便听到那人轻声道:“你、又要去哪儿?”
熟悉的声音扑面而来,好像无形的手把阑珊包围在其中。
毫无预兆的她的眼中已经满是泪光闪烁。
“我先前为何竟不知道,”罗汉床之上的丽人缓缓抬起双眼,微红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你的心这样狠啊,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