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说了这件,忽地又想起一件事。
当下便跟飞雪道:“上回小舒子给了主子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飞雪正在思忖荣王进宫的事,闻言道:“是龙……哦,是一样很珍贵的礼物,对了,主子可跟你说什么了?”她正要打听一下赵世禛对龙纹甲的反应。
西窗道:“我正要跟你说呢,那天从小舒子家里出来后,主子半天没说话,只快到王府的时候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问你什么?”
“主子问我,觉着小舒子怎么样。”
飞雪一怔:“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立刻说小舒子很好了,”西窗抓抓头,迷惑地说道:“可主子又问我,小舒子既然这样好,该给他点什么呢?”
这话本来平常,可飞雪细细一想,忙问:“你又是怎么说的?”
西窗耸耸眉头说道:“我?我哪里知道?王府里的宝贝倒也有,哪样儿也是好的,但是要给小舒子哪一件呢?主子若要另选或者置买也使得,只是仓促中叫人怎么回答又怎么选?所以我灵机一动就说,不管给小舒子点什么,他都会很高兴的。毕竟小舒子从来不挑剔,而且主子一出手自然就是好东西,所以给他什么都成。主子听了我的话,就点点头说,——‘是啊,不管给他什么都行’。”
飞雪眉头皱起,就沉默下来。
西窗见她不语忙问:“姐姐,难道我说错了吗?”
飞雪轻轻地摇摇头:“没、也许是我多心了。”
西窗却又说道:“我本来以为主子已经问完了,可是快要到王府的时候,主子忽然又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飞雪忙问。
西窗道:“主子是这么说的——”
当时赵世禛斜倚在车壁上,垂着眼皮懒懒散散地打量车外夜色,突然说道:“虽然不拘给她点什么都行,可是本王、想给她更好的……不,是最好的。”
听西窗说完,飞雪身上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急忙追问:“是、是吗?主子是这么说的?”
西窗点头:“我骗你做什么?怎么啦?难道你知道主子要给小舒子什么?我问主子,他可没告诉我呢。”
飞雪的唇边蓦地出现一丝笑意,却如昙花一现忙又敛了:“不,我当然不知道。”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很低沉的声音:“你不去门口伺候着,预备王爷叫你,在这里磨什么牙。”
西窗的脸色如同活见了鬼,忙叫道:“是是,我这就去了!”他毫不停留,转身往赵世禛的门口跑去。
飞雪留在原地,也只觉着冷风嗖地吹了过来,还来不及抬头看来人,就忙向着声音来的方向躬身:“参见富总管。”
就在院门的左侧,有一道身影在暗影里若隐若现:“你回来啦。”
飞雪道:“是。”
有些苍哑的声音道:“你跟我来。”
一声令下,飞雪头皮发紧,却也不敢怠慢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富总管走的很慢,脚下无声,缓缓地离开赵世禛居所,到廊下来到一丛紫竹旁边站住。
“方才,西窗跟你说的话,你听清楚了?”
飞雪突然间后悔自己跟西窗说那些话,但如今骑虎难下:“是。”
“呵,你有什么想法?”
飞雪心头发冷:“我、我哪里有什么想法,只、只也跟西窗一样糊里糊涂的罢了。”
话音刚落,脸上“啪”地已经吃了一下。
飞雪身形一晃,回头的时候,却见富贵仍是站在原地,竟仿佛从未动过。
唇间已经有了咸涩的味道,脸上火辣辣的疼,飞雪哑声道:“富总管……”
“你可不是西窗那样的糊涂鬼,你装不出来那糊涂样儿,何况我也不愿意见有人在我跟前装糊涂。”
夜风掠过,紫竹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加上富总管苍哑的声响,让飞雪觉着是一只剧毒的蝮蛇,正躲在暗影里嘶嘶地向着自己吐出信子,却永远猜不到它什么时候咬上致命的一口。
她的呼吸都乱了:“是。”
“你听到西窗那么说,面露喜色,你是替舒阑珊高兴对吗,你为什么替她高兴?”
当时飞雪虽然暗暗喜欢,但那笑只是稍纵即收,没想到仍是给富贵看见了。
飞雪的泪都要涌出来,咬牙道:“我、是我痴心妄想,我误会了殿下的意思,总觉着殿下的话中有话,殿下给舒丞的东西、是……”
“呵呵,你那不是误会,何况,殿下的确就是那个意思。他想给舒阑珊的东西,就是你想的那个。”富贵的声音变得尖细了些,却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只可惜,她舒阑珊承受不起!”
“是。”飞雪不敢出声,低着头,眼中的泪一晃掉在地上。
“所以你也不用替她高兴,”富贵冷笑了声,道,“何况,你为什么替她高兴?你以为对她来说这是好事,对王爷来说这是好事?你明明知道,对王爷而言,这糟糕之极!”
飞雪死死地低着头:“我知错了!”
富贵隐隐地又冷笑:“你扪心自问,你生出那种想法,你可还算是王爷的人吗?”
飞雪又是委屈又且害怕:“富总管,我当然是主子的人!”
“你若是王爷的人,那舒阑珊带了温益卿的药丸去医馆,你为何忙不迭领着她走了;龙纹甲的事情,你又为什么事先不报;舒阑珊在公主府内跟华珍公主所说的话,你又为何不跟主子说。”
一声声质问,让飞雪几乎站不稳脚。
她当然可以解释,比如龙纹甲的事情她是怕坏了阑珊给荣王的惊喜,但是飞雪又知道,这些解释在富贵面前,统统的不值一提。
果然,富贵说道:“我知道你是怕坏了舒阑珊的事儿,怕减少了王爷的惊喜,可你知道么,正因为这样王爷才措手不及,才会给她打动!”
明明是和暖的春夜,在富总管这一句句问话里,却似寒风凛冽,刀剑加身。
富贵却没有要饶过飞雪的意思:“你也知道了王爷进宫的事,你以为他是为什么受伤,这一切的一切,跟你瞒而不报脱不了关系!”
飞雪再也站不住了,膝头一软,整个人跪在地上:“求、求总管饶恕。我……再也不敢了。”
廊下的灯笼光影摇曳,把富总管的身影投在地上,他的身形其实并不高大,加上年纪大了,更显得有些伛偻,可在飞雪看来,这影子却有无限的魔力,如恶魔般把她笼罩在其中,轻而易举拿捏着她的生死。
终于,富贵说道:“你虽然被主子指派给了舒阑珊,可你毕竟还得记着你到底是谁的人,你如果认错了主子,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飞雪忍着要痛哭出声的冲动:“是……”
富贵道:“我知道你可能也是存着让王爷好的心思,但是真正对他好就是不要给他找麻烦,在我看来,那个舒阑珊就是王爷最大的麻烦,作为一个棋子她实在是太碍眼了。”
飞雪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直到她的膝盖都有些麻木了,飞雪才察觉身遭空无一人,原来富总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飞雪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却仍有种给人暗中窥伺、不敢起身的感觉,等她终于缓缓站起,手撑着栏杆,慢慢地往回走去。
将到了赵世禛的居所院门处,飞雪见西窗仍站在房门口,他好像在侧耳倾听房间内到底有什么声响,屋内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西窗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透着疑惑跟好奇……
飞雪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残泪,此刻突然觉着,像是西窗这般蠢蠢的,兴许反而是一件好事。
且说先前阑珊鼓足勇气,将门推开。
房间内仍是冷冷清清的,虽然是春夜,却仍像是那个淅沥沥落着雨的夜晚,清冷袭人。
“殿下?”阑珊试探着唤了声,“……是我。”
她听不到有任何的回音,迈步往前走了一会儿,又忙回头,身后也是空无一人。
阑珊叹了口气:自己要给荣王殿下吓出毛病来了。
她东张西望着,外头没有人,自然是在里间了。可里间就是赵世禛的卧房,自己这般擅闯真的可以吗?
可是想到西窗的叮嘱,又觉着应该是可以的。
“殿下,是我呀,您在吗?”
谨慎起见,阑珊在入内之前又专门提高音量说了声。
因为她突然想起在翎海的时候,赵世禛昏迷之时握着剑、以及高歌那番似真丝假的话。
万一赵世禛以为是刺客之类的闯入,不由分说动手杀人,那自己岂非太冤枉了些。
还是没有回答。
阑珊认命地叹了口气,探头向内打量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迈步往里。
外间那层床帐是放下的,只是拢的不怎么整齐,中间透出一条缝隙,阑珊歪头细看,隐约瞧见有人。
她不敢再靠前,就站住脚,拱手向着里头认真地行了个礼:“殿下,我……咳,下官来给您请安啦。”
认真地说了这句,里头还无反应,阑珊正想再往前挪一步看看,就听赵世禛淡淡地说道:“若本王真有个万一,以你这磨蹭劲儿,要救都晚了。——你就直接过来瞧一眼能怎么样?”
阑珊听他声音虽低,语气却正常的,心先放下了一半:“殿下,呃……我是怕贸然打扰,会惹您不快。”
“闭嘴,过来。”
阑珊对这四个字有一种神奇的本能反应,听了后立刻答应了声,双脚带着人穿过外头一层帘子走了入内。
幸而醒悟的快,忙又站住:“殿下,我听说您一天一夜没吃饭了,要不要先叫西窗送点儿东西来吃?上回他叫厨下做了一碗海参鸡汤面,又鲜甜又滋补,我吃的很好……”
里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舒阑珊。”
是些许无奈,些许类似猛兽咆哮的隐忍前奏。
阑珊立刻闭嘴。
赵世禛道:“你若是不肯过来,那就滚出去。”
阑珊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两个选项,觉着这两个自己都不太满意,因为她既不想过去,也不想出去,自觉站在这里就挺好。
可惜赵世禛又没给她第三条路。
阑珊叹气,毕竟还不知道赵世禛伤的如何呢,哪里就甘心滚出去?到底还是要一探究竟,当下便道:“那、那我就过来了,殿下。”
里头似乎响起一声低低的笑。
阑珊缓步进内,最里头的一层床帐只落下了半边,正好遮住了赵世禛的上半身,却见他宫靴都没有脱,紫红色的麒麟服一摆垂在床边,缎袍在灯影下自带微润的珠光,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左侧腰间玉带上系着东西,缀着流苏的龙纹佩玉,香囊,荷包……只不过后两样东西仿佛有些眼熟,仔细一看,那不正是自己送给他而给他嫌弃的“柿柿如意”荷包跟桂花香囊吗?
阑珊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危险,呆呆地走前几步,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弄错。
正在这时侯,赵世禛抬手把另一边的床帐掀开,正看到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腰间的眼神。
赵世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不过他并不是看着香囊跟荷包,而是另一样属于他的东西。
“舒阑珊,”荣王殿下有些薄愠,“你在看什么!”
这个混蛋,居然就这么放肆大胆的盯着那里猛瞧。
虽然……他其实并不怕她瞧。
阑珊一愣:“殿下,我……”
她才要说那香囊荷包,谁知抬头,却竟看到赵世禛左脸上竟有一道极为醒目的伤痕!也不知是给什么弄伤的,从耳畔往下,几乎到了下颌处!而且伤的仿佛还不轻。
阑珊看呆了,她睁大双眼盯着那伤,毫无预兆的鼻子就酸了:“为什么会受伤?!”
这句话竟冲口而出。
赵世禛给她问的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脸上还有伤。
他抬手略遮了一遮,继而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什么,小伤而已。”
“什么没什么!谁,是谁伤了殿下!”阑珊的眼睛都红了,这张脸这么好看,竟是谁如此胆大的留下这样的痕迹。
刹那间她的心给惊怒充满,竟忘了这世上敢如此伤害赵世禛的并没有几个人,只想着要找那动手的人拼命。
赵世禛对上她震怒的眼神,同时也看到她双眸中浮起的泪光,原本那些轻狂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真的没事,”赵世禛反而笑了,“瞧你担心的样子,真的这样关心,怎么不早点来看本王?”
“我、我不知道,”阑珊突然想哭,忙强忍住,“到底是谁,为什么伤殿下?”
“知道了你要怎么样?”
“我、我……”阑珊咬了咬唇,赌气般说道:“总之我不许!”
赵世禛看着她又怒又伤的样子,终于一笑起身,探臂过去将她揽了过来。
阑珊身不由己后退了两步,给他搂着跌坐在床边。
赵世禛垂首,在她耳畔低低道:“小舒别担心,真的没事儿。”
阑珊的双眸中早就全是泪了:“那到底是怎么弄的?殿下倒是说啊。”
赵世禛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底下闪烁的泪光:“就这样伤心吗?为了这么一点点伤。”
阑珊不肯承认,但是情绪却骗不了人:“我不喜欢、殿下受伤。”
赵世禛轻轻地叹了口气,垂头在她脸上吻落。
阑珊微微一抖,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很快,那些泪渍就尽数给吮了干净。
温润的感觉这样鲜明,阑珊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了头小声道:“我……正经问殿下呢,为什么只管这样。”
赵世禛停了下来,却仍是抱着她:“本王喜欢,才会这样。”
阑珊小小地嘀咕了声,又问:“伤口上了药吗?”
赵世禛道:“涂过。”
阑珊忍不住仰头看了他一眼,又壮胆仔细去看那伤,却见伤口外露着,就算涂过,现在也早没了。
她第一次对赵世禛产生了怒意,攥紧了拳在荣王殿下肩头顶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敢任意去捶打:“药呢?”
“做什么?”赵世禛却给她这近乎亲昵的动作惹的笑了。
“什么做什么,当然是给殿下涂药,你想留下疤痕吗?”
“那又怎么样,本王又不是女人,还怕毁容吗?”
“我怕行吗?”阑珊脱口而出。
“你怕本王毁容?”赵世禛笑意越盛:“你是因为看脸呢,还是因为心疼?”
阑珊红了脸,却又急忙道:“不许笑了,小心弄裂了伤!”
赵世禛道:“忍不住怎么办?”
阑珊的小拳头又攥紧了,却只是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仿佛在说忍不住就要打你。
赵世禛给她逗的忍俊不禁,嘶地一声:“唉,这次真的疼起来了。”
他回头向着枕边指了指:“在那里。”
阑珊给他这没轻没重的弄的心焦,赶紧扭身去取药,正在翻找,冷不防赵世禛在后拦腰一抱,就势倒下。
“殿下!”阑珊正好像抓到了什么,倒像是个药瓶,忙紧紧攥住,还试图爬起来,“你怎么老是这样!不要闹好吗?”
赵世禛放开她,自己躺着笑:“哪里闹了?不过是一时体力不支。”
他不过是喜欢阑珊这般为他着急的样子,她越是为自己担心,他越是高兴,忍不住就想多逗逗她。
“殿下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阑珊眼带鄙夷地看着他,又低头去看掌心的东西,还好,的确是药,闻了闻,跟他当初叫西窗送给自己的一样。
“小舒是在担心什么?你要是不放心,现在就可以试试。”赵世禛枕着双臂,长眉挑衅般扬起。
阑珊神奇的懂了,无奈地投降:“殿下不要动,我给您涂药。”
赵世禛果然静静地躺着不动,阑珊这才放心地给他把伤处仔仔细细地涂遍了。
因为要看明白些,她得弯着腰,低着头,两个人之间最近的距离,赵世禛能察觉她细微的呼吸,湿湿润润的扑在脸上。
“小舒……”他爱极了此刻的相处,心中却有些许的感伤。
“干什么?”阑珊手指挑着药膏,顺便把旁边红且微肿的地方也涂了一遍。
“你为何要对本王这样好。”赵世禛突然问。
阑珊的手势一停:“殿下对我、也很好啊。”
“是吗?”
阑珊点头:“是。”
“那如果是别人也对你这样好,你是不是……也会如对本王一样对待别人?”
这个问题难住了阑珊。
她正想思考一下,赵世禛却又即刻问道:“你为什么要犹豫?!”
阑珊道:“殿下问了,我自然要想一下啊。”
“不许想!”赵世禛蓦地坐了起来,眼中又透出质询的厉色。
阑珊笑道:“好好,没有别人。的确没有别人,难道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荣王殿下吗?”不知是不是习惯了,面对发怒的赵世禛,她居然不觉着可惧了,只觉着竟有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赵世禛直直地盯着她:“不许你敷衍本王。”
“不是敷衍,”阑珊把药瓶子盖好,垂眸道,“我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再对人动心了,只有殿下……也只有殿下了。”
赵世禛的眼神逐渐柔软下来,重将阑珊抱住:“小舒……”
阑珊本想将药瓶子放回去,给他如此,倒是不便了,只好先握着。
她端详着那无瑕的玉瓶,轻声道:“所以,殿下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得了的?”
而就在她问完了这句后,阑珊能感觉到,赵世禛勒着自己的手陡然缩紧了些,就像是怕她会突然不见,所以要格外捉紧些似的。
此刻阑珊也缓过神来,虽然她不知赵世禛进宫的事,但试问世间能伤赵世禛的能有几人?何况赵世禛又是这般云淡风轻不愿提起的样子,阑珊猜测,这多半是皇帝动的手。
殊不知,这次却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