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升去后,飞雪对阑珊道:“不然,咱们就去大理寺一趟吧。”
阑珊看着堆在案上的那些书,片刻后摇头:“不,不能去。”
赵世禛从不需要人的可怜,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就算西窗来痛骂了自己一顿,就算……跟荣王殿下并不是从小就知交贴心的,可阑珊出于本能知道,赵世禛不会想在这种情形下跟她见面。
荣王殿下有他自己的骄傲。
就像是她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
因数天没有回家了,如今总算交上了图纸,阑珊便想回去一趟。
岂料才起身,杨大人那边就派了人来请。
阑珊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忙又去洗了一把脸,这才带了飞雪,往正堂院而去。
果不其然,在工部正堂的公事房内,工部侍郎,主事,郎中,员外郎,有司各部的官员济济一堂。
中间张贴的就是那张阑珊手绘的圣孝塔的图纸。
阑珊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吵闹的热火朝天。
“尚书大人!请恕下官直言!我觉着这张图纸不可!”
“曹侍郎请直说。”
曹侍郎道:“营缮所舒丞的这张图纸,塔刹往下的部分只做了细微改动,这部分下官没什么意见,觉着可以接受,但是关于塔刹部分……则很不能苟同,通常宝塔的塔刹,都有接地的铜线,为的就是跟鸱吻等作用一样,避雷!但是舒丞的这设计,也不知是遗漏了呢,还是故意的,居然并没有接地的铜线,试问圣孝塔那样高,这塔刹也足有一丈六尺之高,却无接地铜线,这是想干什么?平白放一座召雷的东西在圣孝塔上,是唯恐不会再度发生雷击的事情吗?”
曹侍郎的话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又有人道:“不错,下官也同意侍郎所说,如此设计,美则美矣,但是安全之上显然是个笑话,若是按照舒丞这般设计,只怕下回雷雨天的时候,不必有人故意引雷,这塔就自己召雷毁了!”
又有人道:“我也同意两位大人的意见,尚书大人,圣孝塔本就才经过一次雷击,虽然是人为之祸,但也却也提醒了我们,务必要避免发生类似事件,如今舒丞的这设计,显然是标新立异,只为了图眼前好看而已,若只单单为了圣孝塔的外表好看而去讨好圣上,却要冒给雷击的绝大风险,这不是火中取栗,剖腹藏珠,本末倒置了吗!”
飞雪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但是阑珊几天来不眠不休的情形她是看在眼里的。
如今听这么多工部大人们纷纷反对,居然没有一个人支持阑珊,形势显然不利于己方,她不由也跟着担心起来。
正在乱成一片的时候,突然间所有的争执声都奇异的消失了,公事房内鸦默雀静。
在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之中,响起的是杨大人缓慢沉和的声音:“舒丞该到了吧,不如让他亲自来解释一番,为何要如此设计。”
飞雪蓦地看向阑珊,阑珊向她一笑:“不必担心。”
她迈步往内走了进去,从门口的灯笼之下进入室内,内室的光芒逐渐将她的脸色从晦暗照的光明,这让她看起来也像是从黯淡无光的角落正走到了众目睽睽的明光之下。
阑珊上前行礼。
杨时毅道:“方才诸位纷纷提出异议,舒丞既然来了,且为大家释疑吧。”
“是,”阑珊站直了身子,环顾周遭众人,道:“我方才在外,也听见了各位大人的意见。大人们所担心的,便是塔刹遭受雷击的风险,不错,塔刹如此设计,的确会引来雷电。”
屋内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曹侍郎忍不住道:“你既然明知如此,怎么还敢拿出这种东西来给我们看!是故意戏弄吗?”
要不是看在是杨大人“师弟”的份上,恐怕立刻要叫人叉出去。
阑珊道:“侍郎大人稍安勿躁,塔刹的结构,确实会引雷,但引雷之后并不会引发雷火。”
当场不少官员的嘴都张的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这是胡说!”一位员外郎也忍不住开口,“若照你所说引雷之后不会起雷火,那圣孝塔作乱的那名贼徒又是怎么得逞的?你莫非当在场的都是一窍不通的生手吗?”
阑珊道:“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已经将塔刹做了特别的设计安排,从底座,相轮,宝盖,仰月,乃至刹顶的宝珠,雷针,不用别的材质,只选用黄铜。”
有个老成些的主事看着那图纸道:“舒丞选用同样的黄铜材质,可有用意吗?还有,我看你这塔刹的设计,虽然巨大,可实际上并不花哨,像是、像是……”
阑珊接口道:“像是一个葫芦串子,对吗?”
那主事本不好意思说出来,蓦地听阑珊自己说了,不由笑道:“正是。难道也有其用意吗?”
“正是,”阑珊向他一点头,说道:“先前我查阅了许多的典籍,在神宗年间,南地便有一座八层宝塔也是如此设计,数年来并没有引发一次雷火,另外还有几座宝塔的设计亦是类似,也从未引发过雷火,可见这种设计,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危险,甚至比普通的塔刹要安全的多。我也查过工部历年造塔记录,恰好在数年前,在冀州建天和塔的时候,也有一位工部前辈,曾提出过可以如此设计,只是当时并未给采纳……”
杨时毅听了这句,眉峰微微一动。
旁边一直没出声的李主事的脸色一变,他先看了一眼杨时毅,才问:“你、所说的这位工部前辈,可是计大师吗?”
阑珊见他竟记得,便道:“正是计……前辈。”
李主事沉吟不语。
旁边宋员外郎问道:“难道计老先生也曾如此主张?可为何,我们竟毫无印象?”
“啊这个,”李主事略微迟疑,道:“我也只是听闻,计大师当时虽然提出过,只是给工部否了,也是怕引发雷火,无法承担后果。”
“这可怪了,计老先生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有人疑惑,“如此铤而走险,要是真的雷火无情,岂非毁了一世英名。”
阑珊听到“毁了英名”,眉头也皱了一皱。
可虽然阑珊如此说,以曹侍郎为首的众人仍是不能接受。
最后大家争执不下,就看杨时毅。
直到此刻,杨大人才终于说道:“今日天晚,各位先退了吧,此案本部堂还要再仔细琢磨,明日再做打算。”
大家听了,纷纷行礼告退。
杨时毅却又道:“舒丞留下。”
一直到众人都退了后,阑珊才道:“尚书……是不是也觉着这设计法子不可行?”
面对杨时毅,她有些忐忑,毕竟众人反对的居多,如今成败都在杨大人一句话,她也不敢过于乐观估计。
杨时毅端详着她,长指缓缓地轻叩桌面:“你方才说,计老先生也曾如此提议,是在哪一本记录里看见的?”
阑珊的心一跳:“是、是一本有些年代的,至于具体哪本倒是忘了。”
但心里知道,这件事她哪里是书上看到的,这根本是曾经计成春跟她说起过而已!
阑珊有些担心杨时毅会刨根问底,继而去亲自找记录。幸而杨时毅并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只说道:“你方才跟众人解释,只强调说不会引发雷火。但是你这般设计,从圣孝塔的外表看来,虽高了许多,但也并没有美观多少,如果只是为了高而修改原本的设计,恐怕不必冒这个险吧?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没有说明?”
阑珊本来双眸垂地,听到这里便抬起眼睛看向杨时毅。
此刻门外有一阵夜风袭来,烛光摇曳。首辅大人那双洞察玄机的眸子也因此闪烁不定。
目光相对,阑珊到底无法招架,终于说道:“是!”
次日,阑珊隐隐约约听闻,赵世禛的确去了北镇抚司。
这是个坏消息。
但同时还有个好消息,就是杨时毅力排众议,通过了阑珊的这新的修缮计划。
这个决定,引发了工部上下的哗然。
工部内部的议论犹如旺盛炉火上的滚水,沸沸然的,这种议论不胫而走,传到了外头。
隐隐约约已经有些不堪的议论,说是杨首辅为了捧“师弟”上位,有些不择手段,利令智昏了。
但是阑珊无瑕顾及这些,也没空去听。
她每天在工部跟圣孝塔之间穿梭,亲自督造塔刹的制造,以及圣孝塔的每一寸修缮。
目前工部所有的精锐,几乎都调拨起来,全部倾注到圣孝塔之上。
经过半个多月日夜不眠不休的赶工,新塔终于矗立于京城百姓们面前了。
而就在新塔落成的次日,像是要故意考验这座才建成的圣孝塔一样,天色开始阴沉,入夜细雨绵绵,平明的时候,有雷声开始闷响。
这雷声如同惊蛰的雷唤醒埋伏于地下的各种虫豸一样,也惊醒了工部所有人等,天虽然还没有亮,许多有心人已经早早地爬了起来,找到有利于观察的地势,看向圣孝塔的方向。
这日正也是大早朝的时候,雷声从小到大,在散朝之时,响动一声比一声更高了!
皇帝特意留住了杨时毅。
“听说工部的新塔修缮已经完工了,今日偏又风雷大作,朕真想亲眼一观圣孝塔之态啊。”
杨时毅道:“皇上要看圣孝塔有何难的?当初太祖皇帝造塔的时候,便是想圣母太后能看见子,而子亦能看见母。皇上若想观塔,只需要登临泰和殿便是。”
皇帝看着他:“爱卿提醒了朕,也好,就由爱卿陪朕,一同去观天风雨,看圣孝塔吧。”
于是,大太监雨霁陪侍,杨时毅在另一侧,同皇帝一块儿登上了泰和殿二层。
此刻天色越发阴沉,原本蔚蓝的天空变成了一种恍若大海似的苍青色。
雨霁深深看杨时毅一眼,笑道:“皇上,这好像有一场大雨呢。”
“何止。”皇帝却瞧着那天边上一道蜿蜒掠过的闪电,那闪电在云层之后闪烁,仿佛有龙形跃于其中,而在云端之下,万舍之中,圣孝塔那新修的宝塔顶灿灿微光,格外醒目。
雨霁又陪笑道:“皇上您看,这新修的圣孝塔更有一番煊赫灿烂之态。”
皇帝并未出声。
杨时毅却也没有附和,只是也盯着那边。
却见云层后的闪电越发多了,轰隆隆……一声巨响,像是给这场大雷雨开了个头,然后,电光交错于眼前,给苍青色的广阔天幕一衬,像是无数火蛇乱舞!
雨霁跟随皇帝身边,什么没见过,可是看到这种天然景观,却仍不由吓得有些色变发抖,几乎要躲到皇帝身后去了。
皇帝却面不改色的,反对杨时毅道:“朕听闻,这新修的圣孝塔塔刹,似有玄机啊。今日杨首辅你请朕上泰和殿观塔,只怕不止是观塔而已吧?”
杨时毅面对风雷亦是不动声色,见皇帝问,才垂首道:“万事瞒不过皇上。只是,这新修缮的圣孝塔,也藏着一点儿工部献给皇上的心意。”
皇帝笑道:“那朕可要好好看看了!”
话音刚落,只听喀喇喇数声大雷,仿佛震得脚下都一颤,与此同时,圣孝塔的方向,那些闪烁扭曲的电光,尽数围绕于塔刹之上,电光闪烁不休,仿佛随时会把塔刹撕裂开来,隐隐竟有险象环生之态!
雨霁看到这般情形,想到关于新修塔刹容易引雷的传闻,竟也忍不住为杨大人担心起来。
但任凭万千雷电闪烁,那黄金似的葫芦顶竟纹丝不动,而就在电光稍微停息,雨霁稍微松口气的瞬间,奇迹出现了!
只见有无数道灿烂的霞光从圣孝塔的塔刹之上凛凛然放出,直冲天际,竟跟那漫天的电光相抗衡,华彩甚至更胜电光一筹!
刹那间只见无数道金色的霞光直冲四面八方,连成一片,像是借了太阳的光辉,却又比日光更加耀眼,金光围绕于葫芦顶上,竟把大半个天空都照耀的金影烁烁!
“老天爷!是佛光显灵吗!”
向来镇定的雨霁居然结结巴巴地嚷出了这句,给这种盛景迷的头晕目眩。
他身旁的许多小太监宫女们也目睹了这般景象,一时之间也都震惊了,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双手合什口中念佛。
皇帝原本镇定自若的脸色也变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浑然不顾外间淋漓而入的雨滴,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的金顶光芒,显然也给这种奇景惊呆了。
又过了一会儿,圣孝塔上的霞光才终于缓缓消遁,只有金色的塔刹于灰暗的天幕之下光芒依旧。
它岿然而立,如此雍容大气,端庄祥和,令人心中也忍不住油然生出一种历经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后的平和宁静。
雨霁先反应过来,忙向着皇帝矮身跪倒下去:“这是佛光显灵,国之祥瑞啊,奴婢恭喜皇上!”
众太监宫女们也纷纷跪倒,齐声道:“佛光显灵,恭喜皇上!”
喜悦从皇帝深邃的眸子里涌出,他哈哈大笑:“好!杨爱卿真不愧是国之良辅,工部的心意,朕收下了!”
连皇帝也没有发现,看似一切尽在掌握的杨首辅大人,官帽底下的鬓边,有一点点若隐若现的汗意。
新修的圣孝塔,在第一场惊雷掣电中非但没有给毁损,反而于风雨雷电之中大放异彩。
这种奇景,京城中至少有一半儿的百姓们都亲眼目睹了,不少百姓当场跪倒在地,向着圣孝塔的方向祈念跪拜,以为塔寺佛光,庇佑盛世。
后,又有人说当朝皇帝圣明仁德,孝心动天,是以才有佛光显圣,预示祥瑞的传言。
两日后,皇帝召见工部尚书杨时毅并主修圣孝塔的工部营缮所所丞舒阑珊。
得到消息的阑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激动跟不安。
她只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从决定留在工部,推翻圣孝塔原先修缮方案,执意要用这样冒险的设计,工部众人以为她哗众取宠,标新立异,阑珊从不理会。
最初引发阑珊动念的,是那天在营缮所她看记录看的眼花,抬头却见副手捧着一盏灯进来,黑暗中那光芒闪烁,好似佛教壁画上的佛光灿绽。
她想起计成春曾告诉过她的一件异事,在计成春于南边担任督造的时候,曾于雷雨天气,发现一座高塔上频频有金光放出,场景十分的绚丽神异,当地百姓们跪拜于地,皆说是佛光现世。
计成春毕竟是营建土木的高手,不太相信是什么神异佛光,他仔细研究后发现,高塔上的塔刹跟别的地方的不同,并没有接地的铜线。
但是组成塔刹的各个部分造型却也奇特,是黄铜材质,似串在一起的糖葫芦。
本以为是偶然,但计成春走南闯北,陆续又发现了几件类似之事。
阑珊记得父亲跟自己说过:“原本殿阁或者塔顶的避雷设施,都要接地,为的是将天雷之力引入地底下,这才不至于伤损屋宇宝塔等,但是这些塔刹反其道行之,为父观察多年,这应该是黄铜的塔顶在接受雷击的时候,将雷电之力蓄积于珠体之内,然后又向天空周遭放出,这相当于塔刹成了一个接纳雷电的容器,所以纵然无铜线接地,也并没有伤及塔身半分。”
计成春的分析的确不错,身为一个极出色的天才建筑者,虽然眼界目光为当时所囿,可他所得出的理论,却是后世数百年后经过验证的。
只不过后来计成春自己也想营造一座类似的高塔,却因环境束缚,并没有达成所愿。
那时候阑珊还是小女孩儿,只是凭着对这些奇异事物的热爱,才死记硬背的记住了一些。
但是真的着手亲自制造,仍是摸索艰难,且捏了一把汗。
圣孝塔的成功,仿佛是她冥冥中,代替父亲完成了一个心愿。
但其实她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
而今天,就是目的达成的时候。
在随着杨时毅进宫之前,阑珊看向镇抚司的方向。
她知道那个人在那里,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圣孝塔佛光现世的时候,在万众仰望的目光中,也有一双迷离灿烂的凤眸,近乎狂喜而欣悦地凝视着那绚丽的万道霞彩。
舒阑珊的心意,赵世禛看的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