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跃到车门边上,一手护着阑珊,一边拨开车帘看出去。
却见车夫给打的滚在地上,捂着头发出痛呼。动手的,却是个仆役打扮的凶悍汉子,除了这个外,旁边还有几个彪形大汉虎视眈眈,中间为首之人,却是个面貌清秀通身贵气的少年。
这少年竟是方秀异!
阑珊本给她护在身后,此刻探头过去,一眼也看见了:“怎么是他?”
这时侯方秀异也瞧见了阑珊,竟立刻指着骂道:“舒阑珊,你给我滚出来受死!”
飞雪回头拦着她:“你不要下车,我去应付他。”
说完后飞雪一跃而下,上前拱手做了个揖,淡淡道:“原来是方公子,不知公子因何拦路?”
方秀异一摆手,很不耐烦地:“我不跟你说,叫舒阑珊下来,他是不敢下车吗?做了亏心事怕见人了吗?”
阑珊正因为赵世禛的事情棘手而略觉烦乱,听到这里索性从车上跳下地:“我在这儿,却不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方秀异看见她,便上前一步,咬牙说道:“你别装傻,你害了荣王殿下,还在这里跟我装无辜!要不是为了你家里的人,殿下肯去犯忌开城门?要不是你想出风头找到那个什么火龙烧塔的凶手,那该死的贼人会乱咬殿下?”
阑珊想不到方秀异会说出这番话,一时倒怔住了。
方秀异见她不语,越发以为占了上风,便冷笑道:“你这个白眼狼!殿下之前对你那么好,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果然你不是个好东西!”
飞雪忍无可忍:“方公子,请你谨言!”
方秀异毫不在乎,叫道:“他能做出来,还怕人说出来吗?我告诉你舒阑珊,要是殿下有个什么万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要你……”
方少爷正在唾沫横飞的,就听到有人叫道:“那是、是……东宫的车驾!”
众人忙转头看去,果然见前方大路上有一队车驾缓缓停了下来,中间一顶极大的车轿,辉煌华丽,显然是皇室中人。
方秀异本来趾高气扬,突然看见这个,气焰顿时收敛了起来,他左顾右盼似乎,似有退意。
只听车驾之中,有个声音道:“你过来。”
是个女子温婉平和的声音,虽然看不见容貌,但只听着一声,就知道必定是位月容花貌的贵人。
有宫女上前道:“方公子,娘娘唤你!”
可见这车驾中的正是东宫太子妃,郑适汝。
方秀异一抖,缩了缩肩膀,到底乖乖地往那边去了,临去还不忘狠狠地瞪了阑珊一眼。
车驾之中,郑适汝的声音再度响起:“外头之人,可是工部的舒丞吗?”
阑珊本来正在为方秀异那些不通的话出神,蓦地听到郑适汝的声音,魂魄却仿佛也悸动了一下。
经年不闻旧人声响,如今重逢,对方却已经贵为太子妃。
真是恍若隔世了。
如今听郑适汝唤,阑珊急忙定神,也忙把头更加低了几分,上前行礼,低低地说道:“正是微臣、微臣参见娘娘。”
銮驾里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郑适汝的声音仍旧平和雍容的响起:“方才是这个孩子得罪了舒丞,他口没遮拦,行事乖张,很不成体统。回头我自会好生管教,舒丞请不必放在心上。”
阑珊心中百感交集:“是,不敢。”
銮驾内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换了一个女子声音:“娘娘起驾。”想必是她身边的女官。
阑珊躬身后退,心中竟有些许怅然若失之感。
这瞬间,太子妃的銮驾已经又继续往前去了。
且说方秀异给唤到了太子妃的车驾里头,先前一直不敢出声,如今见起驾才道:“表姐,你怎么突然经过这里?”
郑适汝道:“不经过这里,如何知道你在外头是怎么样的横行霸道呢?”
方秀异忙陪笑道:“表姐,不是我横行霸道,是那个人太可恶了!”
“他再怎么可恶,也是朝中的官员,由得你当街欺辱?”郑适汝说了这句,见方秀异没有还嘴,便又道:“我倒要问问你,你方才斥责他的那些话,是哪里听来的?”
方秀异一阵心虚,咕嘟着嘴说:“我、我自个儿想到的呀。”
“你?”郑适汝冷笑,“我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吗?你再跟我扯一句谎。”
方秀异忙道:“我说就是了!不敢瞒着表哥,其实是、是之前公主无意中跟我抱怨起来的……”
“华珍?”郑适汝的冷笑里头透出了然一切的表情。
方秀异唯恐她不信,便道:“是真的,公主说,那个家伙很是可恶,为了她才害的荣王殿下入了大理寺,而且那个人先前仗着荣王殿下的势,很无法无天,在工部里处处同温驸马对着干……之类,驸马整天忍气吞声的,公主都无计可施。”
“公主的脾气真如你说的那样儿就好了!”郑适汝抬手,纤纤的手指在方秀异额头用力一戳:“你给人当了刀子使,还在做呆头鹅呢!”
方秀异捂着头:“我、我哪里给人当刀子了?”
郑适汝看着他傻蠢的样子,叹道:“本来是想留你在京内多见识见识,谁知你只是胡闹,我原本还不怎么信,今日亲眼见了这幕才知所言非虚,若我不来,你想怎么样?纵放那些人上去殴打朝廷命官?你是不把事情惹大了不甘心啊。看样子是时候送你回去了!免得闹出更大祸患。”
方秀异一听,吓得忙哀求道:“表姐!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送我回去呀,至少……殿下这会儿正是危难的时候,我怎么能放心走呢?”
郑适汝不言语。
方秀异怀着一丝希望,小声道:“或者,表姐你跟太子殿下说说,给荣王求求情啊?”
“求情?”郑适汝嗤地一笑,“殿下自己都恼着荣王呢,还给他求情。何况圣孝塔三个字怎么写?在一个‘孝’字上,也不该求这个情!”
方秀异失望地低下头去。
“你自身难保,居然还想着别人。”郑适汝白了他一眼。
方秀异生恐她送走自己,一时不敢言语。
过了半天,郑适汝才问道:“那个舒、舒阑珊,他长得什么模样?”
“他啊,他长得倒还凑合,就是人太可恨!”方秀异立刻来了精神。
郑适汝的脸上浮现一丝惘然的神情,双眼盯着前方车帐上垂着的八宝香囊,却仿佛是透过这香囊在看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方秀异有些好奇:“表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郑适汝回过神来。
她方才的确是想到了一个人,这个舒阑珊的声音,听起来,竟仿佛是有些许的类似。
不过怎么可能呢?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又是男子,投胎还嫌早着呢。
终于她轻轻地一笑:“算了。”
阑珊那边儿,车夫的脸上好像是给打了一拳,眼睛都肿了。
她很过意不去,赔了车夫一些钱,便叫他去了。
飞雪说道:“太子妃性情绵密,王爷曾说她的心思比太子更深,没想到这母族家里的人又是这样不成器。”
阑珊正也回想方才那个熟悉的声音,便道:“怕是他们家所有的灵秀都在郑适汝身上了。”
飞雪听到她直呼太子妃名字,略略诧异,想了想,却没吱声。
这日他们回到家中,吃了晚饭,阑珊早早便洗漱安歇了。
阿沅收拾了家务,进来卧房问道:“明儿是不是得去工部?休假三天,已经期满了。”
沉默了半晌,阑珊道:“嗯,得去。”等阿沅也解衣欲睡,阑珊便道:“你猜我今儿在街上遇见了谁?”
阿沅忙转头:“是谁?”
阑珊道:“是、是郑适汝。”
“靖国公府的郑姑娘!”阿沅低呼了声,“对了,先前说过她成了太子妃,又是怎么跟你遇见的?她、她有没有疑心?”
阑珊苦笑道:“人家是太子妃,车深帘密,哪里是能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的,她没有跟我照面儿,只是隔着车帘说了几句。”
阿沅隐隐松了口气,道:“郑家姑娘原本就是个厉害的人,若是照面儿,保不准看出什么来,如今倒是别再生事的好。”
阑珊笑了笑:“是啊。”
次日一早,阿沅早早起身,做早饭给他们几个吃。
这次阑珊让飞雪留在家中,自己则跟王鹏一块儿。
王鹏先送她到了工部,自个儿才去大理寺。
阑珊歇了三天,部内众人见了她依旧热情如故。她强打精神应酬了片刻,问起杨大人可在。
答说还并没有来。
回了营缮所,王俊拿了修复十重塔的图纸来给阑珊看,她哪里有心思瞧这个,王俊见她无意细看,便陪笑道:“如今江所正不在,舒丞你同我一块儿代理营缮所事务,好歹过一过眼。要知道这圣孝塔已经修过一次却出了这种事,倘若还……不可不防啊。”
阑珊只好先看图纸,看了半晌,觉着中规中距,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只不过看着这图样的时候,耳畔忽地又想起张恒的话:“你说这年前才修了一次就出事儿,就算修的跟原先一模一样……也难抵这次受得气。”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在哪里失掉的圣心就在哪里得回来……”
阑珊扶着额角,心中似有一道灵光闪过。
正要仔细想想,外头道:“尚书大人回来了!”
阑珊听了忙起身,便往杨时毅的公事房而去。
正堂的院子里,不少又来回事情的本部官员,阑珊不便入内,就只找个僻静地方先行等着。
等到众人陆陆续续回完了事情,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了。
阑珊在墙根儿下站的腿麻,挪着步子进了院内。
公事房中,杨时毅握着笔,似正写着什么,透过窗户瞧见她满腹心事犹如蜗牛似的低着头慢步入内,手上不由停了下来。
等阑珊进了房中行礼完毕,杨时毅道:“你想好了?”
“是……”
“本部堂却也想好了。”
“嗯?”
阑珊正是心头沉重的时候,听了这话不由抬头。
杨时毅淡淡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既然去意已决,又把老师也抬出来,师道大于天,我自然不便强逼于你。所以,我可以答应你的辞官请求。”
“啊?”阑珊发呆,意外,真真的意外。
“啊什么?”杨时毅扫她一眼又垂眸:“这会儿你不是该欢呼雀跃吗?”
“大人,”阑珊踌躇,终于道:“荣王殿下给那个非乐咬说是幕后主使,大人怎么看?”
“此事是刑部跟大理寺的差事,跟我无关。”他口吻淡淡的。
阑珊给堵了堵:“那……”她终于把心一横,“我能不能、私下里请教师兄一个问题?”
自打相见,这还是她第一次叫“师兄”。
杨时毅手上停下:“嗯?”
阑珊清了清嗓子,又走前两步:“荣王殿下在这次事件中失掉了圣心吗?”
“那怎么呢?连犯两忌,寻常之人难以做到的事情,荣王殿下也是不易啊。”语气里多了些许笑意。
“那……若是要重新得回圣心,该怎么做呢?”阑珊小心翼翼地问。
张恒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但他不肯明说,而在阑珊看来,整个京城内若还有第二个懂目前该如何应对的人,那非杨时毅莫属了。
她只能求救于他。
杨时毅看着她长睫之下亮晶晶的眼睛,显得有些可怜,乖巧,无辜,无害。
突然想起她狂怒着扇温益卿耳光的情形,那副架势,像是能将温益卿直接打死或者咬死。
真是……
杨大人不言语,阑珊很担心他一言不发地就轰自己出去。
揪心的等待中,杨时毅终于开口,他平静地说道:“本部堂不是荣王,不能忖度他的做法。但既然问话的是你,我倒是可以从你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阑珊忙道:“请师兄指教!”
杨时毅唇角一勾:“你是工部的人,自然是尽自己职责。营缮所不是开始着手圣孝塔的修复了吗,你觉着,目前的设计图样,会让皇上满意吗?症结从何而起,那就从何处着手解决。”
阑珊愣住。
此时张恒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逐渐地竟跟杨时毅这句重合在一起。
她隐隐地像是摸到了解开症结的关键一角。
但杨时毅云淡风轻地将话锋一转:“不过你辞了官,很快就不是工部的人了,所以跟你说这些也没有用。”
阑珊忙叫道:“大人!”
“怎么?”
“我、”阑珊张了张口,有些窘,“我、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就是说,你不想辞官了?”
“是!”
“哼,”杨时毅冷笑了声:“那你是为何改变主意的?心血来潮吗?觉着好玩儿?”
“我……”
“舒阑珊,”杨时毅淡声道:“辞官这种事,不是拿来说笑的。”
“我知道。”当初她的确是想一走了之,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呢。
现在,她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你知道什么?”杨时毅凝视着她:“阑珊你给我听好,你只有一次机会选择,那就是现在,你可以选择离开,我也会准许你离开。但是,若错过了这次,永不会也永不能再有下次!”
阑珊抬头,有些懵。
修长的玉指在桌上轻轻叩落,他道:“工部毕竟不是你赌气,吵闹,任意小性、说走就走说留就留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阑珊的耳畔又开始嘈嘈作响。
她一直想要离京城远远的,如今杨时毅答应了,赵世禛又给关着,正是最好的机会,她本该牢牢抓住。
但是……
有那么瞬间,阑珊心底清楚的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会后悔现在的选择。
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赵世禛的眉眼出现在心底,非常可恨啊那个人,常干些让她魂飞魄散的事,也曾经让她唯恐避之不及。
但她……绝对做不到就这么抛下他走开。
“多谢大人教诲,阑珊明白,”她躬身作揖,重若千钧,但义无反顾,“我已经决定,我要留在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