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赵世禛去后,西窗在外头给自己鼓了半天气儿,终于决定进门。
谁知才要推门,门却从里头给拉开了,鬼鬼祟祟的探出一个头来,正是阑珊。
见有人,阑珊本来要躲,看清楚是西窗后才又露出笑脸:“王爷走了?”她带一点窃喜地问。
西窗知道她家里出事,又见她笑容烂漫,本有些瞒不住,幸而赵世禛那句“自己去找富贵”杀伤力很大。
西窗强打精神:“没有!在外厅上说话呢!你你别跑出来,不然我又要倒霉!”
阑珊道:“这次来找王爷的是谁?有什么事儿?”
“是……”西窗心乱如麻,一时找不到好借口,幸而他向来不是个喜欢讲理的人,当下道:“当然是很重要的人,你可别乱打听!王爷的事情,又岂是你能随便打听的?”
这话很是。阑珊只不过因为先前太子“珠玉在前”,所以才浮想联翩,被西窗如此疾言厉色的痛斥,便道:“好好,我就随口问一问而已。”
西窗占了上风,心里却并不好过,觉着自己欺负了她,当下便忙又缓和了语气道:“你饿不饿?冷不冷?我叫厨下弄点东西过来给你吃啊?你想吃什么?”
阑珊这才意识到自己晚饭还没吃,便试探问道:“能不能煮一碗面?”
西窗笑道:“好说。”于是到门口叫了侍从来,吩咐:“去弄一碗面,要好吃滋补的。”
抽身回到里间,阑珊问:“西窗,王爷那边看着事情忙,那我今晚非得在这里吗?”
西窗道:“王爷说让你留下你当然就留下了。”他为了堵绝阑珊的退路,便认认真真地说道:“你上次跑了,主子虽没罚我,但却在心里记着呢,这次你要还从我手上跑了,那我就真的不用活了,你索性先拿刀子要了我的命再去。”
阑珊见他一反常态的正经,果然不敢再提了,她自己不惧得罪赵世禛,可连累了西窗又算怎么回事呢?
当下只安安分分的等着,不多时,外头侍从送了面来,却见的确是一碗人参鸡汤银丝面,只不过还加了切片的海参跟煮的很烂的鲍鱼。
阑珊大吃一惊,当初进京的时候在那永和楼上吃的面已经算是昂贵,如今见了这个,真是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
西窗道:“这还凑合,你快吃吧。”
阑珊到底饿了,当下便先打起精神吃面,却觉着鲜美异常,最后把汤都喝光了。
西窗见状很满意:“这还行,回头我跟主子好交代呀。”
阑珊正在抚着自己鼓起的肚子,闻言却生出一种西窗正在替赵世禛喂猪的错觉。
西窗叫人把面碗撤去,不敢上醒神的茶,就叫泡了一盏普洱来给她消食。
又叫人备了热水,烫了毛巾,给阑珊擦脸擦手。
阑珊见西窗走来走去,周全妥当,不由赞道:“西窗啊,怪不得王爷把你当做左右手一样,真是心细体贴,伶俐聪慧。”
西窗嘻嘻笑了:“那当然了,我们主子是很挑剔的,不是我自夸,可只有我伺候得了。”
忙活了这一通,不知不觉半个多时辰过了,阑珊犯了困:“怎么王爷还没回来呢?”
话一出口,又有些不好意思,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迫不及待地盼着他回来一样。
西窗心里虽也盼着赵世禛回来,却也知道,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够的。便故意说:“王爷一旦忙起来,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办完正经事?我跟你说,之前还有好几天几夜都没安寝过的呢。”
阑珊好奇:“是为什么?”
西窗道:“就是朝廷里的事,还有宫内的……你怎么老是打听?”
“我只是好奇嘛,你是从宫内就跟着王爷的吗?”
“当然,我从小跟着主子,跟那些半路出家的不一样。”
西窗毕竟不是初次跟阑珊认识,隐约知道阑珊看着像是小白兔似的无害,可别有心思,生恐自己不小心泄露了什么不该说的。便道:“时候不早了,你不如先睡吧,王爷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阑珊为难:“我、我就算睡也不是在这儿啊。”
赵世禛没有格外吩咐非得让她在自己房中,西窗寻思片刻:“旁边有个小花厅,里头有个暖阁,王爷常常在那里午睡的,领你去如何?”
当下便带了阑珊,拐了一拐到了花厅里,命人送了炭炉过来驱寒。
忙活了半夜,阑珊也困了。看外头夜雨不停,不由道:“圣孝塔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不过今晚上倒还过得去,并没有打雷。”
西窗说道:“这才好,我最怕打雷了,感觉昨晚上那雷跟从屋檐上滚来滚去一样,得亏我守在主子身边,主子福大能罩着我,我才不怕的。”
阑珊忍笑:“是是是。”
她洗漱了后,便上了贵妃榻休息,西窗给她料理的妥妥当当的,被褥都带着暖意,又似乎有些熟悉的浅香。
阑珊突然想:这是不是赵世禛用过的,不知是不是起了这个念头的缘故,虽然是裹在被褥里,整个人却像是还在他怀抱中,胡思乱想了很久后,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阑珊睡着后,西窗却不敢睡,守在外间,时不时进来探头,看她脸红扑扑的睡得很香甜,才总算松了口气。
又叫两个小太监守在门口,隔着小半个时辰就进去看看炭炉,视察透气之类。
直到了下半夜,突然间听到里头一声大叫,把正在椅子上瞌睡的西窗惊醒了。
他急忙冲了进去:“怎么了?”
却见阑珊在榻上惊坐起来,胸口起伏,脸色苍白的。转头瞪着他,却像是反应不过来一样。西窗扶着她:“是怎么了?”
“啊,”阑珊张了张嘴,终于想起自己人在何处,“我、我做了个噩梦。”
西窗差点给她吓掉魂,闻言道:“原来是做梦,你吓死我了!做梦又什么了不起!”
阑珊还有些惊魂未定:“我不知道,这个梦有点、有点吓人,是阿沅跟言哥儿……”
西窗的脸色刷地也跟着变了,哆嗦着说不出话。
阑珊却又抓了抓自己的头道:“大概是换了地方,才发了这样的梦。对了现在几时了?”
外间小太监道:“刚刚到了卯时,外头雨也停了。”
阑珊深深呼吸:“不早了,该起身儿了!我要先回家看看去,这心神不宁的……”
西窗因知道赵世禛没回来,那件事只怕还没有解决,哪里肯放她走?
“王爷还没回来呢,至少吃了早饭!”
阑珊道:“不吃了,我家去看一眼,然后就得去部里,杨大人把圣孝塔的事情交给了我,如今还没有个首尾。”
她说了这句,又微微一笑道:“不过昨晚上我想了半宿,稍微的有了一点点头绪,要赶紧去慈安寺那边再看看。”
西窗哪里关心什么圣孝塔不圣孝塔的:“小舒子,你这会儿走了王爷怪我怎么办?”
阑珊笑道:“王爷只叫我住一夜,没叫我白天也得留着呀,何况王爷也知道工部的事情忙。不要紧的。”
西窗心怀鬼胎,又不能硬把她捆起来。
且劝且往外,还没出王府大门,就见外头有人影绰绰的。
西窗以为是赵世禛回来了,一时大喜:“主子!”拔腿往外跑了几步,还没出门就看清那人是谁,一时愣在了原地。
此刻阑珊也上台阶,一眼看到那人,很诧异:“姚大哥?”
原来王府门外那人,竟是姚升。
西窗不知自己该是什么脸色,只愣愣的看着姚升。姚升却泰然自若的,仍是一脸笑意,先向着西窗行礼:“公公好。”
又向着阑珊道:“小舒你出来的正好,我才要请人入内向王爷通禀呢。”
阑珊迈步出了门:“什么事啊姚大哥?”
姚升道:“还不是圣孝塔那边儿?此事皇上也惊动了,上头指派大理寺也参与其中,限期叫给一个说法。”他叹了口气,“催的急,我也没有法子,又听说工部里杨大人把这差事给了你,我才冒昧来找你,咱们赶紧的齐心协力,找出究竟,也好交差。”
阑珊道:“原来是这样。正好,姚大哥为人谨慎细致,有大理寺插手自然相得益彰,我方才也正想去慈安寺呢,不过我先得回家一趟。”
姚升忙笑着拦住道:“别别!那家嘛就在那里,你不回去也跑不了,这差事却是压得我头都大了,小舒,你就当帮帮哥哥,咱们好歹先去办了差,再干净利落的回啊?”
直到这时候,西窗才总算回过味儿来,知道了姚大人突然出现在王府的原因。
他立刻反应:“姚大人,方才小舒子也说了,关于圣孝塔的事他已经有了头绪!”
姚升双眼发光:“那可太好了,这还等什么?赶紧上车,做好了这件儿,哥哥以后好生摆一桌酒请你。”当即不由分说的拉着阑珊的手臂,催促她上车。
阑珊知道姚升素来是个急差好功的人,只当他是怕耽误了差事被上司怪罪,当下无可奈何,只是笑说:“罢了罢了,我又不会跑了。”
姚升翻身上马的时候特意看了西窗一眼,两个人在瞬间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西窗呆呆地站在门口上,目送他们一行拐过了王府街,才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他不知道赵世禛那边的行事如何了,却知道事情恐怕不容乐观。
不然的话,这会儿主子早回来了。
且说昨晚门上准备好车驾,赵世禛又换了一套衣裳,却是飞雪伺候。
飞雪很久不在他身边了,重新得了这种机会竟有些忐忑,几次手都在发抖。
幸而赵世禛并没在意。
荣王殿下一直在想事情,果然在临出门的时候,赵世禛回头叫了一名侍卫:“去找大理寺的姚升,就说……”
低低地吩咐了几句。
这便是姚升之所以“及时”出现在王府的原因。
那会儿时候不早了,戌时已经过半,因为下雨,街头上没几个人影,王府的车驾便显得尤为醒目。
顺天府跟五城兵马司巡逻的士兵偶然经过,发现是荣王府车驾,忙回避行礼。
因为人少,马儿也跑的快,马蹄得得声响,车轮在地上飞快碾过,抛起一溜儿水花。
赵世禛端坐车内,垂眸仿佛出神冥想。
不过两刻钟不到,车驾已经到了公主府。
王府的长随上前告知门上,早有人极快入内通报,不多时,里头是数名公主府的侍从出来迎接。
一名侍从躬着身子,陪笑说道:“公主殿下听闻王爷到来本想亲自出迎的,只因为这两日身子不适,先前早早地歇下了。不知王爷突然到来可是有事?”
赵世禛道:“没事儿本王就不来了。”
他的声音冷峭的像是极利的剑锋,透过雨幕之中刺的人身心不安。
陪行之人均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多嘴。
一行人只是沉默地陪着赵世禛向内而行,灯笼在前方如同飘行般移动,沉寂的夜色里只有细密的脚步声,显得肃穆而诡异。
华珍公主还是很得皇后宠爱的,当年出嫁的时候,虽然温家自有宅邸,但皇后觉着温府并不气派——毕竟温益卿原本家境很是一般,不似其他的公侯府邸的大宅一样煊赫。
皇后怕公主受委屈,因此特意在温府旁边征地,重新给华珍公主修造了一座公主府。
赵世禛其实极少来这里,来此的次数,屈指可数。
晚间到此,更是第一次。
华珍公主是个爱好奢华的性子,这正堂里布置的也是富丽堂皇,高高的屋梁顶四角是四盏小宫灯,中间是琉璃八宝的大宫灯,底下缀着夜明珠等物,照的室内辉煌灿烂仿佛白日。
毯子是大红色的步步生莲图案,更是花团锦簇,华丽到绚烂迷人眼睛的地步,贴边的长条紫檀木桌子上的宝瓶,如意,金鼎炉,琳琅满目,一件件的都是御用之物,赵世禛的王府跟这里相比,简直像是苦寒的修行地了。
又因取暖,厅内中间是半人高的鎏金镂空大铜炉,这种夜晚竟还生着炭火,才进门就暖融融的。
却正合赵世禛的意思,他走到铜炉边上伸出了双手。
略站了片刻,就听到耳畔环佩叮当,赵世禛回头,便见众宫女簇拥着华珍公主,从门外走了出来。
“五哥,”华珍公主看着的确有点儿病恹恹的,一见赵世禛却露出笑容,她上前略略屈膝行了个礼,笑道:“这半夜三更的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儿,五哥又不喜欢这下雨天,怎么又特跑一趟呢?叫人来说一声儿就是了。”
赵世禛道:“你身体好了?”
华珍公主道:“小病而已,怎么五哥也知道了?”
赵世禛说道:“在工部门口晕厥过去,这却不像是小病,而是大症候。”
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神透着冰雨似的冷意。
华珍公主已经请他在堂下铺着仅黄色软垫的圈椅上落座,自己在旁边一张上坐了。
有宫女送了热茶上来,躬身退下。
“五哥尝尝,这是江南新送来的头茬龙井,”华珍公主仍是笑吟吟地说道:“多谢五哥关怀,当时只是因为连日劳累过甚,如今已经调过来了,而且皇后娘娘不知怎么也知道了,特派了人送了许多补品出来。我自然不敢不好的。”
赵世禛道:“我想也是,你若是还不好,怎么能有力气算计筹谋那么多事呢?”
华珍听到这里,脸上的笑略收了收。然后她看了眼旁边的采蘋。
采蘋做了个手势,原本在室内伺候的众宫女太监便都低着头退到了门外。
“五哥,你这话我可不太明白啊。”华珍笑看着赵世禛,“什么算计筹谋的?说的我跟女中诸葛似的。”
赵世禛道:“舒阑珊的家人失踪,是不是你做的。”
华珍细细的柳眉蓦地动了动:“舒阑珊?就是那个工部炙手可热的舒丞吧?难道五哥夤夜冒雨而来竟是为了他?”
赵世禛淡淡道:“华珍,你既然知道我亲自来了,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不要让我多费口舌。”
沉默,然后华珍公主语带揶揄地说道:“五哥对那个人,倒真的是顶顶上心啊……哈,我之前去东宫的时候,还听太子哥哥说起来,那个人很不值得五哥如此宠幸,所以太子哥哥还费尽心机地给五哥找一些漂亮的少年呢。如今看来,太子哥哥的苦心只怕是白费了吧?”
“华珍。”赵世禛淡淡的。
“五哥别恼,”华珍看出他已经不快,却仍是笑说:“我只是很不明白,那个舒阑珊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五哥这样不肯舍手?甚至为了她……半夜三更的跑来找我。”
华珍公主虽然还在笑,眼中却透出了类似憎恨的意思。那笑也在嘴角无法遏制地抽搐。
赵世禛缓缓抬眸:“你不必知道更多,你只需要清楚,她不是你的麻烦!所以,你也不要找她的麻烦!”
“五哥为什么这么说?”华珍的笑将要撑不下去一样,隐隐透出僵硬。
“你知道。”赵世禛稍稍昂首。
“我不知道!”华珍提高声音,这声音有点尖利,像是刀子般割破了原本强撑的笑意。
赵世禛唇角一挑,是一抹讥诮的笑:“我只问一句,阿沅跟言哥儿呢。华珍,别考验我的耐性,你知道我没什么耐性。”
华珍站起来,她瞪着赵世禛,深吸了一口气道:“为了那个贱人,五哥你来威胁我?”
赵世禛却依旧的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情:“这不是威胁。”
当然这不是威胁,他只是在说出事实而已。
华珍盯着他,突然仰头大笑了数声:“可笑,太可笑了!”
外头采蘋听的一震,急忙命众人有再后退了十数步,连原本侍候在门口的太监也都屏退了出去。
华珍笑了数声后:“真有意思,太子哥哥,京城内所有人,起初包括我在内,都以为五哥你转了性子喜欢上男人了,谁知弄了半天,你喜欢的是那个贱人!”
赵世禛垂眸不动,眸色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暗沉。
华珍道:“我只是不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你是知道了她就是那个贱人才喜欢她的,还是……”
赵世禛抬眸。
天生的一双凤眼,本是极为贵气漂亮的,但他不笑甚至动怒的时候,这双眸子里透出的就是凛冽如霜的煞气。
华珍对上他的眼神,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赵世禛不必开口,也不必动作,只是一个眼神,就足以叫她心惊魄动。
“她不是你的麻烦,更加不会跟你抢温益卿,因为……”赵世禛一字一顿的,“她是我的。”
华珍窒息了。
她突然又体会到那日在工部,当看见那三个人站在一块儿时候,那种魂不附体仿佛看到陌路似的恐惧。
“你知道,你果然早就知道!”但是华珍已无法忍受,无法按捺。
她瞪着赵世禛,大概是对方如此淡定的态度越发激怒了她:“你早知道却不跟我漏一丝消息,反而替她打掩护!她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她还生过孩子……这样一个无耻下作的残花败柳,也值得你这样自堕身份……”
赵世禛人端坐着未动,摁在桌上的手却微微下沉。
“咔嚓”一声,那坚固如铁的紫檀木茶几,顿时之间四分五裂!桌上的茶壶茶杯随之跌落,哗啦啦碎了一地,茶水漫涌出来,把朱红色的莲纹地毯染了一大片,颜色深沉的像是血色。
华珍满眼骇然,脸色转为雪白,她踉跄着后退数步。
赵世禛徐徐站起身来:“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这么说她,记住。”
他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掌,若面前的人不是华珍公主,方才这一掌所碎裂的大概就是对方的咽喉了:“华珍,我最后问你一次,阿沅跟言哥儿呢。”
华珍仓促看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她的脸上是愤怒,不甘,跟一点不得不低头的屈辱。
“你这般煞费苦心想救他们,为了舒、啊不!——是为了计姗!”华珍盯着地上的碎瓷跟檀木新鲜的裂处,低笑数声,“但是五哥,我怕……现在为时已晚啊。”
从进门到现在,赵世禛第一次的变了脸色:“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