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就像是才捉了猎物的老虎,不由分说地叼着阑珊,径直回到自己的卧房。
阑珊毫无反抗之力,进了门才给他放开。
她得了自由踉踉跄跄后退两步,靴子不偏不倚地在地毯上踩出了一个连泥带水的脚印。
阑珊失魂落魄的看着那个脏脏的脚印,心里一阵惊跳。
赵世禛把身上的鹤氅脱下,向着她一扔:“你不冷?到里头来。”
阑珊下意识接着那件衣裳,上头还有他身上的香气,凝重的沉香,混杂着一丝丝熟悉的甜香,仿佛是之前送给他的香囊……
阑珊鬼使神差地举高了想再闻一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行为的唐突,忙放低衣裳,满面通红。
赵世禛正要进内,此刻站在门边回头凝望,正好看见她这个动作,一时又笑了:“还不快来!”
阑珊抱着衣裳挪到门口,赵世禛已经到里头一张罗汉床上落了座。
她将鹤氅抖开,重新搭在屏风上,不敢上前,就只站在屏风旁边,小声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赵世禛道:“想喝热茶。”
“我叫人……”说着迈步。
赵世禛却伸手,手指朝上向她勾了勾。
阑珊不敢动,只期期艾艾红着脸道:“殿下、殿下说过的,现在、不会怎么样的。”
“只是要你在这里睡一夜,你还想要怎么样?”赵世禛戏谑地看着她。
阑珊愕然:“当真吗?”
说实话她有些不太信任荣王殿下。
赵世禛横了她一眼:“你且过来,乖乖的在这里坐着,本王有话问你。”
阑珊见他果然是义正词严,面色清肃,这才定了定神,斗胆小步罗汉榻的另一侧,略微迟疑,才侧了半边身子小心落座。
赵世禛怀里空空的,其实最想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抱着说话却又暖又亲密。
只不过若那样,只怕就说不成话了。
他压抑着这种绮念,问道:“你先前跟本王说你兴许会犯什么死罪,不知,是关于哪方面的?”
阑珊听荣王果然问起正经事体,忙打起十万分精神:“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那你只管回答,”赵世禛扫着她,“是不是关于工部的?”
“不是。”阑珊摇头。
“那想必不是公事,是、私事?”
阑珊想了想,稍微点头。
赵世禛双眸微微眯起:“跟你女扮男装有关。”
“嗯。”
“你女扮男装出头做官,若有人诚心想办你,的确是欺君的死罪。”
阑珊的长睫抖了几抖:“若是、比这个更严重些呢?”
“哦?”赵世禛长眉微蹙的,半晌笑道:“总不会真的去谋逆吧。”
“不不。”阑珊如坐针毡,“这次的情形有些特殊的,我……我之所以来求殿下,是因为,可能会有个身份不一般之人针对我。”
“不是杨时毅?”
“不,”她否认:“不是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待我很好。”
赵世禛嘴角一撇:“杨时毅当然很好,在他真正出招要你命之前,你都会感激涕零的恨不得叫他亲爹。”
阑珊愣了愣,啼笑皆非:“殿下。”
赵世禛又道:“除了杨时毅还有谁,莫非是东宫吗?”
“不……但是有点关系。”阑珊谨慎地回答。
平心而论,阑珊不知该不该跟赵世禛和盘托出。
荣王殿下的能力自然毋庸置疑,阑珊担心的是他此后的反应。
鉴于这人难测的性情,在知道了她是女儿身说破了后就各种花式新颖的轻薄,让她不堪其扰,却又无处可逃。
倘若告诉他自己的真正身份是计成春的女儿,还曾经是温益卿的原配……却不知赵世禛是会怎样?
阑珊想也无非是两个反应,第一,从此荣王的兴趣也许大减,不再如先前般厮缠自己,甚至厌弃。
但按照她对荣王的了解,应该还不至于落井下石地踩上一脚。
至于第二……
第二她还没想好,因为可能性太多。
但是照现在他这般猜测的方式,只怕很快也会找出真相了。
阑珊有种如履薄冰、在危险边缘窜动的感觉。
果然,赵世禛的唇边流露出玩味的笑容:“能跟太子有点关系的,只怕也跟本王有关系吧?”
阑珊咬住唇不敢让自己再说下去。
赵世禛歪头盯着她:“小舒……”
阑珊猛地抬头:“嗯?”
荣王的眼神有些深沉,深沉如晦。
在这种目光的凝视下阑珊无法端坐,忙站起身来:“殿下。”
赵世禛缓声问道:“小舒,在你心里,本王是怎么样的人?”
“殿下、殿下自然是我的恩人,贵人……”
这话若是在两人相识之初说起,只怕她会嗤之以鼻绝不肯信,但现在,说起来倒是有八九分真心诚意了。
“是能救你于水火之中的恩人贵人?”
“嗯、是。”
“那么本王再问你,你可能完全信任我吗?”
阑珊怔住。
室内格外的安静,安静到阑珊又生出一种错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间起居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连那淅沥沥的雨声都隔绝在外了。
直到赵世禛道:“你有为难的事,第一想到的是来找本王,我、很欣慰。但是显见你还没有完全信任本王。所以你才吞吞吐吐,不敢告诉我实情。”
果然又给他说中了。阑珊低下头去,嗫嚅:“殿下……”
赵世禛道:“你怕什么?怕本王知道实情后袖手不管,还是更推你落水?”
全说中了。
阑珊的鼻子突然有点酸:“殿下,我、我不知道。”
她的眼圈又红了,这般低着头垂着手站在他跟前的样子,袖子丝丝发颤,可怜极了。
赵世禛心头一软,竟不想再逼问她,只是倾身过去,探出手来。
本来阑珊觉着已经离他够远的了,至少在安全碰触的范围之内,可直到赵世禛伸手轻易地捉住了她的手臂,才知道所谓“安全”,那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她身不由己地到了他跟前。
赵世禛人在榻上,把阑珊环抱入怀,察觉她在手底遏制不住的发抖。
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啊,很不用怕,其实有些事情,未必如你想象的一样糟糕,也未必、如你想象的的一样难以启齿。”
赵世禛说完后轻笑了笑。
阑珊本是不敢面对他的,听了这几句不由抬起头来。
却见荣王入鬓的长眉微扬,丹唇上挑,两只凤眼却不偏不倚地垂视着她,眸色平静而深晦,隐隐地透出了然一切的气息。
她心头才一动,赵世禛却又换了一副风流轻佻的笑意:“所以你此刻最应在意的是,今晚上你该怎么陪本王。”
“殿下!”她挣扎起来,却给他摁回怀中。
赵世禛盯着阑珊,垂头在她颈间深深一印,如此,才稍稍有点儿如愿以偿的意思。
但同时却又勾起心中更多的贪求。
温热的唇再度贴了过来,阑珊吓得一哆嗦,忙埋头想要躲过:“殿下,我得回去!我真的得回去,阿沅跟言哥儿他们会着急的……”
赵世禛慢条斯理地说道:“着什么急,自会有人去告诉他们,因为圣孝塔的事情,你今晚上留在工部,不会回去了。”
“殿下?!”阑珊又惊又急:“可是……”
“没有可是。”他的耐性仿佛到了极限,眼神一暗:“别动!”
就在赵世禛将要把人摁倒罗汉榻上的时候,敲门声适时地响起。
荣王殿下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怪了,平日里阑珊不在的时候,也没有人一而再地过来打扰。
今儿是怎么了?莫非是流年不利。
之前是太子派人来倒也罢了,难道如今还会是皇帝派人来吗?
除了皇帝,其他的人他一概不见!
心中发狠打定了主意,外头等待的人却也出了声:“殿下……”
赵世禛愣怔。
是女子的声音,而且,是飞雪!
平日里来通传的都是西窗,飞雪虽也曾通传,但那是她还留在赵世禛身边的时候。
这会儿,轮不到她出面。
赵世禛眉峰微蹙,他下意识地看了阑珊一眼
荣王殿下心思转动很快,机敏近乎幽微洞察。
飞雪虽是他的人,但如今已经调给了阑珊使唤,如今来给自己传信的不是西窗等人却是飞雪——赵世禛自然明白,这绝不可能是因为西窗不敢来惊动他所以才唆使飞雪出面。
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飞雪出声,跟阑珊有关。
“殿下,属下、有要事。”
外头的飞雪似乎怕赵世禛不回应,再度开口,声音里稍微多了一点不易为人察觉的焦灼。
阑珊还不知飞雪来通传跟西窗来通传的区别:“好像又有事?”
她满脸侥幸,甚至还带有一点点的幸灾乐祸,偷偷地瞟赵世禛。
赵世禛看着阑珊这个眼神,她满眼写着“殿下赶紧快出去看看”,赵世禛轻笑,顺势道:“看样子今晚你的运气的确很好。”
阑珊不敢表露的过分庆幸:“不是,就是正事为要。”
之前是太子送了娈宠,这次……又会如何?她隐隐地有些好奇。
“那本王就再去看看是什么正事,”赵世禛满面无奈似的,见阑珊仿佛也要跟着,他便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就来。”
阑珊看不成热闹,无奈。
赵世禛下地出外,开了门,却见是西窗跟飞雪都在。
飞雪脸色张皇,见了赵世禛,忙后退一步拱手:“殿下!”
“什么事?”他扫了一眼室内,确信阑珊没胆量跟出来。
“是舒丞家……”飞雪低低地吐出这四个字,却给赵世禛果断的手势制止了。
赵世禛转头看向西窗:“你留在这里,不许舒阑珊离开,更不许她出王府一步,再像是上次一样把人放跑了,你就去自己找富贵。”
西窗一脸惊恐:“主子!”
赵世禛正要走,又道:“告诉她,本王有点急事,若天明不归,派车送她直接去工部。”
吩咐过后,赵世禛才带了飞雪离开。
赵世禛从不会猜错。
飞雪出面,所报的事情当然跟阑珊有关。
是西坊的家中出事了。
先前,是王鹏从大理寺回家,进门后意外的发现屋里屋外都空荡荡的。
起初王鹏并没有认真当回事儿。
毕竟在从寺里回来的时候,王鹏其实已经从姚升的口中得知了,——说是阑珊早早地就带了叶雪离开,也没说去哪儿,像是有事。
当时姚升也没仔细打听,只出于本能猜测是跟十重塔有关,他当然知道工部众人从此必然忙碌非常,包括阑珊在内。
是以王鹏见阑珊不在家,倒是并不意外,只不过阿沅跟言哥儿也没在,这就有些奇怪了。
王鹏里里外外找了一顿不见踪影后,还自我安慰地想,兴许阿沅不知在哪个邻居家里说些闲话,一时忘了回来。
但据姚升说,他们家自有人接送言哥儿,所以按理说来这会儿言哥儿已经在家了,除非他也跟着阿沅出去了。
王鹏跑出门口张望了会儿,并无头绪。
此刻暮色四合,路上来来往往也有不少行人,王鹏拦了几个邻舍问起来,都说不知道,没见过。
王鹏回到家中,又到厨下细看了看,突然发现锅里头居然还煮着一只乌鸡。
他正是饿了的时候,见阿沅不在家,忙拿起勺子舀了点汤想偷喝两口。
谁知汤水入口,竟透着一股腥味,王鹏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乌鸡根本没有煮熟,而灶膛里的柴,也烧了一半就熄灭了。
王鹏毕竟是做过捕头的,眼见这种情形,心里升出一股不安感。
阿沅做事从来干净利落,有头有尾,绝不会出现把煮的半熟的乌鸡扔在锅里,柴火都没撤这种事。
他越想越是不安,忙先去工部,工部的人却说阑珊早出门了。王鹏如无头苍蝇,在工部门口站了半天,终于又想起一个人。
姚升!
姚家之中,姚升正吃晚饭,听门上报王鹏来了说有急事,急忙出来。
姚升毕竟是个有经验有应对的,立刻察觉事情有异,忙派人去打听,言哥儿跟阿沅的下落依旧不知,却探听到阑珊在荣王府。
平日里,姚升当然不敢贸然前往王府,但今日的事情显然不同寻常,姚升立刻换了官袍,带了王鹏,向王府递了拜帖。
飞雪陪着赵世禛往外,一边把姚升说的情形告知。
她毕竟也在舒家住了这些日子,甚是挂心:“此事的确反常,殿下,阿沅娘子跟言哥儿会不会出事了?”
赵世禛不语。
飞雪想到阑珊,想到她无比看重阿沅跟言哥儿,若是两人出事,阑珊却不知会怎么样,她竟不由关心情切,脱口说道:“殿下,会不会是、跟先前属下说的那件事有关……”
赵世禛这才看了她一眼。
飞雪忙低下头。
赵世禛才淡淡道:“放你出去了这段日子,行事不见长进,怎么反而更退步了。”
飞雪身上一阵寒意:“殿下恕罪!”
赵世禛道:“遇到事情就张皇失措,没开始追查已经先乱了手脚,又有何用?”
飞雪很自惭:“殿下训斥的是。”
夜雨声繁,水渍给踏过,发出嚓嚓的独特响声。
将到正厅的时候赵世禛才道:“听说你受伤了?”
她忙道:“回主子,不碍事,一点皮外伤。”
赵世禛道:“你能护着她,这很好,可伤也不能大意,回头跟西窗要一些千金散。”
赵世禛从来惜字如金的,轻易也不会夸奖谁,只是这一句话里,却已经透出了关怀嘉勉之意。
飞雪心头一阵暖意,知道他并没有责怪自己:“多谢主子恩典。”
赵世禛来到外间厅内,姚升立在厅中,王鹏没资格进内,跟几个姚升的手下站在廊外。
见王爷现身,姚升急忙行礼:“微臣该死,夤夜搅扰殿下!”
若不是事关阑珊,借姚寺正一百个胆子,精明如他也不敢来做戳王爷眼睛的事。
赵世禛道:“姚寺正不必多礼,说说你的看法。”
姚升知道他已经听说内情了,就把自己去舒家的见闻以及王鹏猜测统说了一遍,道:“微臣叫人询问过四邻,只有一人说是下午的时候,看到阿沅娘子匆匆跑了出去,上了一辆车就去了,却不知是哪家的车又是去向何处。至于学堂里,本来是微臣家兄负责送言哥儿的,可一问才知,有一人自称是舒丞所派,于放学之前就把言哥儿接了去。”
赵世禛听到“微臣家兄负责”,眉梢微动,却也没吱声。
直到他说完才道:“姚寺正觉着此事有人蓄谋?是何人所为?”
姚升本来还怀疑是不是赵世禛派人接了言哥儿,但见了面就知道这种揣测成空,当下道:“有人蓄谋是肯定的了,至于何人所为有何意图,微臣却还没有头绪。”
最可能知道情况的是阑珊,所以姚升先找到荣王府,可如今出面的是赵世禛,阑珊却不见踪影,姚升便非常机敏地只字不提。
赵世禛笑了笑:“本王早就听说了,舒阑珊在京内跟两人最好,一个是江为功,一个就是姚寺正你了。如今一见果然非虚。”
姚升不知他这话是夸自己还是暗藏危机,只低着头道:“微臣不敢,只是、只是跟舒丞和江所正略投契些。”
赵世禛唇角一动,道:“这样很好,彼此有个照应。至于这件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本王会处置。”
姚升抬头:“殿下……”他本来听出些端倪,想问赵世禛是不是知道什么,但对上荣王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眸,顿时将话都吞下去了,“是,微臣遵命。”
姚升后退出厅,外头王鹏急不可待:“姚大人,王爷怎么说?”却给姚升拉着去了。
赵世禛目送姚升等人急急离去,此刻夜雨仍绵绵不休,湿冷沁人。这样的雨夜,本该搂着那暖玉温香的人,一觉到天明。
荣王轻声一叹:“备车驾,去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