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近,也很急,这时候再退出去已经晚了,必然会给人捉个正着。
阑珊当机立断,原地重走了两步,不退反进的,先下手为强把门一把推开。
与此同时大声叫道:“温郎中!”
里头的人几乎到了门口了,闻声吓了一跳,迎面见是她,脸色各异。
阑珊满面恼怒,呵斥说道:“温郎中呢,我有事请教他!”
那说话的两人正是跟随温益卿的随从侍卫,里面的一位是随身的医官,看这般情形,便退到内室去了。
此两人见阑珊面带怒色,像是气冲冲才赶到的,应当是没听见他们方才的对话。
两个对视一眼,其中姓金一人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舒丞,驸马身子不适,不见客,你难道没听说吗?如何就敢擅闯进来,还如此大声吵嚷?”
阑珊冷笑道:“我自然有擅闯的道理,我不过是想当面问问温郎中,我的副手叶雪,是怎么冒犯了郎中大驾,需要你们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她!”
“不要胡说!谁对付叶雪了!”
两人听说阑珊是为此而来,略有些意外,脸上又见紧张之色。
金侍卫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似乎害怕惊动里头的温益卿。
阑珊早留心到了,便说:“怎么,是想否认吗?”
另一个王侍卫道:“舒丞,你可不要无理取闹,谁知道你那副手叶雪得罪了什么人,才惹祸上身的,我们知道你向来跟我们驸马爷不对付,你也犯不着因此而来寻衅挑事吧?我们驸马倒是个好性情,每每容忍你的无礼,你就自行收敛一些,不要变本加厉才好!”
金侍卫略微安心,也冷笑道:“就是说嘛,不就是仗着有荣王殿下撑腰吗?就这般无法无天的,难道舒丞你一辈子不回京了?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们驸马虽然脾气好,你只小心公主殿下跟你细细算账!”
阑珊扬眉。
正在此刻,月门口上江为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小舒!”
原来阑珊先前面带恼色的出门,江为功越想越不对,生怕她来找温益卿的晦气,便过来探看,没想到果然寻了个正着。
此刻见温益卿的两名侍从咄咄逼人,江为功生怕阑珊吃亏,急忙赶了过来:“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阑珊拦着江为功,盯着那两人道:“你们也不必拿公主来要挟我。我做事自然有道理。你们自以为所做所为天衣无缝的,甚至反咬我一口,好的很,司礼监的人在翎海不少!要不要劳烦他们介入,仔细调查,必有结论!”
两人没料到阑珊会有这么一招,顿时愣了愣。
因为之前张恒的缘故,阑珊跟司礼监的关系很好,若她开口,司礼监一定会帮忙。
华珍公主在京内的势力虽然不容小觑,人人都要卖几分薄面,但是这是翎海,何况司礼监跟公主府向来没什么交情,事情一旦闹出去,只怕难以收场。
“舒丞,”金侍卫即刻缓和了语气,“大家都是工部当差的,何必如此自相残杀呢,我们跟叶雪无冤无仇怎会去对付他?舒丞怕是有什么误会,若是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误会,还要闹出去给司礼监的人看热闹,成何体统?”
“我不知什么体统,只要求个公道。”阑珊回答。
正在这时候,里头有人说道:“在吵什么?”
原来是那名医官扶着温益卿走了出来。
温益卿只穿着一件石青色的缎袍,脸色如雪,精神颓靡。
四目相对中,阑珊突然发现温益卿比先前更消瘦了许多,两只眼睛因而显得格外幽黑。
她满腔的震怒,在这对视之间,突然消弭大半。
那两名侍从看到温益卿出来,也忙收敛了气焰,金侍卫道:“大人身子欠佳,怎么竟起来了,一定是给我们吵到了,实在该死!”
温益卿不理他们,只是看着阑珊:“你在这里吵嚷什么?”
阑珊低下头,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回大人话,我的副手叶雪今日在街头给人袭击,伤的很厉害,我怀疑是大人身边这两位侍卫做的!”
“不是我们!”金侍卫忙道,“舒丞误会了,大人您……”
温益卿不等他说完便道:“你闭嘴。”
两名侍卫忐忑地停口,温益卿看着阑珊道:“你有什么证据?若是没有证据就在这里吵嚷,我却饶不了你。”
阑珊本来在犹豫要不要说是飞雪听出来的,又有些担心要是温益卿一力否认的话,反而会连累飞雪。
她这里有所顾忌,旁边的江为功却想不到这许多,当下道:“温大人,是小叶子她听出来的!小叶子应该不会听错!”
温益卿皱眉,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有没有做这种事?”
“大人,我们真的没有!真的是误会而已!”两个人十分恳切。
温益卿才要说话,忽然晕了晕,那医官急忙扶住他:“大人,您此刻该多多休息。”
阑珊看到他抬手示意那医官后退,五根手指也显得异常苍白,冷眼一瞧竟有点像是凛凛的白骨。
真是触目惊心。
温益卿慢慢地问道:“叶雪伤的怎么样?”
“眼睛、眼睛不知道有没有妨碍,”阑珊的心一抽,突然说道:“大人不信的话,可以去看看!”
温益卿皱了皱眉,室内有片刻的安静,然后他说:“好,我去看看。”
那医官想阻拦,但是温益卿去意已决,谁能更改?金侍卫跟王侍卫只得随行而已。
阑珊跟江为功走在最前面,阑珊见温益卿在身后,那两个侍卫更跟在他之后,听不到自己的话,她就找了个机会,低低地对江为功道:“等到了我那里,你想法子缠着那两个人,别叫他们到里头去。”
江为功一愣:“怎么了?”
阑珊道:“总之你答应我就行。”
江为功当然知道她向来能人所不能,既然如此吩咐一定大有缘故,于是便牢记在心。
不多会儿到了阑珊卧房,房门敞开着,里头那大夫正在给叶雪处理脸上的泪痕,叶雪的两眼更加肿了几分,连带两腮都通红了,看着十分骇人。
温益卿一见这幅惨状,心中一沉。
他迈步走了进内,那两名侍卫却站在了门口,并没有跟着到里头去,江为功趁机一步入内,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身边。
温益卿皱眉打量着飞雪的伤:“叶雪,这是怎么回事?”
飞雪听出是他的声音便道:“温大人,有人暗中伏击我,不知是何缘故。”
温益卿道:“舒丞说,跟我的两名侍卫有关?你确认吗?”
飞雪有些迟疑。
阑珊却问道:“大夫,小叶的眼睛到底会怎么样?”
那大夫是本地请来的,踌躇道:“幸而处理的及时,但是一定要好生照顾调养,不然的话也不好说。”
他们在里头说话,那金侍卫跟王侍卫本在门口竖着耳朵听,唯恐叶雪再度指认自己,但见她沉默,才稍微松了口气。
正还凝神,就被江为功用手肘轻轻地撞了一下,转头却见江为功笑眯眯地低声说道:“两位大哥,舒丞他因为关心小叶子的缘故,行事未免莽撞了,你们可不要见怪啊。”
这两人见江为功赔着笑悄悄地这般说,心里便有些受用:“是啊,这舒丞行事的确是有些冒失!”
江为功笑道:“我近来听说,温郎中是要启程回京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发啊?”
金侍卫皱眉:“还没有定呢。”
江为功道:“其实这儿已经没什么棘手难办的事情了,很不想要温郎中这种大人物再在这里亲力亲为,何况郎中跟公主殿下向来鹣鲽情深的,怎么就好撇下公主在这儿耽搁这许久呢?叫我看,早该回京夫妻团聚了!”
两人虽然跟江为功说话,实则还是注意着里头的情形的,只是听到这几句,却是说到了心里去,当下王侍卫说道:“谁说不是呢!公主那边已经派人催促了几回了!可驸马硬是固执……”
江为功忙叹道:“温郎中千好万好,就有一点儿不好,脾气有些执拗,不过他最近有些病恹恹的,叫我看,一定是前段时间太操心劳力的弄的身子虚了,都这样了,还不赶紧回京调养,真是有福不会享啊。”
两人一听,更加合心意了,觉着这江为功虽跟舒阑珊混在一起,却是个识时务的人。
又见里头都是在说飞雪的伤,并没提别的,就也松了心。
此刻里间阑珊一边询问大夫飞雪的伤情,一边打量温益卿,却见他站了半晌,就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阑珊便道:“温郎中不如且坐一坐。”
她故意指着旁边那张隔着门口有段距离的凳子,温益卿正觉晕眩,当下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阑珊也随着走去,略俯身轻声道:“郎中脸色不好,我这里正有大夫,给郎中看一看可行吗?”
温益卿自己就有医官,当然不需要别人,只是他现在不舒服,便没有出声,只是抬手一拂做不需要的样子。
阑珊却已经拉了那大夫过来,低低道:“温郎中身体不适,大夫帮着看一看。”
她瞧见江为功已经将两个侍卫缠住了,机不可失,当下便握住温益卿的手腕放在了桌上,叫大夫诊脉。
温益卿听到她叫了大夫过来,本想斥退的,谁知手腕给一只温热绵软的手握住,竟有几分熨帖,隐隐地好像还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恍神之间,大夫已经俯身搭在了他的脉上。
阑珊故意站在两人之间,挡住门口的视线,一边故意的提高声音说道:“温郎中,小叶的伤势你怎么看?”
温益卿精神不振,不似平时一样精明强干,便随着阑珊说道:“一定要上心调治。不能有失。”
阑珊说道:“是啊,她年纪轻轻的,自然不能落下病根。”
温益卿“嗯”了声:“但是到底是被谁人所伤,尚且不能武断……”
“温郎中说的也有道理。”
门口的侍卫虽打量着此处,却看不见大夫诊脉的手势,只听到阑珊跟温益卿如此对话,倒也无妨,而且阑珊的语气里透出些和软之意,两人也都松了口气。
如此不知不觉中,大夫已经收手,阑珊示意他先不要说话,指着飞雪道:“大夫既然不吃茶,那就再给小叶看一看,有劳了。”
那老大夫倒也机智,见状便道:“是。”起身走到飞雪身边。
温益卿见大夫给自己诊了脉又不做声,他倒也不怎么在意,定了定神说道:“舒丞,你以后行事不要再那样冒失,这次,我念在你是因叶雪受伤而着急,所以不予计较了。但这种无凭无据一心冲动的行径,以后不可再有,你明白吗?”
阑珊道:“明白了,多谢郎中教诲,郎中觉着身子如何?”
温益卿揉了揉太阳穴:“没什么,只是之前太过劳累了些,失了调养,又染了点风寒,每每就觉着神思恍惚、失眠多梦的,养上两天就好了。”
阑珊道:“可还有别的不适吗?”她这既是自己想知道,又是想让温益卿说给那大夫听的。
温益卿觉着她似乎前所未有的关怀自己,他心中竟隐隐地有些高兴,便道:“你这样嘘寒问暖的,是怎么样?总不会是闯了什么祸吧?”
阑珊愕然,哑声无语。
温益卿又笑了笑,说道:“你若是担心我因今日的事情责罚你,倒也不必,我还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何况叶雪的伤的确不轻,这件事情我也会叫人去查的,你只管放心。”
阑珊默默地叹了口气:“多谢温郎中。”
温益卿笑了笑:“你今日这样和软,倒是让我有些不习惯了。”他说着起身,又觉头重脚轻。
阑珊忙走上前扶了他一把。
温益卿无意触到了她的手,条件反射般便握住了。
又暖,又软,那种朦胧的熟悉感透入了心底,让他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扫向旁边的人,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情不自禁地含笑说道:“你以后要都这样乖觉听话就好了,姗儿。”
话音刚落,阑珊猛地将他的手掀开。
旁边的叶雪也听了个正着,虽看不见,却转过头来。
侥幸的是,那门口的两名侍卫正在听江为功聒噪,一时没有听真切。
温益卿僵在了原地,意识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他刚刚喊了什么?
阑珊的脸色泛青,她直直地看着温益卿,在她面前的这张脸,最熟悉不过了,但是这双眼睛,似真似假的,叫她无法辨明。
“郎中要回去了吗,那我便恭送了。”终于,她生硬地冒出了这句话。
金侍卫跟王侍卫听了,赶紧摆脱了江为功的纠缠,进来请温益卿出门回房。
温益卿身不由己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又透出些茫然。
他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却没有叫出声来。
等到侍从陪着温益卿离开后,阑珊浑身竟有种脱力之感。
江为功却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小舒,我刚才口若悬河的,把那两个呆瓜都震住了,我厉不厉害?”
阑珊苦笑:“是,很厉害。”
她强打精神,才问那大夫:“方才您给那位大人诊脉,不知是何症状?”
老大夫说道:“那位大人的脉象濡弱而略快,体内湿热郁蒸,清窍蒙蔽,所以会有神志恍惚失眠多思之症,他这弱症应该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从脉象看来,应该是一直有服药调养,但……”
大夫迟疑了会儿,说道:“老朽也不敢说,这药该是安神之类的,但若用药太猛太强,反而会伤及病体根本,若是长久如此的话,病人的神智恐怕会出问题。”
阑珊屏住呼吸。
江为功不是很懂:“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药是不好的?”
“倒不是不好的,只是长久看来不利于病体,甚至形成依赖,一天不服药,病人的情形就会转坏甚至变本加厉。”
阑珊听到这里便道:“有没有好的治疗法子?”
老大夫摇头:“这种症状非我擅长,而且也不敢轻易着手。”
阑珊便谢过大夫,又叮嘱他不要将此事泄露,只管好好地给飞雪看眼睛。
嘱咐过后,阑珊又拉着江为功,也如此这般告诉了他一顿,江为功道:“你才叫我把那两个呆瓜调虎离山,就是偷偷地让大夫给温郎中诊脉?大夫说那药有问题,难道……温郎中向来吃的药都不好?没有道理啊,据说那药还是特意调配的,公主跟温郎中感情深厚,她总不会要害自己的夫君的。”
阑珊头大:“我也糊涂了。”
如果不是先前在温益卿房门外偷听见那两名侍从的谈话,她也不会急中生智想出把温益卿弄过来,趁机让大夫给他诊脉的法子。
但正如江为功所说,公主没有理由害温益卿。
那真相到底是怎么样?
自此,伺候温益卿的那些人越发上心,就算阑珊有意探查,却也不得近身。
何况她身边也有了个病人,幸而的是,在春分的时候,飞雪的眼睛总算是复明了。
温益卿那边听说也养好了,而且温郎中也定下了回京日期,就在后天。
飞雪复明,外加温益卿要走,最高兴的数江为功,他自称是“双喜临门”,当即硬是邀请了阑珊跟飞雪去吃了一顿海胆烧酒。
阑珊仍旧喝了半杯酒,因最近天热起来,脸上就有些粉扑扑的。
飞雪好不容易复明,趁机定睛细看了阑珊半天,觉着脸并没有白多少,她心里很是抑郁。
本来费心买了那许多的玉容散,谁知因自己眼睛受伤,半点儿也没操办上,指望阑珊自己去敷脸,那是白日做梦。
只是想到那天去买玉容散的时候巧遇的小厮,以及此后自己遇袭,飞雪心中隐隐地有了个猜测。
她本想告诉阑珊的,心中筹谋了许久,到底并未开口。
但她自己也在等待一个机会,毕竟是赵世禛身边的人,冷不防遭了人暗算,如奇耻大辱,岂会白白地吃这个亏。
这边阑珊跟江为功等才吃了“庆祝宴”,回到造船局,便遇到温益卿所派的人来传她过去。
阑珊只当温益卿临行之前有话交代,便前往温益卿的公事房。
进门后行礼,温益卿说道:“你把在造船局的那些差事,跟营缮所的张丞交接一下。”
阑珊微怔,以为是要调自己去别处,便问:“郎中要调派我去哪里?”
温益卿瞥她一眼:“后天,你跟我一同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