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回到了造船局,飞雪自己去打了些热水给阑珊洗漱。
阑珊坐在床边上,却是半天回不过神来。今晚上跟温益卿的相处简直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幻,梦中又有些清醒的刺痛。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简陋内室,忽然间又想起昨夜跟赵世禛相处的时光,那也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幻,只不过,太过新奇刺激,令人难以言说,就像是躺在春天的云端上做了一场透着花香气的旖旎的梦,离经叛道,荒谬羞耻,是应该给藏在心底深处永远不要掀出来的。
飞雪端着水进来的时候,看阑珊孤孑地坐在床边上,身上的薄斗篷还没有解,夫子巾垂着遮住大半边脸,依旧灰突突的衣衫,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瓷白精致的小脸,密排如扇的长睫,长长的柳眉,花瓣似的嘴唇微微抿着,却是天然的嫣红润泽,是许多京城内的闺阁女孩子们用尽千金也买不到的极美的胭脂颜色。
她整个人看着就像是个精工细作雕琢出来的玉人,只可惜却吝啬于给人看,于是把全身上下都遮的密密的,只露出一张秀丽的小脸。
尤其是现在她坐在那里,安静的透出几分孤独感,脸上却有些茫然懵懂,又带一点感伤。
飞雪看着这样的阑珊,心中不由一动。
阑珊已经不再跟江为功一间房了,这当然也是赵世禛暗中的手笔,把江为功赶到了杜员外郎的房中安歇,至于江为功如雷的鼾声会不会震的老杜夜不能寐,也没有人理会。
阑珊无奈,独自一个人占有了这件房,原先江为功歇息的床榻成了飞雪的卧处,阑珊不知道飞雪明不明白自己是女儿身,但是她知不知道应该也无关紧要了,赵世禛只要一声令下,就算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甚至是一只狗,飞雪也得乖乖地来伺候吧。
飞雪见她像是入定般的不动,便叫了声:“舒丞。”
阑珊这才给惊醒了似的抬头,看看那冒着热气的水,阑珊起身,正要去洗手,飞雪道:“稍等。”走到她身旁给她把披风接下来。
阑珊道了多谢,过去洗了手跟脸,热水把原本在外头冻的有些僵硬的手脸柔软了下来,阑珊慢慢地吁了口气。
飞雪又去端了洗脚的水,阑珊实在不敢劳烦她:“我自己来。姑娘……叶、小叶你自己也洗洗睡吧。”
之前江为功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小叶子”倒是带着几分自在亲切,可阑珊又怕如此亲切近乎唐突,于是便把最后一个字省略,只叫“小叶”,该是合适的吧。
虽是这样,飞雪仍是等她洗了脚,倒了水。
脱衣就寝的时候,阑珊解开外袍,她的中衣原本也是粗麻布的,但现在却是一身柔软丝滑的上好素缎,很久很久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在她的记忆里,是父亲计成春在的时候,家里的嬷嬷还给她置买过,到后来去了舅舅家里,就再也没有穿过了。
手指抚过那缎子柔滑的面儿,恍若身上什么也没穿似的奇异,可又像是那只手时而霸道,时而温柔、无时无刻都在抚慰着自己似的熨帖。
这是早上在驿馆沐浴过后,发现侍从给准备妥当的,难得的尺寸竟都合适。
赵世禛要是心细起来,也真是让人觉着可怕。
阑珊缓缓躺倒,把被子拉高了些。
飞雪自去洗了,回来后将桌上油灯吹熄,也去安枕。
听不到江为功震天的鼾声,只觉着室内异常的安静,阑珊竟有些不太习惯,她强令自己不要动,也不要去想别的,零零乱乱的,不知多久终于睡着了。
正月十七日,赵世禛跟张恒抵达京师。
来不及去东宫或者别处,径直进宫面圣。
而此刻,内阁首辅杨时毅,东宫太子赵元吉,以及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雨霁公公,都在皇宫的太极殿内。
赵世禛跟张恒入内拜见,才跪地叩拜完毕,就听御座上皇帝道:“你们打哪里来?”
在场每位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殿内的气氛因而越发凝重,张恒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只听赵世禛道:“回皇上,儿臣跟张公公才从浙海赶回。”
“哦?你们去浙海做什么?”皇帝问道。
赵元吉,杨时毅跟雨霁都在,皇帝对于浙海发生的事情只怕早就摸的透透的了,如今居然明知故问,显然是还挟带着怒意。
赵世禛道:“儿臣紧急赶回,正是想向父皇禀明此事……”
“禀明?”皇帝不等他说完,便哼了声道:“朕看你明明是胆大包天,自作妄为!”
张恒的脸上一阵慌张,却越发的大气不敢出一声,他偷偷地往旁边看了眼,从他的角度,只能隐约看到杨时毅大红色官袍的一角,以及底下的黑色朝靴。
他其实是想看看太子赵元吉的反应,以及雨霁公公是何脸色,却又没有胆量抬头。
毕竟赵世禛前去翎海,是赵元吉所派的,如今皇帝一腔怒火居然都像是冲着赵世禛来了……难道太子殿下把所有都推到了赵世禛的头上?
张恒倒不是为了赵世禛叫屈,他所担心的是——如果是这样,那自己身为司礼监代表,会不会也因此遭受池鱼之殃。
荣王殿下的神色却还是淡定的:“请父皇息怒!儿臣绝不敢如此!”
“你不敢?”皇帝冷笑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禀奏朕,反而自作主张的跑去翎海,你以为你是谁?玉皇大帝?无所不能?你一个人一只手,就能把捅出来的窟窿给堵上了?”
赵世禛听到这里,头低了几分。
直到现在,太子赵元吉才开了口:“父皇,其实这件事不怪荣王,也是儿臣一时想错了,不敢在大节下让父皇生气,所以才想让荣王悄悄地去处理了……”
皇帝凌厉的目光一转:“当然你也有错!你是东宫太子,又是荣王的兄长,你怎么能这么糊涂,放任他去胡为?哼,居然还敢跑去海擎方家,要人家献出御赐的封地!这种目无祖上的行径,也是你叫他去做的?”
“这个……”太子面露苦色,最终只软软地说道:“请父皇息怒。”
皇帝说道:“最近朕不管外头的事情,你们的行事就越发荒唐,尤其是荣王,简直张狂的很了。”
张恒犹豫再三,实在是觉着自己不能再缩着了,正要开口分辩,突然间却发现赵世禛微微转头,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旋即,赵世禛俯身叩头,道:“父皇责备的极是,儿臣行事的确是有些欠妥当,请父皇责罚。”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你倒是还知道点儿分寸!”
片刻的沉默中,是杨时毅开了口:“皇上,此事荣王所做的确略有破格,不过忖度来龙去脉,其实也不能全怪荣王殿下。毕竟起初隐瞒皇上的提议是臣先说的,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孝心所致,幸而如今翎海的事情也算是水落石出,圆满解决了,臣斗胆……请皇上不要怪罪太子殿下以及荣王。”
“那就是怪你了?”皇帝扭头看向杨时毅:“身为内阁首辅,居然也行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情,朕看杨大人你这官儿做的也是没有章法了!翎海那样大的工程,居然还能让海贼趁虚而入,烧海船,伤人命,差点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也是你的失职!”
杨时毅跪倒在地:“臣知罪。”
皇帝说完后,将身子往龙椅里靠了靠,仰头闭目不语。
殿内也一片奇异的安静,安静中又透着紧张。
终于,皇帝又开口:“张恒怎么不做声啊?”
张恒听到点了自己的名字,忙再度伏身:“皇上,奴婢在。”
皇帝说道:“你也去了翎海,你倒是说说看,这翎海一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张恒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嘴巴张开几次,却像是塞了许多毛栗子在口里,艰难的不知道该怎么吐出来。
正在此刻,就听雨霁笑道:“张恒,主子问你话,你便赶紧的照实说,万不许有什么隐瞒遗漏,知道吗?”
张恒毕竟是跟随雨霁几十年了,听着雨公公的语气,心中顿时通明。
当下叩了头,便把翎海一行,如何查出海擎方家牵扯在内,赵世禛如何紧急赶往海擎,如何负伤重病,伏击贼人,以及最后发现木材藏于海湾等都说了。
但是关键的“舒阑珊”三个字,却都巧妙的掠过没提。
皇帝听完后眉峰微蹙,像是才知情似的睁开双眸:“哦?荣王受伤了?”
张恒忙道:“殿下是为了保护方家的方秀异,中了路上贼人的毒箭,殿下怕耽误时间,不顾伤情严重返回了翎海。”
皇帝皱着眉头看了赵世禛半晌,才道:“哼,吃了苦头了?你不是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吗,竟也会吃这种亏?”
赵世禛道:“儿臣知错了,求父皇饶恕。”
太子赵元吉听到这里,才忙也说道:“父皇,荣王行事虽然莽撞,但也多亏他坐镇翎海,才会这么快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就算是、是没有功劳,倒也有苦劳,儿臣大胆恳求父皇,不要、过于责罚荣王。”
半晌,皇帝才又开口,这次的语气却有些缓和了,他沉沉道:“朕本来想重重地罚你给你个教训,如今……太子跟杨首辅都给你求情,你又吃了亏了。倒是可以从轻发落。即日起你回荣王府,给朕禁足一个月!”
地上张恒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彻底放晴了。
赵世禛却仍是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伏身恭谨地说道:“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皇帝又瞥向杨时毅:“杨大人也别跪着了,起来吧。”
等杨时毅也谢恩起身,皇帝环顾在场的几位,道:“这次的事情,算是给你们一个教训,别什么事儿也想瞒着朕自己悄无声息的处理了。一个个以为自己有多能耐,也不过是把脑袋别在腰上,险象环生,不省心。”
皇帝叱责了一顿,便叫众人都退了。
出了太极殿,杨时毅向着赵世禛拱了拱手:“殿下一路风尘辛苦,还请珍重身子才是。”
赵世禛颔首:“多谢杨大人关怀。”
杨时毅道:“先前我担心工部的人不顶用,特派了温益卿过去,他没有给殿下添麻烦吧?”
赵世禛道:“当然没有,温郎中也是本王的妹夫,我们十分投契,互相配合得当,才会让案子这么快水落石出。”
“这就好。”杨时毅微笑,扫见赵元吉也出来了,便先行告辞。
目送杨时毅离开后,太子赵元吉走到赵世禛身旁,关切地问:“伤怎么样?”
赵世禛道:“多谢太子慰问,伤口没有绽裂,这就很好。”
赵元吉说道:“你怎么也不早点派人报信说你伤着了呢?”
“这点小伤,怎么好让太子担心?”
“你啊,”赵元吉责备地看了赵世禛一眼,回头看了眼太极殿紧闭的殿门,同赵世禛一块往前走着,一边说道:“之前有个多嘴的奴婢,不知哪里听了风声背后嚼舌,才给父皇得知了,父皇大怒,把我们都叫了来,我也是没有办法,五弟你知道的,父皇对我向来严苛的很,幸而杨时毅把责任揽了去,因你素日的行事,父皇又不由分说的觉着是你在出风头……五弟,我知道是委屈你了!”
赵世禛笑道:“这点儿不算委屈,能为太子哥哥分忧,我自然是乐得呢。”
赵元吉释然地拍拍他的左臂,笑道:“就知道你做事儿最牢靠,幸而这翎海的事情圆满解决了,不然的话父皇哪里就轻轻地把我们都放过了?”
赵世禛道:“是。”应了这声道:“关于海擎方家……”
“哦,还有方家,”赵元吉皱皱眉,却又笑说:“这件事虽然做的有些冒然,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父皇的性子,知道了方家把造船的木材拿去修祠堂,就算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只怕就重重地记上一笔账了。也只有你想到这献出封地的法子,虽看似惊世骇俗,可我们都知道只有如此,才能平息父皇的怒火。”
赵世禛面上仍似三分忧虑:“虽然这样,太子妃娘娘那边……”
“你放心,有我呢。她虽然是不大高兴,却自然也是识大体的,她知道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保全方家。”
“这样臣弟就放心了。”赵世禛笑说。
赵元吉看着湛蓝的天色,缓缓地吁了口气:“横竖如今父皇只是骂了大家几句,让你禁足一个月,已经是皆大欢喜了,我悬在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你回王府只管好生歇息,回头我派人送点儿上好的补品过去给你调养身子。你还要点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我有的,都给你。”
把本来的弥天大祸化为乌有,赵元吉也是大松了口气,心里爽快。
赵世禛道:“为太子哥哥办事不是应当的吗?哪里还敢要什么东西呢。”
“哈,”赵元吉笑了几声,“那算了,我便看着办,有什么好的给你送去就是。”
说了这句,两人渐渐地走到宫门处,赵元吉突然回头:“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我怎么听人说,工部有个叫什么舒、舒什么的……好像在这案子里也出了不少力,这是个什么人?”
赵世禛不动声色道:“太子哥哥从谁那里听来的?”
赵元吉笑道:“别人不提,就说是太子妃的那个表弟吧,才进东宫,就哭的泪人一样,说是工部有个姓舒的,还有个什么人很没有体统之类,欺负了他,你知道太子妃还是很疼他的,就派人去查了。”
原来方家的人给赵世禛提前一天送回京师,方秀异到了郑适汝跟前儿,便立刻把满肚子的委屈都倾诉出来,但他居然半个字儿也不提赵世禛,连赵世禛叫人打自己一节都没有说,只添油加醋地说是工部的舒阑珊跟江为功欺负他,惹得郑适汝非常不快。
赵世禛道:“方公子说的应该是舒阑珊。”
“对对,就是这个舒阑珊,他不正是之前杨时毅宝贝似的接到京内的‘小师弟’吗?”说到这里,赵元吉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五弟,你跟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