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一边嚷嚷,一边也发现了阑珊的异状。
“舒阑珊!”他瞪大双眼,撒腿跑前几步:“你去哪儿?”
阑珊见已经逃不了,便重又含笑回过身来:“我没去哪啊,这不是还在这里嘛。”
“你……”西窗瞪着她,越看越是怀疑:“你怎么要走的样子?你总不会是想就这么跑了吧?”
阑珊当机立断的否认:“不不,我好不容易来了怎么会走,只不过我想着,带来的点心在车上忘了,这正要去拿呢。”
西窗听了这句才打消了疑心:“真的忘了拿?我叫侍卫去取就是了,何必多跑一趟!”
见他转头就要叫人,阑珊忙拦阻:“还是不用了,那个车夫这会儿只怕已经走了,下次我给你补上吧?”
西窗笑道:“你怎么糊里糊涂的,幸而只是点心,若是别的好东西呢?何况我哪里看重什么点心,自然是你来了才是真正的有心。”
阑珊竭力假笑着,却给西窗拉着进内,门口的侍卫们一改方才的高冷,纷纷带笑向着他半躬身打招呼:“西窗公公。”
西窗自得地“嗯”了声,又拉着阑珊道:“你们看清楚了,这位是工部的舒丞,是王爷的贵宾,下次要是人来了,不许叫这么晾站在门口,务必给我好生请进去,听见没有?”
大家齐刷刷答应。
阑珊抓抓有点发痒的脸皮:“这怎么敢?”
“什么不敢,你这身板儿,要在这冷风里再多站会儿只怕还冻僵了呢,何况还带着言哥儿,看孩子的鼻子都红了,走走,咱们到里头说话!”西窗盛情洋溢的,又来拉言哥儿的手,“哟,这小手也冰凉,真可怜见儿的。”
进门的时候阑珊犹豫着瞥了眼公主的八宝车驾:“我刚才听人说,华珍公主殿下也在王府里?我这样突然来了是不是不便?”
“什么不便?”西窗一怔,然后说:“你是怕见公主?不打紧,公主跟咱们王爷的关系很好,就算见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王爷不会已经知道我来了吧?”阑珊有点担心。
西窗不以为然:“王爷现在西暖阁里跟公主闲聊,还不知道呢,我原本陪着的,才出来不多会儿就听说你来了,你说巧不巧。”
阑珊拉住他的袖子:“我、我有点怕见贵人,咱们能不能先别惊动王爷,等公主殿下离开后再做打算?”
“这可奇了,好端端的你怎么怕起公主来了?”西窗止步回头,审视般盯着她,突然他醒悟似的:“哦……你是因为那件事!”
阑珊一时想不起来是因为哪一件,却给西窗吓了一跳,幸而见他并没别的异色,就支吾道:“是、是啊。”
西窗道:“说起来你怎么就跑去那种地方了?还遇到温郎中,也是你活该!”
原来他也听说阑珊去会芙蓉姑娘巧遇温益卿的事了。
西窗说了这句,突然看到言哥儿正仰头盯着自己,当下咳嗽了声,把那些嘲讽抱怨的话暂且压下:“那罢了,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我先带你们去我的院子里坐会儿。再带你逛逛咱们王府的花园。王爷常常夸你是造院子的好手,你就也看看我们的院子好不好。”
阑珊忽听最后一句,好奇问:“王爷什么时候夸过我?”
西窗说道:“哦,你不知道的,上次我们回京,路过豫州城,知府大人不是葛公子的父亲嘛,他迎了王爷在府内盘桓了两天,他那个院子叫什么……”
“留芳园。”
“是是,就是这个,不是说是你一手规划建造的吗?王爷可喜欢了。”
阑珊听了这句,也觉着高兴:“是吗?”
此刻她心里甚至隐隐地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是秋冷时候的一点桂花香,淡淡地还有些许沁甜。
西窗领着她进了一重院子,却不走正厅,只把旁边角门到了夹道:“把这里走人少些。”
阑珊还是第一次到王府,荣王府应该是规模最小的一所王邸,只是年岁也最久,墙砖都已经透出风霜剥落之态,之前进门的台阶因为太多次踩踏,表面的棱角都已经磨平,可正因如此,却越发显得凝重沉固。
阑珊起初还有些不安之意,但是越走,越是给这王府的内宅情态吸引了。
怪的是,赵世禛是个那样注重仪表的人,且又好洁,可是这王府却显然并没有如他的人一般收拾的无可挑剔。
墙砖倒也罢了,连那些门扇,旧日的漆早就掉的七七八八了,原本红色的廊柱现在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淡褐,原先色彩斑斓的仪门梁柱,只流露一点点蓝白相间的吉祥纹,跟若隐若现的淡淡描金。
若不是内外不管是走廊,台阶,墙壁,桌面等皆都干净的令人发指,纤尘不染,井然有序的,还以为是无人居住呢。
西窗见她只管打量,很是入神,便问:“你看什么?是不是觉着我们这王府太破旧了?”
阑珊不由笑道:“正好相反,我很喜欢这种‘破旧’,有一种令人舒适的久违感。”
“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样的宅子比起新建的宅子来,才更见底蕴跟气势,是极为宝贵的。”
她是计成春之女,从小耳闻目染,骨子里又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对这些年代久远的房子尤其感兴趣,不管是房屋布局还是一砖一瓦的建造,里头往往会有很多现在做不到的技巧跟经验。
西窗这才笑道:“你吓我一跳,原来还是赞我们王府的啊。”
这会儿一队侍卫巡逻而过,见西窗领着生人,便问:“公公带的是谁?”
西窗说道:“工部的舒丞,这是他儿子言哥儿。舒丞是王爷的贵宾,以后常来常往的大家就都认得了。”
侍卫首领笑道:“原来是舒丞,失礼了。”
阑珊见他抱拳行礼,忙也深深作揖还礼:“很不敢。”那侍卫便仍带人去了。
等人走远,阑珊忐忑道:“你是不是自作主张说我是王爷的贵宾?我的身份这样低微,职位也才是九品,哪里就贵了?”
西窗说道:“如果算职位高品级高才是贵,今儿你连门都进不来呢!岂不知我们王爷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反而是那些高官厚禄的朝中大人们才一概的不许进。”
阑珊心头一动:赵世禛如此,倒不是他“与众不同”,多半仍是在自避嫌疑,毕竟以他的身份,若是跟朝中官员来往密切,自然会引发人的猜忌。
又走了半刻钟,过了两重门,才来到西窗的院子。
西窗把门推开,对阑珊道:“你带着言哥儿先在这里歇歇脚,我得去西暖阁探一头,免得王爷有事儿吩咐。”
于是有唤了两个小幺来,命他们好生伺候着,自己才忙忙地去了。
那两个小内侍都是西窗使唤的人,非常伶俐聪明,见西窗亲自把人领了来,知道非同等闲,立刻忙前忙后,拨炭炉,绞了热毛巾来给两个人擦洗手脸,又准备各色干果,精致的茶点一一送上,见言哥儿是个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很是可爱,便又拿了些小孩子爱吃的糖球,酥酪,红果等物。
阑珊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一再相谢,又见那些点心果然极尽精致,是别处看不到的,倒是想多吃些,只不过先前在江为功那里,给江为功强行劝吃了一些点心零食等物,现下也有了七八分饱了,实在不能多吃,只慢慢地喝些茶水消食。
且说西窗跑到西暖阁,门口上一打听,两人还在里头说话,并没有传他。西窗才要回去,里头道:“西窗哪儿去了,这半日不见人。”
西窗一惊,急忙跑了进去:“主子,我在这儿,我先前去厨下催他们做五色酥的,我知道公主殿下不爱吃特别甜的,怕他们加多了糖。”
赵世禛还未说话,华珍公主在旁笑道:“皇兄,西窗真是越来越可人心了啊。”
华珍公主是端庄的鹅蛋脸,肤色白皙娇嫩,她有一双非常有神的杏子眼,笑的时候眯成一条缝显得很喜气,可若是骂人的时候便煞气十足令人生畏。
今日她头戴御造的累丝嵌宝黄金发冠,身着乳黄色的云锦对襟长袄,领口跟袖口都是大片浅绿色的刺绣,雅致挑人的配色恰到好处的彰显了她高贵的身份。
西窗看公主笑的喜气,心头一宽,也跟着露出笑容。
赵世禛淡淡道:“他还算是个能用的,只是有时候喜欢自作聪明。”
西窗顿时敛了笑,又有些忐忑。
“哪里就自作聪明了,我正想着吃五色酥呢,真是的,我们府里的厨子做的,总是没有皇兄府内的味道好,也不知是怎么了,不如皇兄你把你的厨子让给我吧?”
赵世禛道:“只怕不是厨子的原因,是在哪里吃吧。”
华珍笑道:“皇兄真是的,平日里那样疼我,一个厨子却舍不得,忒也吝啬呢。”
正说到这里,外头有个人进来,在华珍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那人退下后,华珍便眨着眼问道:“皇兄,怎么你王府来了客人也不跟我说一声?”
赵世禛问道:“来了什么客人?”
华珍哼道:“就是那个虽然才上京不多久,却在工部很出名的舒阑珊呀!”
赵世禛眉峰一扬,看向西窗。
西窗早知道瞒不住了,便忙说道:“奴婢刚才正要回主子,舒阑珊先前才进门,不过他知道公主殿下在这里不敢打扰,奴婢就把他先安置在后院等候了。”
华珍公主哼了声,笑道:“什么不敢打扰的,他连驸马都敢冲撞呢,怎么这会儿倒是老实了?我却很想见见这个人,看看他有什么三头六臂了不得的。”
西窗听着口吻有些不太对,心里也跟着哆嗦。
赵世禛却说:“你想见她做什么?也打她一顿给你的驸马出气?”
华珍嘟了嘟嘴:“皇兄,这个人很不懂变通,驸马好歹也是他工部的上司,他居然就敢让驸马下不来台,要不是因为他是杨大人的师弟……”
赵世禛道:“你也知道她是首辅大人的师弟,你要处置一个娼女,就算杀了也无所谓,但是舒阑珊不同,她不但跟杨时毅关系匪浅,而且还是我想保的人,不许你打她的主意。”
华珍的杏眼睁大了几分:“皇兄,既然他是杨首辅的人,你为何还要力保呢?”
赵世禛道:“我喜欢。”
华珍嗤地要笑,却又掩着嘴。
赵世禛瞥她:“你笑什么?”
华珍忍着笑道:“我只是想起一点荒唐的流言,也没什么啦。”
“什么流言?”
华珍公主道:“我只是听他们说,皇兄你似乎跟那个舒阑珊有点、有点不同。”
“你哪里听来的,”虽然公主的语气很暧昧,赵世禛却面不改色,“或者,难道是我妹夫告诉你的吗?”
“当然不是驸马,驸马为人最为正经,怎会说那些话。”华珍忙否认。
“那么,或许是从东宫?”
华珍抿嘴一笑:“我不敢说了,你总能猜透人家想什么。不过皇兄,你不会是真的吧?”
赵世禛不回答,只淡淡地说:“中午不留你吃饭了,那五色酥做好后我叫人送去。”
华珍公主嗔道:“皇兄,你这算是重色轻臣妹吗?”
赵世禛垂着眼皮道:“你再这么口没遮拦,改日我便要问一问驸马,问问他是怎么管教你的。”
华珍听了忙道:“好好好,我走就是了,知道在这儿坐久了你便不耐烦,我很该有点眼力价先去的。”当下起身,向着赵世禛行了个礼,又道:“皇兄,初二我跟驸马得进宫去,初三是太子哥哥的家宴,你记得初四到驸马府去喝年酒。我就不再叫人来请了。”
阑珊给内侍们带着,从夹道进角门,穿过正堂往内,来到暖阁里拜见赵世禛。
奇怪的是,赵世禛只叫人传她,并不见言哥儿。
两人照了面,赵世禛见她脸上还缺乏些血色,自然知道是因为正在调理那内伤的缘故,便问:“吃了药了吗?”
阑珊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问这个,忙道:“吃了。”
赵世禛道:“你今日怎么肯劳动大驾了?”
阑珊其实正是因为他送药的情分感动于心,可这话说出来未免肉麻,于是便道:“因为要过年了,特来给王爷请个安。”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是想念本王了呢。”
阑珊的心一跳,忍不住抬眸看向前方,不料正对上赵世禛的凤眸,他竟然直直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里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东西,让阑珊又有些莫名的慌。
赵世禛却道:“你打哪里来,身上这么难闻。”
“我、我先前去探望江所正的病,”阑珊大惊,忙抬起袖子闻了闻:“也没、没什么呀……我今天早上特换的干净衣裳。”
“明明就有,你过来些,我闻闻是什么。”他嫌恶地皱眉。
阑珊跟着走前了两步,又抬起另一只衣袖闻着,她极为窘迫地想:难道不小心在哪里沾了什么东西,冲了王爷?真是失礼的很。
赵世禛盯着她的动作,长长地叹道:“太多臭男人的气息了,我不喜欢。”
阑珊这才明白!呆呆地将衣袖放下,瞪着赵世禛。
赵世禛笑道:“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你那小破地方可是门庭若市,一会儿什么江为功,一会儿什么姚升,还有个王鹏常年驻扎,你可是左右逢源,有来有往啊。”
他这样说,显然是知道了江为功送年货,姚升去探望等事了。
阑珊无言以对。
赵世禛道:“方才公主在这里,你不敢过来,是因为跟温益卿的那件事吗?”
阑珊道:“是。”
“我的法子如何?”
“殿下的法子很有用。”想到杨时毅果然立竿见影地拒见自己,阑珊打心里佩服。
当初赵世禛给她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她还以为赵世禛是故意捉弄她呢,没想到,这歪门邪道的,居然还有点正经用处。
说到这里,阑珊心头一紧:“听说芙蓉姑娘受了伤,不知道伤的如何?”
“你问我?你既然惦记,为何不去亲自看看,”赵世禛道,“我只听说,她对你可是赞不绝口。”
阑珊愣了愣,有点难过:“是我连累了芙蓉姑娘。”
赵世禛道:“不用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她既然是那种身份,什么事儿没经历过,若连这个都承受不了,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他的语气这样的冷漠,让阑珊觉得,就算是芙蓉在这次事件中死了,对他来说也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可芙蓉是他指给自己的,还说是信得过的人,那就也算是他的人了吧。
怎么……竟这样反应。
原先来见赵世禛的时候,因为他送药之情,还有对留芳园的赏识种种,阑珊心里还是有些暖暖的,这时侯那股暖意似乎遇到寒风稍微减退了些。
她开始逐渐清醒。
赵世禛跟姚升和江为功等不同,他是堂堂的皇室子孙,城府深沉难测,手段更是令人防不胜防,当初晏老一再的警告过她。
她怎么不知不觉就忘了。
好像在一次次的相处里,给他相救,承他的情,温水煮青蛙似的,慢慢地适应了赵世禛,甚至觉着他……
阑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来到王府。
赵世禛也察觉到她在瞬间恭谨了起来,连身体都好像绷紧了些。
“怎么了?吓到你了?”
阑珊的嘴唇动了动:“不,不敢……没有!”
赵世禛的双眼微微眯了眯:“那你在想什么?”
“我、”她一顿,忙改口:“小人在想,不敢打扰王爷太久,也是时候该告退了。”
赵世禛冷笑:“你可以走,你这次走了,以后再也不用见本王。”
阑珊本来要动的脚步在瞬间迟疑:“殿下,我绝无任何不敬之意。”
她满心的焦灼,竟然没有发现此刻阁子里除了他们两人竟再无旁人了,什么时候消失的都未曾察觉。
“你的不敬在心里。”赵世禛站起身来。
今日他是一身冰蓝色家常袍服,颜色很浅,这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飘然出尘的贵气。
赵世禛踱步往前:“——你是因为本王叫西窗送药,你觉着本王对你不错,所以才过来道谢的,只是方才听我说起芙蓉,你便觉着本王凉薄,你可能也跟芙蓉一样下场对不对?”
阑珊正在凝神听着,想不到赵世禛竟看破她的心意。
不料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正要抬头看他怎么样的时候,赵世禛探臂将她轻轻一揽。
他一手扣着那稍微用力就像是会折了的纤腰,一边紧紧盯着她张皇无措的神情,长睫像是惊乱的蝴蝶翼翅不停闪烁。
“放心,你跟她……”赵世禛慢慢俯首,终于在那小巧皙白的耳垂上小心翼翼地亲了下去:“绝不一样。”
“殿下!”阑珊失声。
“每次的反应都这样大,”赵世禛感觉她剧烈的挣扎,低低笑说:“孩子都有了,总不会还是个雏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