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王殿下施施然地从大门口缓步下台阶,今日他穿着银白色的交领蟒袍,腰间配玉带,踏皂色宫靴,动作间袍摆上金线绣的江崖海水纹轻轻摆动,清贵端肃,不可言说。
那边温益卿跟张先生早不约而同地垂了手,躬身参见王驾。
赵世禛的脸上挂着灿灿然的笑影:“不用多礼,本王难得来工部一次,没成想就看了场好热闹。还是说工部的气氛向来如此、活泼?”
温益卿的脸上仍满是不快,他瞥了一眼旁边的阑珊,却见她竟然十分谦恭地垂手站着,神情竟很纯良,简直跟方才那样伶牙俐齿恶劣挑衅的家伙判若两人,可是……
当目光瞄过她半垂着的脸的时候,刹那间,温益卿的心中竟恍惚掠过一道模糊的影子。
“回王爷,这不过是个误会,”张先生出声打破了尴尬,“今日是舒所丞第一次来工部,未免有些紧张,温郎中又听错了他的话,所以才……”
张先生转头看温益卿,希望他赶紧接茬解释,不料温益卿正瞪着阑珊,浑然忘我似的。
阑珊察觉,也转脸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目光一对,温益卿才忽地反应过来,他忙低头正色道:“殿下见谅,的确是微臣涵养不佳,可是这个新来的舒所丞、为人真真的十分无礼,他当面对微臣语出不逊,微臣觉着这样无礼放诞之人,工部……”
张先生大力咳嗽了声。
赵世禛笑道:“工部怎么样啊?”他瞄了眼阑珊,却正发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从她的面上稍纵即逝。
赵世禛一笑:“本王却觉着,她正适合留在工部,自打‘工部二成’不再之后,工部很少有什么出色的建树了,而外人对于工部的看法,多是迂腐拘泥,以为工部死水微澜,毫无意趣。今日连向来沉稳的温郎中都忍不住……嗯,兴许从此工部会有一番新气象呢?”
温益卿大为吃惊,而阑珊的表情居然也跟他差不多。
只有张先生徐徐松了口气,虽然眼中也有些许疑虑。
赵世禛说话间却已经走到了温益卿的身旁,笑微微地说道:“妹夫,你跟我来。”
温益卿眉头一皱,却只得转身随着荣王殿下进了院子。
阑珊见赵世禛领了温益卿进了院落,才叹了口气。
不料这口气还没叹完就好像给人从中截断了。
她忙转头,正对上张先生探究的眼神,除此之外,还有跟随赵世禛进门的飞雪也正在盯着她。
张先生低低问道:“舒所丞方才为何要冒犯温郎中?”
“这位温大人有些太目中无人了,”阑珊搪塞道:“我便有些看不惯此人的做派。”
张先生有些吃不准这是她真心的话呢,还是随意找来的借口:“话虽如此,但是以后你若想在工部立足,必要跟温郎中搞好关系,你这会儿得罪了他,往后的日子只怕就难了。”
以后的日子?她正是不想以后跟温益卿朝夕相处,不想留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才……心底这样想,脸上却忧心忡忡,阑珊道:“先生,如果温郎中真的有意刁难我,该如何是好?你瞧他方才还想赶我走呢,不如您替我在首辅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别叫我留在这里了吧?”
直到这会儿,张先生突然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他看着阑珊带三分期待的眼神,又笑了起来:“舒所丞不必杞人忧天,你才跟温郎中见面,一言不合而已,天长日久你就会知道,他其实也还算是个好相处的人,而且……”
他避开飞雪的注视,低声道:“你可听见方才王爷称呼他什么?‘妹夫’,他不仅在首辅大人那边儿受重用,跟王爷也有姻亲关系,如此超然的身份朝中简直独一无二,别人想巴结都无门可入呢。”
阑珊笑道:“我巴结他做什么?难道我也要跟他一样去尚一位公主殿下?”
“嘘!”张先生制止了她,别有深意地说道:“小舒,听我一句话,不要胡闹,至少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阑珊只得答应了声,低头的时候眉毛却又皱了起来。
也不知道荣王殿下跟温益卿在里头说了些什么体己话,半晌,温益卿随着赵世禛走了出来,他先是向着张先生做了个揖,才淡淡地说道:“刚才我一时情急,以后该不会了。他既然是杨大人看重的人,想必自有所能,只要真正有才干,我自然不会因为今日这点龃龉而胡乱针对为难他,请转告杨大人,不必担心,我收下此人了。”
张先生忙笑道:“是是。”
阑珊听着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脸上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冷笑:之前还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给赵世禛说了几句,突然就卑躬屈膝屈服于荣王殿下的强权了么?一贯的跟皇室的这些金枝玉叶亲近狎昵,还真是他温益卿的做派。
温益卿说完后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向赵世禛作揖便转身离开。
剩下几人在场,荣王揣着手感叹道:“天下太平啊,本王甚是欣慰。”
张先生嘴角一动:“既然如此,微臣便带舒所丞先告退了。”
“你可以走,她留下。”赵世禛淡淡道。
张先生微怔,继而拱手遵命,后退数步,才转身先行出门去了。
赵世禛且看工部景致且往外走,边走边说:“这还是本王第一次来工部,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阑珊不太愿意知道:“小人如何能妄自揣测殿下所图。”
“许你能妄自揣测。”
阑珊语塞:“这个、莫非是殿下知道小人今日来工部报到吗?”
赵世禛笑道:“你还挺会自作多情的。”
阑珊蓦地红了脸,明明是他让说的,现在居然如此嘲笑的口吻。
她将脸转开,嘀咕:“请殿下恕罪。”
赵世禛打量着她薄红的脸颊:“这样就受不了了?刚才看你对温郎中的时候,还是很能言善道的嘛,那口齿虽然比不上苏秦张仪诸葛亮,可温郎中依旧是没有招架之力,差点儿中了你的套儿。”
阑珊心悸,假意不知的:“殿下是说什么,小人不懂什么套。”
此刻两人出了院门,远远地有几个工部的人经过,见状忙退到路侧躬身见驾。
慢慢地进了夹道,高高的墙壁,另一侧的墙上镶嵌着个菱花窗,光影透过镂空,斑驳地落在砖地上。
赵世禛看着那一处泄透阳光的窗户,缓缓止步:“你当然懂,就如你刚才故意激怒温益卿一样。”
阑珊忙道:“我并非故意的,只是、受不了他那些话才一时冲动。”
赵世禛回过头来:“你总该知道,你那点伎俩瞒不过所有人。”
阑珊突然有一种给他看的透透的感觉,她想要后退,又勉强站在原地。
“你故意如此,无非是因为不想留在工部,所以想借着这个因由大闹一场,得罪了温益卿,顺理成章退出工部,对吗?”
阑珊不知不觉中要紧了唇,她不敢承认,虽然这的确是她当时所想。
赵世禛也并没有想要她的答案,因为他早知道这个答案,从在门口看到她故意挑衅温益卿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的心思。
荣王重又迈步往前:“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既来之则安之,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工部吧。”
“殿下!”阑珊终于忍无可忍,她追上一步,“殿下,您不是不知道,是首辅大人派张先生送我过来的,如今首辅大人俨然把我视作自己人,可是殿下你……”
阑珊顿了顿,烦恼地叹道:“你们两位,哪一个都是我得罪不起的,那在这种情形下,我到底算是谁的人?”
“算谁的?”赵世禛踏前一步:“不如你告诉本王,你算谁的人?”
他靠得太近了,衣袖的一角撞上了阑珊的胸口,分明只是轻飘飘的云锦,却好像能轻易地将她撞翻在地。
这压迫感太强了!没有任何犹豫,阑珊慌忙回道:“当然是您的、您的!”
“懂事儿。这种没必要的问题以后别再提了,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明眸皓齿地望着她笑,微挑的眼尾一晃,晃的阑珊心慌。
送了赵世禛出门,荣王殿下上轿之前回身:“其实给你猜对了。”
“什么?”
“今儿的确是特看你来的,怕你给人欺负了,才出东宫就马不停蹄过来给你撑腰的。”只想不到她是在欺负别人。
阑珊呆怔。
赵世禛欣赏她一瞬间流露的懵懂无措,以及那一丝不敢过分的薄嗔,很满意的:“所以你并没自作多情,而是跟本王……心有灵犀。”
“殿下!”这是在故意调戏吗?在堂堂工部门口?!
可是在惊恼之余,心却更慌了,甚至想抓住点什么才能站稳似的。
这日阑珊回到“家里”,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至此,满腹的忧愁才随着消散了不少。
她推门而入,却见王鹏跟言哥儿两个对坐着,正蹲在屋门口摘青菜,厨房的方向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真是世俗烟火。
阑珊深深呼吸:“唉,我又活过来了!”
大家吃了晚饭,王鹏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一件好事,原来之前王先生说给他在顺天府找个差事,谁知还未安定,大理寺那边儿姚升派人来寻他,说是已经在大理寺给他安排了一个随行侦缉的差使,王鹏本就对姚升十分高看,闻讯立刻答应了。
阑珊想了想,虽然觉着姚升有些城府太深,不过王鹏一穷二白似乎也没什么可给他算计的,又见他这般高兴,便由得他去,只是略交代了几句、无非是让他细心行事而已。
当晚安歇,阿沅问:“你才回来的时候,又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你今日去工部……有没有发生别的事?”
阿沅当然也知道温益卿在工部任职,故而早上阑珊出门她就已经悬心,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阑珊静了静,终于如实将今日在工部跟温益卿的事告诉了阿沅。
阿沅听了大为惊愕:“他、他一点也没认出你来?”
眼底的感伤一掠而过,阑珊笑说:“是啊,枉我之前各种担心,生恐给他认出来无法收拾,可没想到都是多余的。他根本毫不在意……”
“怎么可能?”阿沅皱着眉,“就算这几年你变了很多,又是男装,怕他不会立刻就怀疑,但是毕竟、难道一点也不觉着相像吗?”
“阿沅,”阑珊垂了眼皮,“也许人家,早就忘了过去的事情了,只有咱们两个还当作心结。你说可笑不可笑?”
阿沅满面苦涩:“小姐……”
“本来我也不信的,但是,但是他现在对待公主,大概比之前对待我更上心千万倍,而且,”阑珊忽地有点头疼,“你没看见今日在工部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也就是发现温益卿根本“不认识”她,所以阑珊才索性肆无忌惮地跟他闹起来。
只是没想到,闹是闹的很成功,走仍是走不掉。
阿沅听着她的语气,不知为何很想哭,她揉了揉鼻子,反而发狠般笑说:“既然是这样,那更好!免得我担惊受怕的。”
阑珊笑叹道:“是啊,终于没了这个心腹大患,咱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索性就像他说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谁说的?”
“咳,不是温益卿……算了,睡吧。”
过了休沐日,阑珊便到工部正式当差。
她慢慢地踱过历经沧桑的青石砖地,从那棵百年的大榕树下走过,抬头看着若大罗伞盖般的榕树冠,忽然想到:许多年前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也跟她现在一样,走过长长的甬道,站在这榕树下若有所思?
那时候的父亲,只怕想不到吧,有朝一日他的女儿,他以为不能继承衣钵的女儿,会沿着他的脚步走进这巍峨的工部内廷。
本来因为杨时毅跟赵世禛的缘故,让她曾心生退意,但是这一刻,胸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澎湃。
隐隐地有一种感觉:她想要,留在这里!
阑珊回神的时候,看到前方廊下站着两三道人影,正望着她,似乎在说什么。
对上她的瞬间,那些人便飞快的散了。
阑珊不以为意,照之前张大人领着自己走过的路来到了营缮所,才进门,就听见里头窃窃地说:“真不愧是背后有人的,那日敢当面冲撞温郎中呢,偏偏温郎中还奈何不得他!”
“你们说的舒阑珊背后的人是首辅大人吗?为何我听说他跟荣王殿下的关系也不错?”
“这岂不也是左右逢源了吗?”
阑珊听着大家的议论,犹豫要不要这会儿进去扫扫他们的兴,不料有个声音先从背后响起来:“都没事儿干了是不是?谁要闲的发慌,那就滚去感因寺给我监工去!”
是江为功不知何时居然出现在阑珊身边,里屋的众人看见他们两个,慌忙都各就各位去了。
江为功这才回头对阑珊笑道:“舒所丞啊,你总算来了。来来,快跟我进来。”
阑珊随着他入内,到了他的公房中,江为功有些鬼祟地把自己的房门掩了,笑道:“你不要把他们说的放在心上……实话告诉你,我觉着你做的好极了!”
阑珊看着他关门的样子本正有些疑虑,听了这句才笑道:“我以为江大人要痛斥我呢。”
“什么痛斥!我哪舍得痛斥?”他高兴之余声音不由大了些,又忙放低,“整个工部上下,几乎都把温郎中当菩萨似的供着,谁敢去得罪他?之前你闹的那场,真叫人痛快!”
阑珊想起那天张先生领她去的时候,江为功正给温益卿痛斥,多半是因为这个,当下苦笑道:“小人也是一时莽撞,以后是不敢了的。”
“怕什么呀!”江为功叫道,“别人怕他,你用不着呀!”
大概是看阑珊眼神中带着疑惑,江为功道:“他给人捧在手掌心里,是因为他背靠首辅大人,又是驸马爷,可你也不差啊,你同样也是首辅大人的师弟,比他还名正言顺呢!他难道还敢欺压你?”
阑珊发现这位江所正大概是真的给温益卿欺负的太过了,居然比她更盼着天下大乱。
江为功嚷了这句,把胖胖的身子塞进太师椅里,又让阑珊坐,才叹道:“你是才来不知道,这个人吧,他太不近人情了,还算是计大师的关门弟子呢,我看早就把先生的所传抛到脑后了!”
阑珊本想借故告辞,闻言不由坐了:“这话怎么说?”
江为功趴在桌上,小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她:“远的不说,就先前感因寺的工程,前前后后失踪了三个工人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可能是逃走,其他工人说是有妖怪作祟,都不敢开工,我能有什么办法?是!他温大人的命的确比别人要金贵,但那些工人也不容易,人家命虽然贱一些,可每个人家里不是也有上下老小的?我难道明知道危险还催着他们去送死?他倒好,前儿你也听见了,倘若我还办不成,是要革去我的官职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阑珊等他发泄完了,才笑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们的头可以低,你可不能,”江为功期盼地看着阑珊:“听我的话,以后继续怼他!不要停!”
阑珊心中大乐,自己这位上司倒是个有趣的人,至少目前……跟她还算是“志同道合”。
阑珊便含笑道:“江大人是我的直属上司,上司的话一定是要听的。”
江为功的眼睛里突然冒出星星,他如发现天才般地看着阑珊,几乎要喜极而泣似的:“小舒啊,我、我真的跟你相见恨晚啊!”
两个人正顺利地推心置腹,外头门给敲响,有人道:“江大人,温大人那边叫你。”
江为功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的,突然听了这句,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他愁眉苦脸地抱怨:“听见了没有?又来了!我简直是他随传随到的奴才!”
阑珊正要安慰他几句,那传话的侍从隔着门又道:“温大人还说……让新来的舒所丞一块儿去。”
江为功神奇地从太师椅里弹出来:“去去去,一块儿去!”他整整衣裳,昂首挺胸,简直有点儿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