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阑珊告诉严老大,关于龚如梅翻墙而逃等话,其实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会儿的情形可以用千钧一发来形容,就算阑珊肯做人梯让龚如梅翻墙,时间也来不及了。
且正如严老大所料,龚如梅这种娇养深闺的女孩子,又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就算是拼了命侥幸翻过墙去,她也跑不了几步。
恐怕还可能因为慌不择路自己撞入贼人手中。
在那极快的一刹那,阑珊做了一个决定,她给龚如梅找了一个不可能的藏身之处。
那时候,阑珊握住女孩子的肩膀,飞快地说道:“大理寺的人会来救咱们,只要你听我的话——现在我要你躲到这个香炉里去,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能动,更加不能出声,听见了吗?”
龚如梅认定她是大理寺的人,又听她的语气如此笃定不容分说,便忙点头,当下阑珊便扶着她进了香炉,让她趴在炉心里。
这寺庙已经荒废多时,炉底只有些许残灰而已,龚如梅才十四岁,身形娇小,如此趴在底下,只要没有人上前特意的往里打量,是绝对发现不了的。
最重要的是,这香炉是院子里最显眼的,任何人一进来都会第一眼看到。
也正因为如此显眼,反而成了潜意识中的“盲区”,一般人又怎会想到,龚如梅会藏到这样明显不可能的地方呢?
与此同时阑珊也做足了准备,留在她肩头的清晰的脚印,以及墙边上被踩倒的杂草,都是她为了误导严老大一行人故意而为,就是想让这些人以为龚如梅已经成功逃了出去!
阑珊又故意跟严老大说明自己知道这是在寺院,只要逃到外头藏身极容易之类的话,无非是想让严老大产生一种的确如此、深信不疑的错觉,想让他们把所有注意力放在这院子以外的地方。
果然严老大情急之下火冒三丈,认定了龚如梅已经出逃,也完全忽略了眼皮子底下。
只不过阑珊虽然能够用这瞒天过海的计策保全龚家小姐,自己却差点儿遭受荼毒。
阑珊很久都没有这样“沉睡”过了。
经过先前的重重危劫,心弦时刻绷紧,身体跟精神都极为疲累了。
在无意识的晕厥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舅舅家里待字闺中的时候。
起初温益卿经常来看她,而且每一次来都不会空着手。
舅舅彭利安家境虽然也还过得去,但毕竟是小户之家,把东西看的比较重。
温益卿善解人意,故而每次前去彭家,都会带些东西相送,有时候是补品,有时候是糕点,有时候是布匹,且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不管对小厮还是丫鬟统统的和颜悦色,因此舅家上下对这位未来姑爷都赞不绝口。
除了给舅家的东西,还有特意给阑珊带的。
只不过给她带的那些,他都会小心地藏起来,多数都拢在宽绰的大袖子里,很少明晃晃的露出来叫人看见,免得会有人说些不必要的话,或者引发舅家的猜忌之类。
时而是胭脂水粉,时而是街市上流行的话本,但带的最多的,还是那些阑珊喜欢的吃食:炸油卷,甜果子,玫瑰糕,荷花酥,杏仁糕……赶上好时候,还会带一瓶甜而不醉的桂花酒给她尝鲜。
至今阑珊也想不通,到底为什么温益卿每次带的东西,都是那么合她的胃口?究竟是因为她爱屋及乌的原因呢,还是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脾性口味,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阑珊曾十分的爱慕温益卿。
起初,是因为他是父亲亲传的弟子,她名义上的师兄,性格又好,长相也上佳。
后来,是在父亲去后,他对自己的那种恰到好处的关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弥补了阑珊丧父的伤痛,觉着这个人,是亦父亦兄的人物,也是自己以后的……如意佳婿。
因为那一段可贵的温柔时光,在美梦破碎之后,阑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相信,也无法恢复过来。
是阿沅尽心竭力前前后后的照料,尽心抚慰。那时候的阿沅,肚子已经渐渐大了,很辛苦,却仍是把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再往后阑珊振作起来,开始想开,试着把往事抛却,似乎温益卿已经不会再困扰任何人。
她对阿沅也是这样说的,甚至对晏成书也是那么说的。
可心里清楚,温益卿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因为在年少的时候就生长着,所以合着血肉,一旦疼起来、或者硬要拉扯就会致命,不过太久不去碰他,就会显得麻木,甚至忽略。
为什么一个人会有那么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
为什么人生不能仅仅的“只如初见”。
“师兄……”她仿佛沉溺在令人窒息的湖底,发出了略带感伤跟怨念的叹息。
唇上微微一凉,似乎有什么压了过来。
有东西顺着咽喉缓缓滑落。
阑珊有所察觉,原本因过于疲累而陷入沉睡的意识也似乎觉醒了,她试着睁开双眼。
但是眼皮十分沉重,长睫闪烁中,她似乎又看到那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脑中闪过一些惊悚的片段,有个人的脸也在心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
阑珊想要看清楚这个人是否就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位,但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困意便又滚滚袭来。
她只得重又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阑珊再度醒来……确切来说是给吵醒了。
“混账!这种东西也敢拿过来糊弄?当我西窗是没见过世面的野人吗?这人参全是须子!唯一完整的这只看着好,其实因为存放太久早没药性了!再多放一阵子只怕就要化灰呢!你还敢说是好的!还有这只鸡,我要的是乌鸡懂不懂!你弄这个是什么?这是乌鸡吗?我的眼睛想必是瞎了,乌鸡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才变得这样白净?你也拿些给我吃吃才好!”
这种熟悉的腔调儿,自然是赵世禛身边的西窗。
那被骂的人忍着笑赔礼道:“请您见谅,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乌鸡,才用这个小公鸡凑合的,且如今人参贵价的很,且真假混着卖的,药铺子里那些贵价的还未必是真的呢,这里虽然是些须子跟年岁久了的,至少是真的……”
“你还敢犟嘴?我这是给病人吃的,是大夫指定的药膳,你弄这些胡拼八凑的东西要把人吃坏了,我、我摘你的脑袋当球踢你信不信!”
阑珊听到这里喉咙发痒,忍不住就咳嗽了声。
门口的人听见动静回头一瞧,急忙放弃骂人,先跑到床前:“你醒了?觉着怎么样?”他回头对门口的人道:“去告诉主子,舒监造醒了!”
那人给骂的狗血淋头,听西窗不再为难,如蒙大赦地跑了。
阑珊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想要起身。
西窗忙探臂将她扶起来,又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阑珊呆了呆,忙先看向自己身上。
外面的衣裳显然不是她原先穿的麻布袍子,而是一件灰蓝色的锦袍,她的心一凉,顾不上西窗,扒拉着领子往内看。
幸而中衣还是自己的,有几滴血渍在上头,至于里头的裹胸似乎也在。
阑珊却仍是惊魂不定。
当时她给严老大强迫,青丝散乱,外裳都给扯碎扔在了地上,中衣也给拽开了,在那种情形下,不管是谁,只要不是瞎子,就会看出她是女儿身。
而且她隐隐猜到那会儿出现在现场的是谁,如果是他的话,更加是瞒不住的啊……
阑珊的心跳的很剧烈,几乎要从喉头跃出来似的。
但是她又察觉到一丝异样。
这一丝异样的由来,就是她身边的西窗。
西窗一边扶着她肩头,一边瞪圆了眼睛打量她的脸:“你的脸怎么这样白?是不是仍觉着不舒服呢?还是说过度惊吓?你不用怕了,现在主子在这里,没人敢伤你……对了,要说你胆子这样小,怎么竟然就敢去跟那种穷凶极恶的人周旋呢?”
阑珊才醒,还未完全恢复,给西窗一句句问的耳旁嗡嗡作响:“我……”她犹豫不决地看着西窗,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她担心的那个答案。
此刻她额头上还缠着纱布,脸上白的毫无血色,两只眼睛因此更加的恍若点漆,透着一股子极为脆弱之感。
西窗之前因为绯闻的缘故对她多有微词,但自从分别后,时而想起,心里还是挺记挂的,而这次的事情发生,却让西窗对阑珊更加的另眼相看,之前的那点芥蒂早又飞得无影无踪了……
西窗啧啧了两声,看着阑珊憔悴病弱的模样儿,一时之间爱心大发:“看你这可怜劲儿,真叫我难以相信你居然当着那个什么严老大的面儿护住了龚家小姐……”
阑珊实在分不清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听到这里才又一震:“对了,龚小姐,她、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自然是好好的!我们主子已经命人将她好生护着送回京城跟龚少保团聚去了!”
“是、是吗?这就好了。”阑珊忍不住挠了挠发鬓,她记得她没有告诉那个人龚如梅藏身的地方啊,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西窗看着她呆呆的样子,真是替她心疼的不得了,便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一点:“你以后别那么呆头鹅似的了!这话我西窗只对你一个人说,虽然说救人是好事,但是那些贼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这次得亏我们主子去的及时,不然的话你的小命就没了知不知道!——以后还得劳烦我给你烧纸!”
阑珊哭笑不得,可从西窗这话里却嗅出了一点信号:那及时到场救了自己的的确是赵世禛无疑了,可是看西窗的表现以及话中透出的意思,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难道是赵世禛没发现?不,不可能,荣王殿下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那么……是他没有把这真相告诉西窗?
“那个、我的衣裳……”阑珊想问问是谁替自己穿的衣裳,因为很怕这个问题,声音也小若蚊呐。
西窗还没听清她说什么,门口便有人轻轻咳嗽了声。
那秀挺如玉树巍峨如春山的身影立在门边上。
西窗忙跳下地,毕恭毕敬地在床边站住了行礼:“主子!”
猝不及防,阑珊跟赵世禛的四目相对,对上那双依旧沉静无波的凤眸,她突然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倘若赵世禛发现了……他会是怎么想?会怎么处置自己?
她还有阿沅跟言哥儿啊,该怎么善后才好?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世禛跟她的目光轻轻一对,不疾不徐地进了门。
西窗打量这个架势,非常体贴地退了出去。
赵世禛走到床边,微微俯身靠近。
阑珊下意识地倾身往后避开,眼中的惊惶一涌而出。
赵世禛同她的目光略略一对,便又看向她额头上的伤:“还疼吗?”
阑珊咽了口气,本能地回答:“不、不疼。”此刻她才反应过来,忙要翻身下地参见王爷。
“别动。”赵世禛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摁。
这动作却唤醒她才经历的那场噩梦,阑珊一颤,刚要去将他的手拂落却又反应过来,但她的手已经搭在了赵世禛的手背上,肌肤相接,指尖温润如玉,感觉怪异极了,吓得她忙又缩手。
赵世禛扬眉,将袍子一撩在床边坐了,轻描淡写的:“这会儿知道怕了?先前不是很胆大包天的吗?你居然能在严剖的眼皮子底下弄鬼,你可知道对那个人来说,被你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栽的大跟头?”
阑珊想伸手把自己狂跳的心按回去,这声音太大太吵了,让她几乎有些听不清赵世禛说什么。
“我、我是情急之下,没有办法的办法……”
奇怪,荣王殿下好像没有异状。
阑珊心乱,脑中更乱: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他没看见?如果是真的没看见没发现,那难道是上天的奇迹?
赵世禛看着她闪烁的眼神:“你为什么要救龚如梅,按照当时的情形来说,若不管她,兴许你有一线生机。”
“我……只是不能见死不救。”阑珊呼吸不稳,双手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几分。
“为什么不能,任何情况下,自保才是最主要的,不是吗?你想过没有,你很可能因她而死。”
“当时、顾不上想别的了。”
赵世禛微微一叹,这熟悉的叹息声让阑珊越发惊心。
“舒阑珊,你聪明的时候,让人觉着可惊,愚钝的时候,又叫人觉着可怕。”
“殿下……”阑珊讪讪的,大概是缺少水分,口中干涩,“我、我……”
她委实没有办法如此心绪不宁的面对这位殿下:“对了,李先生跟王捕头找过我吗?我是不是该……”她忽然想逃走,一走了之不闻不问也许是最佳选择。
“李墉来过两次了,”赵世禛蹙了蹙眉,淡淡回答,“都给我打发走了。毕竟你还昏迷着,这种情形下不适合把你交给他们,你说是不是?”
终于!他的话里好像透出了些什么。
阑珊双眸微睁,她咬着唇:“当时赶到现场救了我的,是殿下……还是另有其人?”
“你还希望有别人?”他的凤眸中多了一丝什么,吉凶难测。
阑珊摇头,却晃得脑袋疼。
她几乎要抱住脑袋:既然只是他,为什么荣王殿下按兵不动,他到底知不知道!
她想问,又不敢,头都要炸开了。
“或许,你是想问本王有没有看见什么,知道什么,对吗?”荣王殿下善解人意的打断了阑珊飞舞无章的思绪。
阑珊猛然抬头。
她的脸色本来极为苍白,此刻从雪色里透出几分若有若无的轻红,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透出惊悸跟焦灼,假如她能动,此刻只怕早躲得远远的了。
赵世禛本来不想吓到她的,至少不是现在,可竟有些忍不住。
“又天真,又愚钝,”荣王殿下轻笑:“莫非……你以为在此之前,本王是对你一无所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