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了洛雨去后,阑珊陪着晏成书自回卧房,一路上便问:“晏叔叔,那个荣王殿下是个很不好相与的,看着脾气也是神鬼莫测,怎么今儿居然乖乖地等在外头?”
晏成书笑着说:“他自然是凤子龙孙何其尊贵的,只不过也是个知礼之人,还知道给我这个昔日的工部老人一点面子罢了。又或者,是瞧在杨时毅的面儿上,不肯公开得罪?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得出,这位荣王殿下并不像是传言中那样行事乖戾,反而是个很知道进退分寸之人。”
阑珊想着赵世禛那张城府不露的脸,想到他箭射杀手的狠绝,二话不说扔了黄琳,斩了河道监理一干人等的霸道,可这样的人居然肯安安静静等在草堂的屋檐底下,并未发怒硬闯,真是罕事。
两人进了房中,晏成书一眼看到桌上放着的酒跟油纸包:“你又拿了东西来?”
阑珊笑道:“都是顺手的而已。听说南街上新开了一家素菜馆子,改天我去瞧瞧。”
晏成书洗了手,拿起油纸包闻了闻:“是素卤豆干?我这两天正惦记着想吃呢。”
他在中间榻上坐了,叫阑珊在旁边落座,又让她把去淳县来回的种种详细说了一遍。
把阑珊脸上的伤处打量了会儿,因为涂了赵世禛给的药膏,这伤口愈合的很快,已经不似昨天才伤着时候那样吓人了。
晏成书感叹道:“好好的一张脸,差点给毁了。”
阑珊失笑:“晏叔叔,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何况差点命都没了,怎么偏感慨这个。”
晏成书也笑了:“你真把自己当男子了不成?到底是个女孩子……”
何况生得这样好看,犹如美玉无瑕,平白多了一道伤痕,看着真叫人有暴殄天物之感。
两人说了几句,洛雨回来报说已经请了赵世禛到内堂落座,也给了茶。
阑珊怕赵世禛等的太久,便问晏成书:“晏叔叔,荣王殿下这次来拜见是为了什么?单纯的知道您在这里所以尽一尽礼仪吗?”
晏成书道:“这位殿下的心意很是难测,但不管如何,横竖我如今早就归隐不理世事了,任凭他是怎么样都不干我事,倒是你……”
“我?”
晏成书欲言又止。
他毕竟也是工部红极一时的老人,对于几位皇子的品性自然了解,当初荣王殿下的母妃谋害皇嗣,圣上一怒之下几乎赐死,是荣王在乾清宫外跪了三天三夜。
圣上向来最为看重孝道,虽然觉着瑾妃的所作所为不容原谅,但见荣王一片孝心,因此才格外开恩只打入冷宫。
事发时候正也是深秋时节,霜冷露重,听说荣王殿下的双腿几乎因此落下残疾。
赵世禛可谓是以他的性命换回了自己母妃的命,
后来赵世禛居然成了东宫太子赵士吉一脉的人且很为重用,则大大出乎群臣的意料。
晏成书虽不曾跟这位殿下多有交际,却听说过他的种种事迹,他给东宫做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肮脏狠辣之事,之前跟太子赵士吉对着干的几位大臣先后死在他手上,简直成了首辅杨时毅一派大臣眼中的头号眼中钉。
何况自打他来到豫州后所做种种,霸道独断,也是让晏成书很不敢恭维。
但最让晏成书担心的并不是荣王殿下此次的来意,他毕竟是个归隐的人了,与世无争,虽然有个当首辅的弟子,可自己也从不干涉参与杨时毅一党的事,就算赵世禛来拜访,他也有法子应对。
晏成书最担心的,却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
舒阑珊生的太过出色,假如不是有阿沅跟言哥儿做掩护,任何人都会怀疑她的身份。
当然,这也是因为太平镇民风淳朴的缘故,大家都十分看待照顾这位好脾气又能耐的舒监造。
可是虽然能够瞒得过众人的耳目,这位荣王殿下,却绝非是“任何人”啊。
能够在朝堂上玩弄心机斩杀大臣的,绝不会是个愚钝不堪之人。
晏成书其实还想问问舒阑珊这次淳县之行、有没有其他异状。
可毕竟有些不宜启齿。
而且看她并没有别的异样反应,再加上据说她一路上跟荣王接触的也不多,晏成书才稍微安心。
但同时他也清楚,只要阑珊跟赵世禛相处的够久,一定会露出破绽,而荣王殿下也一定会发现破绽。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女子,倒也罢了,拼着他的脸面,赵世禛未必会为难。
但她偏偏不是。
“总而言之,你在他跟前一定要谨言慎行。”晏成书叮嘱。
阑珊愣了愣:“我知道了晏叔叔,其实在来你这里之前,我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呢。”
“希望他尽快离开,大家都得平安。”晏成书回答,然后他站起身来:“我出去会一会这位荣王殿下,你就不用出去了。”
阑珊答应。
草堂正厅里,赵世禛坐在右侧的椅子上,手便小茶几上放着一盏清茶。
他并没有喝,只是嗅着那淡淡的香气,一边打量这厅内的陈设,进门正中挂着一张松石流泉的黑白山水图,两侧垂着联,写得是刘长卿的两句诗: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底下供桌上两个土窑粗制灰白色定瓶,其中一个郁郁葱葱地摆着些大朵的秋菊,另一个里头却插着些长枝木芙蓉,朴拙跟艳丽交织,倒是别有意趣。
外头的雨声渐渐地大了些,打在满园的花草上,发出了劈里啪啦的响声,听着很舒适。
赵世禛凝神,隐隐地仿佛听到里间传来细微的声响,知道是舒阑珊跟晏成书在说话。
早在洛雨挡驾说晏成书病卧在床谁也不见的时候,赵世禛就知道了晏成书的用意。
只是他并不恼怒,也未曾硬闯,反而安安静静地等着。
对于晏成书,赵世禛是有一份敬意的,毕竟这老头子是个真正有才干也真正能做事的人。
正是不想给他一种自己以势压人的感觉,所以才远远地停了车驾,打发了飞雪西窗等人自去别处等候,反而是他自己一个人悠然自得地寻了来。
只是没料到居然会在这里又遇到舒阑珊。
之前他站在屋檐下看天,那两只原本盯着他的狗子忽然跟发现目标似的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他还以为来了别的客人,凝神一听,却听见她熟悉的声音。
然后她双手提着东西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直到一眼看到了他,那笑容仿佛给冰冻了似的,她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尴尬。
不由让赵世禛又想起两人在马车中的情形,自己……有这么可怕吗?他特意留心了一下她腮上的伤,看样子已经用了自己留给她的凝脂膏,伤好了许多。
赵世禛其实并不讨厌舒阑珊,觉着这人虽看着和软,仿佛面团似的可以任凭揉捏,但也很顶用,而且极为聪明,相处起来似乎也很舒服。
只可惜毕竟不是同道中人,他也无意在这些闲杂人等上用心,处置了黄琳一行人,他就得返回京中向太子复命了,接下来他要面对的顾忌还有杨时毅等人的怒火。
来拜会晏成书,不过是临时起意而已。
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响起,赵世禛知道是晏成书出来了。
虽然以他的身份大可不必起身,但他仍是站了起来。
果然不多时晏成书从内堂转了出来,见了赵世禛,便拱手俯身欲行大礼。
赵世禛快步上前将他搀扶住:“老先生不必多礼,你有恙在身,能够同本王见上一面已经不易,请自在坐了说话。”
晏成书到底请了赵世禛上座说话,自己则在左边椅子上陪坐。
“不知荣王殿下驾临,本该主动拜迎,还请王爷恕罪。”
“老先生客气了,本王也是因公经过,如今公务告一段落才得闲暇,”赵世禛道:“老先生的身子如何?本王知道距离此地百里开外的汾县有一位名医,可要本王替老先生将此人传来?”
“多谢王爷关怀,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每年秋冬之际会犯的咳嗽之症罢了。王爷事务繁忙,实在不敢劳烦。”
晏成书已经是花甲之年,两鬓斑白,但身体看着还健朗。
赵世禛道:“本王这次登门,一则是探望老先生,二来这次淳县一行,多亏了老先生的弟子佐助,也该登门道谢。”
“王爷说的是阑珊啊,她方才也跟我说起过了,”晏成书和蔼而谨慎地一笑,淡淡道:“我自来到这处地方,向来清净无事,因为闲暇,又见阑珊是个可造之材,一时兴起才收了她做关门弟子,倒也并没有特意告诉过任何人,连她的师兄都不知情,没想到竟瞒不过殿下的耳目,不过她没见过世面,也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没有冲撞了殿下、耽误了殿下的要事已经是侥幸了,方才老朽也训斥过她,不许她以后再强出头,至于‘道谢’是万万不敢当的。”
“老先生未免太自谦了,”赵世禛眉眼生辉,笑容清浅:“老先生一身技艺,就这样归隐了实在是国之损失,若是能多收一个徒弟用以传承,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想必首辅大人知道自己有了小师弟后……也必欣慰。”
“他欣慰与否也跟我们无关,”晏成书哂笑:“毕竟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未必记得往日之事未必把我们放在眼里。老朽也已是草木闲人,至于阑珊,她不过也在这小小一镇上暂时充个监造的职位,也没想到要攀龙附凤或者青云直上,大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彼此无扰就是了。”
晏成书这自然是在明确地告诉赵世禛,不要来打扰,也无须忌惮,杨时毅是杨时毅,他们是他们,并无关系,也不会坏他荣王殿下的事。
赵世禛微微颔首:“老先生真是高风亮节,令人敬服。只不过本王看来,舒监造也非池中物,若机缘巧合,未必不能乘云直上,何况老先生调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非泛泛之辈,倘若能为国所用,也是朝廷之幸。”
“吃多大饭,端多大碗,”晏成书含笑摇头,“我这个小徒殿下也是见过的,绵软,和善,胆小,身子也不好。叫她做一镇的监造她还能使得,再多就不敢指望了,怕对她反而是祸事。”
赵世禛沉默片刻,感叹似的:“工部自从计主事跟老先生您退了后,实在是没什么后继可造之材了。首辅大人虽得老先生真传,但首辅大人身居高位,所谋划的是天下大事,不能专自用心于筑造之上。本王只是觉着‘国手天开’之后再无人了,那宸园从此也成了绝响,实在可惜的很。”
国手天开,是圣上亲封给前工部主事计成春的,而“宸园”却是计成春奉命在京中筑造的皇家苑邸,设计巧夺天工,园林景致美不胜收,一度成为皇帝最爱驾幸的地方。
晏成书眉峰微蹙:“世间自然无人能够比得上计师兄,连老朽亦是不能的,何况老朽的徒弟们?只是想不到荣王殿下也对于他如此推崇。”
“本王向来爱才,何况,”赵世禛目光一动,忽然瞥见在晏成书身侧的屏风后面有一道眼熟的影子微微晃动,他却恍若未觉,继续说道:“老先生跟计主事并称为‘工部二成’,只可惜老先生你一生未娶膝下无人,而计主事他的子孙缘也是单薄,临老才得了一女,本来宝爱异常,可后来竟又出了那种不幸之事……未免更加倍的痛恨惋惜。”
晏成书听到这里,脸色微微变了。身侧屏风后也“哗啦”一声,像是有人撞翻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