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敢叫日月换新天

杨明峰被吸收进了核心写作团队,工作量顿时增加了不少。一方面他要一如既往的,完成处长原先派给他的那两摊子日常事务;另一方面,就是要起草有关这次调整的一系列相关文件。

他现在写文件逐渐写顺手了,上来就是“为了实现某某目的,针对什么什么问题,经过某某层次或是会议讨论决定……”接下来就是“应当”、“必须”、“强调”等由一系列指令式副词串联起来的达文彬或是张红卫的语录。

想不到竟然一下进了斗争旋涡的核心圈,杨明峰绝对是受宠若惊。能够站在集团最顶尖的层次上,学着大领导们的口气,天天在纸面上对那些处长,研究所所长们指手画脚,甚至是发号施令,您想,那是什么感觉?

小人得志?不,不恰当,这是贬义词,旁人用来嫉妒我还差不多。自己形容自己,应该选一个好听点的……他闷头想了半天,都没想到一个恰当的词。忽然,脑子里蹦出了那天晚上商小溪假意挣扎时夸自己的一个词——衣冠禽兽。嗯,这个词好,我现在不就是穿着总经理的马甲,其实啥都不是,还替他们汪汪咬人的一条狗嘛。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从大面上讲,这就是工作,从小方面说,自己总要吃饭吧。

“唉,这天天的命题作文,我真快要写烦了。弄来弄去,没一点儿自己的东西,全是给别人作嫁衣裳,都快要迷失自我了。”杨明峰在电话里闷闷不乐地说。

“嘻嘻,你一会儿是这个领导,一会儿又站在那个部门的立场上说话,最后还要替大家总结陈词,”商小溪讽刺挖苦的口气说,“在台面上唱戏,净是人家给编好的词,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

咦?也没有这么顺杆倒着往上爬的,这不是扯“领导”后腿吗?领导现在忙得连“亲自”泡妞的时间都没有了,你在电话里好歹也得关怀几句嘛。杨明峰就更加烦闷,讪讪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至多以后人格分裂就是了,反正有人养着我。”

“哈!谁养你呀?”商小溪夸张地大叫大嚷道,“我还指望着你养我呢!”听见电话那边的杨明峰良久无言以对,她似乎良心发现,柔声细气说了一句听起来还算是顺耳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到了那个时候,我也没人要了,只能全靠着你了。”

郝震走进办公室,见杨明峰躲在屋子最后面,低头抱着手机,便径直来到他跟前,弯腰仰脸看着他,呲牙坏笑着说:“嘿,瞧你鬼鬼祟祟的,又是给女朋友偷偷打电话呢吧?”

杨明峰没提防,给吓了一跳,赶紧支吾了几句,挂断电话,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对郝震说:“大哥,完了,我还没怎么着呢,她就要赖上我,你看怎么办?”

“那你就暂时从了她呗。”郝震理所当然的样子,晃着脑袋大声说,“‘纤夫的爱’里唱得好——‘在纤绳上荡悠悠’,你要想甩她,就得慢慢地晃荡,别一下子,那多不道德。”

“哈哈,”坐在前面的朱会欣听得大笑起来,在挡板后面露着半个后脑勺,玩笑的口气说,“郝震,你就损吧你,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晃荡的。”

郝震听了朱会欣的话,顿时变了脸色,屏声蹑足,哧溜一下就回到自己座位上,老老实实不再嚣张了。

临下班前,徐处长走进来了。她谁都没答理,直接走到杨明峰的桌子旁,平静的声音对他说:“今天下班你晚走会儿,到资料室,我找你有点事情。”说完,也不等杨明峰答应着完全站起来,就转身快步出去了。

处长找我有点事情?还是在下班之后,这应该是背着人的事情呀,这种情况还比较少见。杨明峰心里打开了鼓,接受教训,立刻就联想到了孟凡群,是不是他又在背后琢磨我了?

孟凡群最近的确有点反常。白天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显著减少,连刘立新这种消息灵通人士都不知道他具体操哪门子“坏”心去了。但是看样子气色还不错,以往一向以领导标准自律,不苟言笑的这位预备级,现在对下面来办事的人,竟也能没话找话,荤素搭配贫上几句。是学着大领导,练习平易近人吗?不是,肯定不是。自打他在这次调整洪流中弄潮“呛水”之后,便自觉地与杨明峰、刘立新一伙写作组成员划清了界限,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有刺探集团核心机密的嫌疑。不过要是换个角度考虑,可能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方法,就是——仇视!看事情要从两面看,这是处长教的。在孟凡群身上练手,正合适!

管他呢,原先是他孟凡群占据有利地形,现在自己是背靠大树,几乎每天都要向大老板汇报,好歹也暂时算是领导身边的人。我又没出什么明显的失误,他能把我怎么样?这个转变可真够大的,不管是对杨明峰还是孟凡群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惊天大逆转。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啊,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可又好像是机缘巧合。

杨明峰随着下班铃声,走进空无一人的资料室。脚跟脚的,不想孟凡群随后也跟进来了。一天不见小孟,这家伙脸上一副怏怏的样子,身上隐约还带着股汗臭味。

两个人见面,似乎都是微微一愣。相互间马上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杨明峰想找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表示一下同志式的关爱,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咧嘴冲着他又追加着笑了一下。这时,倒是小孟先开口了:“今年这天气怎么说热就热起来了,嘿嘿。”

“是呀,是呀。”杨明峰赶紧连连点头,似乎是深有感触地说,“我晚上在宿舍睡觉都热醒了,这要是真到了三伏天,还不知怎么着呢。”

正相互关爱着,徐总双手抱着四五个档案盒子,臂弯里挎着白皮包走进来了。两个人一见赶忙迎上前去,一人抢过几个档案盒放在圆角会议桌上。

“坐,坐。”徐总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满面微笑,亲切地向他们两人压了压胳膊。二人坐下,徐总流光婉转打量着俩人,有些抱歉地说,“你们是知道的,咱们每年都要申请高科技企业退营业税。税务那边又在催材料,我也是下班前才收到的电话,没办法,只好耽误你们两人一会儿时间。”说着她打开一只档案盒,取出最上面一份材料,看了两眼,严肃地说,“这些都是近两年对外签订的合同,你们对全局情况比较了解,还都是理工科专业出身。所以我找你们来,就是要把每个符合退税条件的项目再重新审核一遍。然后针对每份合同,给我写出一篇技术简介。”

听了徐总这几句话,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孟凡群抢先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这就是个耗时间的工作量,没一点儿难度,您放心吧。”杨明峰也忙点了点头,可想说的话,人家小孟都替他说完了,无奈只有先一步行动,欠身就端过最上面两个档案盒。

泛泛地写《技术简介》原来有个格式——项目名称、用途、技术特点、技术参数,每一项都要不厌其烦地写全了,就这么简单!其中的技巧是,“技术参数”一项,不管有用没用的,只要搭边,全都给它罗列上,最好还尽量用英文缩写,别人越看不懂,越艰涩,便越显得高深莫测;“用途”不用说,也是忽悠得越广泛越好,如果能有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人的功效,可千万别谦虚成二分之一。你疏忽没写上去,相关职能部门可能还要斥责你呢。大家都是要讲究“共赢”的嘛,你没出成绩,他们脸上也无光啊。

杨明峰和孟凡群对峙似的,在会议桌旁一边一个,低头奋笔疾书。督阵的徐总也没闲着,她从皮包里拿出个小本子,哗啦哗啦轻声翻阅着,还在手边一张白纸上不停地勾勾画画。资料室里这个安静呀,连被墙上“嗒嗒”的石英钟声勾着,小孟肚子里叽里咕噜喊“上菜”的声音都听得见。

窗外天色渐暗,楼道内空旷沉寂。这时,外面由远及近,传过来一连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脚步声踢踢趿趿到了门口,“咣当”资料室的门应声一下被推开了。只见从走廊的暗影里,褚纪文穿着一件对襟白绸褂,手摇折扇,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了。

徐爱华抬眼见进来的是褚纪文,颇感意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满地说:“你这个懒虫,是不是我不回去,你又不吃饭啦?”

“我不吃饭没关系,两个小伙子们也总不能不吃饭吧。”褚纪文掏出裤兜里揣着的纯净水,拧开瓶盖仰脖喝了一口,大大咧咧地说,“我早就说过,不要这么累嘛,可你总是不听话。还让同事们也陪着你加班。”

“没关系,没关系,我晚上加班都习惯了。”孟凡群赶紧放下手里的笔,仰头笑着说,“我们年轻人多干点活没什么,历练嘛,一会儿就该完了。”

“好,那我就等你们一会儿。”褚纪文看着三人哈哈笑道,“你们也别太着急,等弄完了,让徐总请咱们吃饭。”

“你真没吃呀?”徐爱华嗔怒的声音埋怨褚纪文道,“孩子小时候我要是不在家,你就会给孩子下面条。现在孩子出国上学了,你索性连面条都懒得下了,真有你的。”

褚纪文扁扁嘴不吭声了,信步绕到窗前欣赏了一会儿脚下五彩斑斓的夜景,又转到靠墙的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老子新注》,搬过把椅子坐在老婆身边,心不在焉地翻看。

差不多了,再干就真的要饿晕了!杨明峰又从头到尾,对着一摞子合同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已经圆满完成任务,才放下笔,展开胳膊使劲抻了一下。他瞥了对面仍在焦头烂额的小孟一眼,自豪地对处长说:“交卷。”

“好呀,挺快嘛。”徐处长满意地笑着说,伸手接过杨明峰递过来的几张信签,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转递给身边看似闲极难耐的褚纪文,玩笑的声音说:“专家,你帮着看看,技术参数有什么问题没有?”

褚纪文大模大样地接过来,很认真地挑着看了两页,摇头晃脑地说:“小杨写得都没问题,不过我倒是怀疑,具体到生产环节上,咱们的工艺水平能达到不?”

“你呀,不要老怀疑咱们车间的能力。”徐爱华笑着揶揄老公道,“这些都是去年的合同了,早就验收完工了。”

“是呀,是呀。”褚纪文虚心接受别人批评指正的情形还很少有,连连点头道,“大家都不容易呢,你们也不容易。就像你吧,这么晚还把老公扔在一边,在办公室挣命。”

“啊,对了,”徐处长扯了一把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拈起刚刚写的那一页纸推到杨明峰面前,严肃地说,“小杨,这是我刚刚整理出的咱们远宏所有的银行账户。达总这几天在外面跟别人谈合作,来电话催要。你明天上班一定要记得交给朱宏宇,要他给达总送过去。不过要叮嘱朱宏宇,绝对保密,这里面可有账外账。”

“呵呵,”褚纪文转了转眼珠,在一旁不屑地笑起来,“什么帐外帐?说得好听,不就是远宏私设的小金库嘛,哪个单位没有?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用朱宏宇跑一趟,发个传真过去不就完了。”

“哎呀,你不明白。”徐爱华粉脸通红,有些着急的样子说,“平时大家都这么做,上面不查谁也不算犯错误。可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查出来可就麻烦了,达文彬、张红卫都得跟着倒霉。”

“是呀——”褚纪文慎重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倒是建议你,把账外的账号画掉。那么多账号,达文彬要是一时糊涂,无意中漏出去就不好了。要是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他们肯定要怪你没写清楚,咱可不要惹麻烦。”

徐爱华不说话了,长睫毛扇动,摸着珍珠项链又是出神了好一会儿,起身把写满了串串数字和银行名称的纸又抽了回去,低头拿笔很快在一个账号上面,重重地画了长长一道。

杨明峰再次接过这张纸,就有些不安。既然这些账号这么重要,处长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朱宏宇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自己这一转手,如果出了事,自己肯定有摆不脱的嫌疑。这些东西对自己毫无价值,可在有心人手里,就是重磅炸弹呢!

褚纪文一下就看出来杨明峰的顾虑,摇了几下扇子,呵呵地对老婆说:“爱华呀,连我这个外行都听清楚了,这些账户可是非同小可。我看你还是自己给小朱送过去吧,这样更保险些。”

“啪!”徐爱华很响地在褚纪文的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无可奈何的口气道,“你呀,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明天一大早我要飞广州。”

她说着忽然瞪大了眼睛,敏锐的眼神死死盯住仍趴在桌面上专心致志的孟凡群,随即直视杨明峰。冷森森的目光刺得他心里顿时震颤了几下!徐爱华的奇特的眼神片刻之后倏地就暗淡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语,但却是一句一顿地说:“再说了,我手下的人,我再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呢?”

四个人走出临街的一个私家菜馆,已经很晚了。夏夜里凉风习习,暑热尽消。褚纪文瞥了一眼杨明峰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晃晃的背影,目送着孟凡群闪着红灯,一路远去的车屁股,仰望漫天星汉灿烂,“哗啦”一把打开折扇,缓缓在胸前摇动着,不安地说:“你这一招可够损的,我怕这两个孩子谁也扛不住!”

清亮的月光洒在徐爱华精致的脸上,幽光下,那些细小的皱纹似乎都不见了,她恬静似水,宛若少女一般可人。徐爱华抬手挽起褚纪文的胳膊,偎在老公怀里,仰脸望着他淡淡地笑着说:“你是不是真的把我明天出差的事情忘了?”

“不是,我是考虑到你这里面可能有纰漏,临场发挥,给你补充说明一下。”褚纪文晃了晃被老婆捉得紧紧的胳膊,心事重重地说,“达文彬知道你的计划吗?”

“他不知道,怎么能告诉他呢?我是下午接到他要账号的电话,才灵机一动想起来要这么做的。达文彬也是,两个单位互相注资就注资嘛,还找什么第三方来审计?真是多此一举。”徐爱华抿嘴浅笑,不无得意地说,“本来是后天的机票,我也给提前了一天,这样就彻底从里面择出来了。”

“你还是哪边都不想得罪?”褚纪文低头看着老婆,提高了声音,“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徐爱华像一个饱受蹂躏的小丫鬟,唉声叹气轻声念叨,“小孟心术不正,继续留在处里,让我很难办,即使是想保持中立都难。谁知道他哪天会不会在背后捅我一刀?此人留不得,我这么做,全是他自找的。”

“杨明峰可靠吗?”褚纪文目视夜空,有些担忧地说,“在现在这个复杂的大形势下,如果他有什么歪心思,把自己可就彻底装进去了。”

“应该差不多吧——”徐爱华思索了片刻,松开褚纪文,双手十指不停搅动着幽幽地说,“就看他自己怎么把握了,否则也是咎由自取!”

褚纪文忽然间换了一副表情,嘻嘻哈哈的样子,拍着自己宽厚的胸膛:“哎,夫人,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嗯,不错,很好!”徐爱华赶紧停在他面前,像哄孩子似的抬手摸着他浓密的头发,大声笑着说,“在男人里,我觉得你是最棒的!”

“哈哈——”褚纪文得意地大笑起来,“你大概忘记了,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可是学校话剧团的男主角,女同学们的偶像!”

孟凡群没有回自己新买不久的房子,而是开车直接来到老丈人家。

他如果晚上有应酬,不能回家给娇妻做饭,娇妻一般都是回娘家蹭,等他忙完了,再开车过来,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样做,可谓一举三得:一是遂了丈母娘思念宝贝独生女儿的心愿;二是省了自己的饭钱;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偶尔为了工作夜不归宿,娇妻和他一样,都不会独守空房。

果然,拿钥匙开门进屋,黑灯瞎火的老式楼房客厅里,老张正陪同着两个娇妻在看电视。明暗交替,光影闪烁之中,三双饱含同情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十九寸电视机屏幕,似乎对关门,放包,换鞋,大张旗鼓,有意要把这一系列动作弄出很大响动的孟凡群视而不见。

每逢此情此景,孟凡群总是感觉到,归根结底,自己还是个外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城里人吗?我还正告你们,若干年之后,这些全是我的!那时,我还得考虑值不值得接收呢。可是今天,孟凡群倒是没有跟他们过多地计较。

孟凡群此刻,心里揣着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个破釜沉舟的宏大构想,早在会议室里听徐爱华两口子互相腻歪的时候就基本形成了。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不,更确切地说是天赐良机!孟凡群坐到老丈人身边,一声不吭,一面假装看电视,一面把当时的现场情况在脑子里又重播了好几遍。

上次不幸被张红卫和郝震给忽悠了,让他们一家子冷嘲热讽长达半个月之久,灰头土脸的不说,有为青年的光辉形象还大打折扣。从北戴河回来之后,又备受冷落,以至于连自己都曾一度对仕途丧失了信心。现在,挽回品牌颓势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就要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永不言败的职场战士!

直至自我感觉,比拉登指挥飞机撞世贸大楼策划得还可靠,还有把握了,孟凡群这才轻轻捅了捅身边热泪盈眶的张处长,低沉严肃的声音说:“爸,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一旦女婿以尊称开头说话,肯定是有大事相商。可惜张处长这回没能意识得到,只是哽咽着随便敷衍地“嗯”了一声,仍然僵着脖子,直盯屏幕。

别看孟凡群在外面是公认的好性格,可在家里却是暴脾气。他索性端起茶几上老丈人那把养得乌黑发亮的紫砂壶,使劲在玻璃面上蹾了一下。“哐!”这下果然有效,张处长听见这清越的声音,比连叫他十声还有效呢,顿时浑身打了个哆嗦,倏地侧过头,惊愕地望着正襟危坐的孟凡群。

“爸,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咱们能不能里屋谈?”孟凡群不容置疑地说。

张处长迟迟疑疑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随孟凡群往里屋走。脑袋和电视屏幕之间,还仿佛被根线牵着似的,做着定向扭转运动。

“爸,没事,你放心去吧。”善解人意的女儿见状赶紧说,“明天我一定负责给你讲。”

“让我放心去!我往哪儿去?”张处长联想到刚才电视里的剧情,暗自苦笑,“都说养闺女比养儿子强,我看都是白养。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几个到老能指望得上的呢。”

两人走进女儿的房间。张处长坐在写字台前面与办公室一模一样的转椅上。而孟凡群呢,当仁不让,照例是坐在首次与老丈人坦诚相见的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现在我找到了一个除掉达文彬和张红卫的绝好机会!”孟凡群迫不及待地说。他是经过训练的人,探讨问题,首先就亮明自己的观点。

啊!张处长听了大惊失色,脑子这才彻底从剧情中重返现实!尽管是一直在干,可是毕竟把“谋反”的意图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他还是心虚不已,不觉向窗外看了一眼。惊恐之余,他的本能反应,第一句话还是训教的口吻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不料,话刚出口,就被孟凡群粗暴地给打断了:“你先听我说完,再说好不好!”

“好吧,那你就说。”张处长压着火,翻眼盯着孟凡群严厉的声音反唇相讥道,“你可要接受以往的教训。”

孟凡群哪有心思与他怀旧,耐着性子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详细给他描述了一遍。张处长静静地听着,眯缝着眼睛一声不吭,呆傻痴苶好似随着他的讲述入境了一般。孟凡群刚说完,他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扭身直奔墙角立着的衣橱。张处长站在衣橱前面,踮起脚跟,伸长胳膊,斜身在衣橱顶部不停胡乱划拉了好一阵,终于,沾满灰尘的手上,握了一盒没开封的红色中华烟下来。

张处长回到写字台前面坐下,麻利地撕开烟盒封口,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可并没点燃,抓耳挠腮,亟亟地左顾右盼。孟凡群会意,赶紧也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站起来开门出去。片刻工夫,他就回来了。手掌里藏着在煤气灶上点燃的香烟。

张处长对上火,皱着眉头如饥似渴连吸了几大口,情绪也随即平和下来。他似乎有气无力,沙哑的声音哼哼着说:“你再说一遍当时的具体过程。”

孟凡群吸着烟,现在同样也安静了许多。他一边翻着眼皮,一边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所不同的是,这回增加了更多的细节描写,有的似乎有,有的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张处长继续大口大口地吸烟,闭上眼睛再一次沉默了。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埋头在孟凡群递过来的一张纸上拧灭烟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锐利:“你是说,杨明峰手里有集团小金库的账号?”

“嗯,确凿无疑!我亲眼看他揣进包里的。”孟凡群毫不犹豫,郑重地再一次确认道。

“那个账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张处长仍然疑惑,“这可是尽人皆知,但却绝不能拿到台面上去的远宏核心机密呀!”

“我说您呀,老是怀疑我!”孟凡群皱着眉头,看似很有些不耐烦,“相信我一回好不好!再说了,徐处长亲手写给达文彬的,那还能有假?”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处长连忙摆了摆手,阴沉的声音慢慢说,“我就是觉得太真了,真实得像在演戏。”

“哼!”孟凡群冷笑了一声,“要是按您这么说,反而虚假才可信了?这种逻辑,不是笑话吗。您不是也曾经说过,褚纪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公子哥吗?人尽其才,那个小金库,就是从他那张大嘴巴里点出来的。我也知道,达文彬确实在外面跟人谈合作,是朱宏宇说的。”

“这里面其实有一点儿最值得深究。”张处长双手十指交叉,在椅子上不停晃动双腿,声音一下显得苍老了许多,“据我观察,徐爱华不是达文彬的人。可还是要弄清楚,她有没有蓄意要害你的理由?”看看,这就是从反面想问题,基本的官场生存技能!

孟凡群一听就急了,急赤白脸地吐着吐沫星子大声嚷嚷道:“开玩笑!她怎么会害我呢?我鞍前马后给她卖了多少命。前几天她还让我替她到下面厂子里开会呢,这说明她对我信任。并且她也很清楚我和张红卫的关系,就算她想害我,也没有这个胆子!况且朱宏宇还是我哥们儿。”

“那她为什么不让你把条子交给朱宏宇?”张处长尖刻的声音指出。严厉的眼神刺得孟凡群心里一紧,赶紧把眼神移开了。

“我想……”孟凡群嘟噜着嘴,望着脚尖迟疑了一会儿,才思索着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想,就是因为她知道我和朱宏宇关系好,才要避嫌的。不管以后账号在哪个环节上出现问题,都可以把我择干净。这正是为了保护我,也是她考虑周全,一贯精明过人之处。”

有道理呀,能够换位思考,孟凡群成熟多了。张处长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欣慰。这个最大的疑问一旦解除,下面就有可操作的余地了。“你是想举报?”虽说仍是绷着脸,可张处长坐着的椅子不觉向床边靠近了些。

孟凡群重重地点了点头,手不觉揪紧了屁股底下的床单:“对!连褚纪文都知道,这种事,平时不算什么,可在当前这个时候捅出去,就有人要倒霉了。”

张处长听了,沉吟了半晌,犹豫着说:“法不责众。其实哪个单位没有小金库?咱们下面的厂、所也都有。要是平时举报到纪检监察部,他们二话不说,肯定要打回到集团,随便一句自查自纠,就蒙混过去了。谁也不肯犯众怒,得罪人……”

“可现在就不同了,”孟凡群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阴险地笑道,“在集团内部,有书记和一位老总给咱们做主,部里也有人给撑着,这可就不是自查自纠那么简单了,应该是一查到底!要是再牵带出点其他的,呵呵,我还指望着有人要进去呢。”

“嗯,嗯。”张处长连连点头,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将手里的一根烟猛然掰成两截!他看着窗外,很轻柔,很阴险的声音骂道:“达文彬!叫你一直压抑我!副书记自己兼着还倒罢了,连政工研究员这么个职称也舍不得给我!可惜呀,常在河边走,难免要湿鞋。凡群呀,我思量再三,觉得可以认真考虑。”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老丈人终于想明白了!孟凡群兴奋得两眼放光,刚想按组织原则谦虚几句,可忽然见他的脸色说着又暗淡下来,便以为他又犯了一贯瞻前顾后,藐视青年人的老毛病,禁不住焦虑地望着他。心里准备好的第一句话就是:“您不能总按照老思路去想问题嘛……”可不想这次还真是冤枉了老丈人。

张处长脸色忧郁,十分为难的声音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他刚说到这里,敏感地急忙冲着支棱起身子,准备要开口的孟凡群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说,你听我说完。看孟凡群胸脯塌下去,他才又接着沉重地说下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呀,还是意气用事呀。按文件规定,举报实名制。不具名举报,人家不管查。可是具名举报了吧,我担心一旦不成,你可就……唉!孩子,你一定要考虑清楚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呀。”

不料,孟凡群并没有被家人的好意规劝所折服。他一下从床上蹦起来,高大的身板在张处长脸前罩上一片阴影。孟凡群哈腰俯视着张处长,神情庄重的脸上涨得通红,从牙缝里挤着一句一顿地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知道吗?达文彬都敢,我更敢!我怕什么?混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机关助理员。”他慢慢抓起那个包着烟灰的小纸包,在掌中攥成很小的一团,抬头仰望窗外星光璀璨的夜空,面色扭曲,赌咒发誓一般的声音坚定地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懂!不过我还知道老人家另外一句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张处长听了,一下羞红了老脸,再也不说一句话。

新的一天到来了,独守空房的孟凡群一夜都没有合眼。而杨明峰一晚上也没睡好!

一向擅长打硬仗,打持久战的他,竟然变成了游击队,因而被商小溪斥责为心不在焉。没办法,蔫头耷脑的,只有虚心接受呗,谁让被人家抓的是现行呢。

听着身边美女的微微鼾声,冥思苦想大半宿,杨明峰心绪烦乱,到了还是没弄明白,徐处长不同寻常犀利的眼神,还有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手下的人,我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呢?”这到底是要告诉他些什么,又要传达何种信息呢?

处长亲自传授的职场秘籍——看事情要从两方面想。孟凡群是自己早已认定的“坏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可处长呢?暂且先把她定义成一个“坏人”,那她到底要坏谁呢?坏我杨明峰?似乎理由不那么充分。她要想整治我,只消一个暗示,师傅刘立新立马就全替她办了,还用得着处心积虑地亲自动手?坏孟凡群?孟凡群有张总和张处长这“二张”罩着,双保险呀。此外,近一段时间,他确实还很乖,很低调,从不轻举妄动,蒙人害人,也没有弄出个十恶不赦的罪行啊……

哎呀!我这胆战心惊地瞎琢磨旁的,是不是有毛病了?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了?是不是太累啦!可是老爸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爸还说了,活到老,学到老。老爸还说了……老爸说的总不会害我吧……杨明峰自己给自己找出了十几种坚持斗争,或是偏安偷懒的理由,满脑子都是徐爱华和孟凡群,迷迷糊糊的不觉已是天光大亮了。

杨明峰的防弹尼龙包里揣着那张写满账号的纸,就像揣着一枚炸弹。今天上班头一件事,就是要赶紧将这枚炸弹脱手。现在他心里想的是,管它炸谁呢?只要不炸着自己就行!

杨明峰一步两级跑上楼梯,匆匆来到二十二层正对着进口的秘书办公室。办公室已经开门了,漂亮文雅的总经办文书,手握一管粗大的记号笔,专心致志正在往墙上挂着的“领导去向一览表”中填写勾勒。她看见杨明峰急急忙忙地冲进来,恬静地向他微笑示意了一下,仍然做自己的事。

这个丫头,不管是对领导还是同事,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与工作无关的话,矜持稳重,是机关里出了名的“冷美人”。只可远观而不可猥玩,弄得很多小伙子虽抓耳挠腮,可都望而却步。

“朱宏宇呢?”杨明峰看了一眼朱宏宇整洁干净的办公桌,急切的声音问。

“出去了,不远,一会儿就回来。”冷美人简短地说,手却没停,正在徐爱华的名字后面写上“外出”两个字。

朱宏宇去哪里了,一会儿到底是多长时间哪?实在不行,我找他一趟。可杨明峰凭经验知道,除非是刑讯逼供,否则再问她也是白问。因而只能拎着公文包,在屋里来回转圈。真急人哪!

其实也就是几分钟之后,总是一副标准马仔打扮,白衬衫,紫领带的朱宏宇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久违了的资料中心主任。主任看见屋子当中站着的杨明峰,进屋时略显暗淡的脸色一下就灿烂了。他老熟人似的伸手忙抢上几步,热情地摇晃着杨明峰的胳膊,呵呵地笑着说:“哎呀!小杨领导,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杨明峰现在不知不觉混得,也开始享受与刘立新同样的待遇了,是无冕之王的称呼。他脸上立马堆起笑容,弯腰并腿谦逊地说:“不敢,不敢,整天瞎忙,累得团团转。”

朱宏宇从文件夹里取了一份文件,走到二人中间,不情愿的样子对主任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您看看吧,这就是戈总的批复。我也就是负责传达,有疑问您还是自己去找他本人吧。”

主任接过文件,快速瞄了几眼首页天白上几个粗体手写字,顿时变了脸色,抖着手上的文件焦虑地说:“哎呀,真是,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都怪我没有跟戈总汇报清楚。我去找他,要跟他当面解释清楚。”

“好吧,戈总正好在办公室里呢。”朱宏宇盯着主任,认真地说,“不过这份文件要存档,您要是带走,最好复印一份。”

“好,好。”主任连连点头。临出门前,还不忘了与杨明峰匆匆忙忙搭了下手,随口说道:“小杨,哪天你和刘立新到我那里去,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坐一坐。”

看着主任的身影拐出门不见了,朱宏宇立马换了一副模样,拍着杨明峰的肩膀,嘻嘻地笑着说:“坐,坐。杨领导这一大早就找我,是不是又送呈批件呀?我还告诉你,达总去天津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别,别……”杨明峰哈哈地玩笑着,一屁股坐在给客人预备的小沙发上坐下,“大领导不在,我今天就找你这个小领导。”

“啥事,快说,我一会儿就要去天津。”朱宏宇抱歉的样子,很快地说。

杨明峰赶忙又站起来,迫不及待地从公文包里掏出对折着的那张账号纸,塞到朱宏宇手上,同时郑重其事地交代他道:“这是达总电话里要的材料,徐总昨晚临出门前吩咐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带到。”

“哦。”朱宏宇随手展开那张纸,粗略地溜了一眼,又折上,大大咧咧地笑着说:“没问题,你放心吧。”

“哎,你可别小看了这张纸,这是集团所有的开户行和账号。徐总一再叮嘱,千万保密!”杨明峰看见他大包大揽草率的样子,慌忙严肃地提醒他。

“嗯?”朱宏宇显然愣了一下,再次展开纸,眨巴着眼睛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不安的声音说,“那应该对我也保密呀,你跟我一起去吧,自己交到达总手上。”

杨明峰看见朱宏宇瞬间反差强烈的两种模样,赶紧伸手捅了捅他:“哥们儿,要是连你这个‘大秘’都信不过,咱们远宏就没人可信任了。”

哟!这句话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点耳熟。杨明峰话刚出口,就联想起徐总留下的那句富有意味的话,还有那个眼神,似乎是指向当时在场的孟凡群的,昨天怎么就没想到呢?

杨明峰脑袋里忽地划过一抹亮光,赌一次吧!告诉了朱宏宇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是处长说的,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些账户,对经济处的人也不保密,很多人也是知道的。”好像是要进一步为朱宏宇打消顾虑,杨明峰轻快地笑着说。

朱宏宇心放下了,哈哈一乐说:“这还差不多。”他拎过自己的公文包,把材料装进去,仔细扣上搭扣,晃荡着皮包,“我这人可胆小啊,没事千万别吓我。”

朱宏宇拎包走出大厦深蓝色的玻璃大门,台阶下面,正等着自己的白色“君威”车就打火开过来,转了个圈横在他面前。朱宏宇拉门上车,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后座上,大模大样地说:“师傅,开车。”可话音未了,他的手机响了。朱宏宇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孟凡群。

孟凡群热情的声音:“宏宇,你从车里出来,我跟你说点事情。”

朱宏宇听了孟凡群的话,不禁一愣。嘿!这个家伙,他怎么知道我刚上车?朱宏宇那是相当有经验,“咣当”一把推开车门从后座钻出来,手机举在耳边,使劲腆胸仰腰,昂起头向楼上张望。

哈哈,果然在高处一扇换气窗口前,露着一个小黑点般的脑袋正朝他频频挥手呢。朱宏宇一见看他盘踞的这个位置,不禁就乐了,那是男厕所呀。可真够巧的,我打从楼里出来,一直到钻进车里为止,时间恐怕总共也就三分钟,就被他给瞧见了。小孟这段时间鬼头鬼脑的,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呢?

朱宏宇想着,心里就有点不大高兴,烦躁的声音对着话筒,玩笑的口吻说:“你小子有事下来跟老子说,否则集团办不接待!”

没想到孟凡群倒是毫不介意,只是亟亟的声音说:“哎哎,你别呀!我正在赶一份报告呢。你把杨明峰早晨交给你的那张纸,上面画了一道的数字念给我听听就得。快点,我有急用。”

“不管!”朱宏宇板着脸,狠歹歹地说,“想要,自己下楼来,我可没闲工夫伺候你们经济处这帮爷。一会儿支使我送,一会儿还支使我给你念,拿我当什么人了!”

“哥们儿,我就是急等着用,劳驾你给费一句话,省得我再等电梯上楼下楼的。”孟凡群声音确实挺着急,死皮赖脸不依不饶地说,“等你回来,我请你唱歌去。”

朱宏宇被他纠缠得哭笑不得,可还急着要走,只得重新钻进车里,从皮包里取出帐号纸,找到上面很明显画着一道的账号,对着话筒四个数字一组地念给他听……可是刚念了两组,朱宏宇就反应过来,不对呀!杨明峰叮嘱过,这个是保密的呀!于是声音就停住了,犹豫的声音说:“你要这个到底有什么用?杨明峰说了,这个可是绝不能外传的!”

“嘿,我就是统计一下半年管理费的支出情况。”孟凡群看似早就预备着他要反悔,立马言之凿凿地说,“这个东西对我们经济处的不保密,我也有记录,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抄到哪个本子上去了。”

嗯,杨明峰倒是说过,这个对经济处的人不保密。“好吧,”朱宏宇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你拿笔可记好了,我就念一遍。”

“没问题,感激不尽。”孟凡群爽快地答道。

车开了,朱宏宇把纸单子对折揣进包里。一眼瞧见纸背面,那与众不同凸出来的一道横印迹,脑袋又转了一下,孟凡群怎么知道他要的账号上面画着一道横杠呢?这可有点奇怪了。莫非他事先看见过这张纸?要不就是这一道是他自己画上去的?怪了,这家伙似乎总能弄出点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