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北戴河阴谋

“啪!”坐在病房沙发上的汪书记怒冲冲地摔下电话,白皙的脸上渐渐滋出点点细汗。他嗓子里哼喘着,抚着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算稳住心神,再次抄起电话。老爷子硬着食指,笨拙地在键盘上戳了八个数码,听了片刻便扣上听筒,紧接着又戳,再扣下……如此往复好几遍!唉,脱离工作岗位时间太久,业务不熟练了。

终于,耳边响了两声之后,立刻就有了回应:“香涛洗浴城,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听了这甜甜的女声,汪书记脑袋“轰”的一响,手立刻颤抖个不停。往事不堪回首呀,到如今只要一听见“洗浴”、“桑拿”这种引人遐想的字眼,他的后遗症就犯了。除了手抖之外,另一个显著的症状,就是要上厕所。

汪书记心惊胆战,做贼似的赶忙放下电话听筒,同时眼角还向病房门口心虚地瞄了一眼。妈呀,幸好老婆临时回家去了,否则还得编理由向这位当年的“铁姑娘队”队长解释。一阵越发强烈的尿意袭来,汪书记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可刚才被连气带吓,两腿还没伸直,就感到天旋地转,黑糊糊的乌云挟着无数颗璀璨的流星,不知怎么地就从脑子里直扑入眼帘。他立马意识到是自己的高血压犯了,暗叫一声不好,踉跄了两步,一头扑倒在洁白的病床上,艰难地伸出手臂,一点儿,一点儿……手指终于够在呼叫器的按钮上了。

几小时之后,窗外已是繁星点点,对面高高伫立的门诊大楼,灯火闪耀,人影晃动。幽静舒适的干部病房里,夏夜的凉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我要出院,我要工作!”汪书记挥舞着手臂,脸红脖子粗地对他夫人暴躁地连声嚷嚷。

看到这个不管不顾的老头子,汪夫人就有些为难了。她偏头看了看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张处长,无奈地说:“他就这么个倔脾气,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老张,你好歹说两句,劝劝他吧。”

张处长琢磨着刚要开口,不防汪书记竟转头又冲他暴躁地吼开了:“我们决不能容忍达文彬他们一伙,借着群众的名义,打着集团公司党委的招牌,恣意破坏远宏和谐稳定的工作大局。”

“唉,嫂子,这事情要怪就怪我好了。”张处长自责的口气,耷拉着脸,痛心疾首似的说,“我本应该想到书记责任心太强,实在是不应该在下午打那个电话,让书记操心了。”

“不,张处长,你做得对!”汪书记挺直腰杆,毫不客气地张处长,威严地说,“要是让达文彬他们那个所谓的调整计划得手,还不知道有多少干部、职工要转岗待业呢。再说,经他们这么一折腾,又有多少国有资产要流失?你想过没有!”

“嘿,要我说呀,有些事咱们管不了。他达文彬一手遮天,还有个张红卫帮着,由着他们闹去算了。还是您的身体要紧。”张处长唉声叹气地说着,看了看汪书记,又着意看了看汪夫人,“我在年前就碰见他们很晚还在一起单独喝茶,想必一定是蓄谋已久,要把远宏搞乱呢。”

“为什么管不了!”汪书记就不爱听这种丧失党性原则的话,立刻断定,这不是右倾机会主义,就是右倾逃跑主义,于是就阴沉下脸,质问的口气说,“别忘了,我现在还没死!也没退休,仍然是部党组红头文件任命的,远宏集团党委书记!”

“是,是,汪书记……”领导震怒,张处长显得诚惶诚恐,咧着黑紫的嘴唇,尴尬地赔起笑脸说,“我们这些老人其实心里都清楚得很呢,都盼着您早日康复,重返领导岗位,给我们……不,给远宏做主呢。”他脸转向汪夫人,讨好的声音继续说,“我出个主意啊,您看能不能这样?为了书记的健康着想,还是留在医院继续静养,但是可以提请一名同志作为通讯员,向书记及时汇报集团的情况,如果有不充分的地方,我还可以补充啊。但是集团开办公会,就要请书记亲自辛苦一趟了,替群众说话,为大局掌舵。那个层次我可够不着。”

“哎,这个主意好!”汪夫人赶紧表示赞同,“既让人不觉得老汪是在工作,可又什么都知道,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最重要的是还能静养,这个办法真好。”

“嗯——”汪书记思考多时,面色已是转怒为喜变得和蔼有加了。他缓缓点着头道,“在当前这个特殊时期,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工作总得要有人做嘛,也属于一举两得了。三十六计里面有一计,叫……”他拍着脑门想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叫‘掩耳盗铃’,很好嘛,我同意!”

张处长闻言大惊!可还不敢笑,好在他经验丰富,急忙装出心悦诚服的样子,不住地慨叹:“书记高瞻远瞩,比喻得贴切。不过……”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最好让部里下个电话通知,这样就更名正言顺了。达文彬他们即使有意见,也只能遵照执行。”

“好,好。”汪书记越发高兴起来,扬脸笑着说,“部里那边好办,回头我找蒋主任说一下。我们是多少年的老同事了,他一定会支持的。对了,部里可能还不知道达文彬他们搞的这些鬼名堂吧。”

“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知道吧。”张处长犹豫着说,“他们打着培训的名义,把人都拉到北戴河去了,我也是才知道的。”

“嗯……”汪书记严肃地点了点头,挥动了一下手臂,“不折不扣,可以称其为‘北戴河阴谋’!”

张处长走出医院大门,站在马路边上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大工夫,一辆银灰色的捷达车就开过来停在他面前,司机是下午刚从北戴河回来的孟凡群。孟凡群落下车窗,听见老丈人不住声地还在打手机:“……您放心吧,他按照咱们设想的,全都答应了……是,部里那边由他去疏通,毕竟他还有点特殊的关系,可以好好利用……是,是,我也是一样急着呢……”

张处长好不容易打完电话,钻进车后座,坐在副座上的女儿扭脸没好气地埋怨道:“什么破电话不能在车里边走边打?白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哎呀,你不明白,这是正经事,大事。”孟凡群挂挡,起步,小声嘀咕着。

“你们两个,整天就想着工作,当官,跟你们在一起,太累!磨得一点儿情调都没有了!”女儿看来真生气了,撅着嘴越发不满地恨恨道。

“唉,我的闺女,你还不明白呀。”张处长拿出老爸的架势,训教的口吻说,“我和凡群这么忍辱负重地往上挠饬,最终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妈能过上好日子吗?”

没想到宝贝女儿并不领情,一下就打断他:“哼,说得倒好听。我怎么一直都觉得,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呢?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见到你真正为别人想过。”听她唠叨,两个大男人似乎有默契,都不吭气了。

刘立新正独自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写材料,身后的门无声地开了。他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响,急忙站起来扭过身去。原来是徐爱华、褚纪文两口子,悠悠逛逛地走进来了。

走在前面的徐爱华,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白布碎花无袖衫,黑绸阔口摆裙下面,光脚套一双软面绣花布鞋。只有在业余时间才肯展出示人的白净细腻脖颈,在日光灯纯净的光线下,略微显得苍白质感了些。跟在她身后,摇着一把纸面折扇的褚纪文则是灰背心、拖鞋、大裤衩,一派左顾右盼,孤高自赏的表情。如果手里再拎上个鸟笼子,就是一标准的复刻版贝勒爷了。

“我们吃完晚饭散步经过楼下,看见办公室里的灯亮着,一猜就是你,走上来随便看看。”徐爱华笑吟吟地说。

“我也是闲着没事,过来赶点培训期间落下的活儿。”刘立新还是惯常的那种沉稳世故的表情,迎上来,不慌不忙地笑着说。

“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集团办那么多闲人,干吗非要从我这里抓差。”徐爱华抱起胳膊,不满地说,“把我这里三个骨干抽走了,我干活找谁去?”

“那你就别干了呗。”褚纪文在边上挑了一下眼皮,大模大样地说,“就你们干的这些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两头受气,还不如找个清闲的地方躲起来。”

“我真不明白,他们什么事情都指着刘立新,还不肯给他好处,哪有这么用人的,不道德呀。”徐爱华看着褚纪文,没好气地说,“还躲清闲?连清闲都不让他躲。”

“你看看,你冲着我来什么劲?”褚纪文哭笑不得,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徐爱华后背,绵声细语地安慰她道,“你看你,为了刘立新去情报中心的事,气也生了,达文彬也找了,管什么用?要是觉得还不过瘾,干脆像我说的,骂他们一顿,然后回家给我做饭去得了。”

“咯咯,”徐爱华给逗乐了,脸倏地转向刘立新,咝咝地说,“不管怎么样,这次调整是个机会,你把握好自己,多的事你就不要管了,都交给我吧,再说你也管不了。”

“这次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呢。”刘立新面带苦涩,淡淡的声音说,“我大概看出来了,达文彬直接对抗的是部里,恐怕自己都会有麻烦呢。”

“哦?这个‘大尾巴狼’还有这么大的胆子?”褚纪文兴奋起来。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上前一步来到刘立新身边,急切的样子:“快说说,他们到底演的是哪一出?是‘逼宫’还是‘王佐断臂’?”

“这是我记下的几条,处长先看看……”刘立新说着走回到自己位置上拿起笔记本,哗啦哗啦翻到最后一页,递到徐爱华手上,“别人恐怕不一定敏感,可咱们要是解读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徐爱华接过本子,皱着眉头看了几行,面色却渐渐舒展了:“这么大的调整力度,我倒是事前没有想到呀。我看,下半年别干正经事了,咱们大伙儿都一起给他陪绑算了。”她微微冷笑了一声,把本子递给褚纪文,扭头对刘立新说,“我推荐杨明峰换下孟凡群看来是对的。他的关系比较单纯,目标小,不会引人注目。还机灵,又是他们推荐过来的人。”

“嘿!这个好,全乱了,这个有意思。”褚纪文津津有味的低头看本子,顺手拉过郝震那把椅子还坐下了,“名义上是按专业进行调整,可调整之后,每一个研究所都不能独立研发产品,技术力量也打散、平均了。一锅烂粥,谁也不好切,想吃吧,还香的、臭的都混在一起了。”

“下面还有呢。”刘立新狡黠地咣当了下眼珠子,意味深长地说,“您注意后面,也有集中呀。”

“还设立研发中心?都搅和乱了,还要研发中心干吗?”褚纪文想了好一会儿,越发不解了。他拿扇子在纸面上指点着,轻声念叨说,“要是把骨干研发力量都集中在一起,上面一个文件下来,很容易就塞进上市公司里去了,那剩下的远宏还有什么呀?”

“哎呀,你呀,说你只会埋头搞技术吧,还不服气。”徐爱华娇嗲的样子,开玩笑似的说,“技术拿走有什么用?试制、生产和保障部门都在两个乱糟糟的研究所里呢。如果胃口够好,就出个天文数字,全吃进去呗。咯咯,否则,不论随便拿到哪一个,都是残废。”

“而且还不怕以行政指令强行划拨。”刘立新讥讽的口吻打着哈哈说,“通过融资、投资,使股权彻底多样化,把所有制结构搞乱。到那时,远宏也许将不再是单一的国有股,而是个作料齐全的大杂烩,有银行股、集体股,没准还有外资和个人的股份。这么些所有制成分组合在一起,董事会里谁说了都不算,上面不管谁看了都头疼。”

“就是,就是,就是这么回事!”褚纪文似乎早有意料,从椅子上站起来,抬高声音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技术线一乱,生产线和那几个工厂还有多大价值?谁还会感兴趣?没有了自主产品,就拿刚建成的那条柔性生产线来说吧,靠来料加工维持,还得起银行贷款吗?还不是胡扯吗!”

徐爱华和刘立新都不说话了,全笑眯眯地瞅着指点江山的褚纪文,不过目光里的韵味却是不尽相同。褚纪文瞅见老婆欣赏鼓励的眼神和小鸟依人的样子,越发得意起来,用评价的语气接着说:“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大尾巴狼’了,这些年进步挺快呀。别说,他炮制出来的这一套,细琢磨起来还真是有点创意。就算没有其他的花花肠子,就照着这个办,没准弄好了,对远宏也是一条明路呢。”

“我也同意您的意见。”刘立新爽快地说,“远宏是该变一变了,要是按照这个方案走下去,未必就是权宜之计。”

褚贝勒爷三根手指熟练地一拧,“哗”地一把推开折扇,一边在胸前缓缓扑打着,一边深有感触地说:“嗯,是该变一变了,变化才有活力嘛。”他低头瞅着徐爱华,用反问的口气征求她的意见道,“你们这些坐机关的,看我这基层职工总结得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早就说你是常有理嘛——”徐爱华嘻嘻地推了他一把说,“咱们走吧,别耽误我们的工作,后天还要开会呢。”

两口子转身刚出去几步,没想到褚纪文“哗”地一把收起扇子,又折回来了。他再次来到刘立新近前,严肃认真地说:“我给你介绍的那两个,到底为啥看不上?告诉我,我和你们处长好改进工作。”

徐爱华见他不依不饶的,赶忙回身几步,不断拉扯着他的背心说:“就你给我们刘立新介绍的那两个,我都没瞧上眼。不是青春少女就是待价而沽的小寡妇,不行不行,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哎,那你们经济处要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标准?说出来听听嘛。”褚纪文有点急了,用力晃了晃膀子,恳切地对刘立新说,“我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遍布京城九门,都好行善积德。你现在多好的条件和机会呀,这个忙,我是帮定了!”

“咯咯咯,这次呀,除了美人计,其他的都可以考虑……”徐爱华拉住褚纪文的胳膊,就往外拖他。

“小刘,我还跟你说,除了‘美人计’,其他的咱都不能中计啊。”褚纪文一边被老婆生拉硬拽着,一边还回头大声告诫他,“越是年纪比你小得多的女孩,越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