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杨明峰准时出现在了“远宏大厦”楼下。经过昨晚短暂的权衡,旅游和参会孰重孰轻,立马就很明确了:这么大规模的会议不常有,十三陵常在。更重要的是,参会就是工作。以工作为重,没准能在第一时间给领导和同事们留下个好印象呢。
今天的楼前广场,与往常相比可是大大的不同。只见高官络绎,美女斗艳,鲜花如海,彩旗飘飘,就连“山口组”们也换上了类似警察的那种蓝黑色的制服,大盖帽下竟然也标志齐全,几可乱真。一辆辆洗刷一新的黑色奥迪车,排成方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汽大众”的4S店开张呢。
达文彬西装领带,身后鱼贯尾随着集团全体副总,站在楼前的台阶上,数控机器一般,严格遵守着微笑—躬身—握手的操作程序,循环往复都半个多小时了,可看上去,依然精气神十足。
其实,此刻的达文彬真累呀!老胳膊老腿的,总是跟唱戏似的拿着个架势,端着个身段,上百句的“欢迎”说出口,好歹也是个重体力劳动,那还舒服得了?再说昨天晚上由于有些紧张,居然还失眠了。后来无奈一个人躲进书房,躺在沙发上,才勉强迷迷糊糊熬到天亮。
达文彬抽空,从身后的朱宏宇手中接过一瓶纯净水,不想刚喝了半口,朱宏宇就又蹿了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接到电话,罗部长的车已经快要到门口了。”
达文彬听了,立刻整肃正颜,抬手紧了紧领带,拉直了西装袖口,带领身后的八位副总健步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列队在旗杆前,准备接驾。与此同时,假警察们瞧见了朱宏宇做出的手势,也站得笔管条直,如临大敌。
罗部长的奥迪车稳稳当当横在达文彬前面。副座上的部长办公室蒋主任,先推开车门冲达文彬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后就伸手拉开后车门。只见,从车里乐呵呵钻出一位中等个头,干巴瘦的老爷子。罗部长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灰西裤,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大步向达文彬走来。达文彬忙迎上去,双手接过罗部长伸出的手,微微摇晃了三下。
“你们辛苦了,这一个月累得够戗吧。”罗部长关切地说。
“谢部长关心!我们再累也没有您累呀。我们从电视上都看到了,您陪总理出访刚回来。”达文彬谦逊地答道。
这时,林副部长也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了。他径直走到一排副总前面,与大家一一握手寒暄。林副部长是从远宏集团走出去的,还兼任过远宏集团的董事长,因此跟大家就更熟络些,不时拍打着个别人的肩膀,很亲热的样子。蒋主任插空,接过朱宏宇递上来装在托盘里的“贵宾”挂签,熟练地先后别在二位部长的左胸前。
达文彬亲自在前方侧向引导,罗部长昂首阔步,林部长与集团副总一行人紧随其后,小小一支队伍,承载着上百人的目光,走进临时设在大厦一层的贵宾接待室。两位部长一走进屋,屋子里先到的贵宾全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罗部长此时成了真正的主人,边走边对大家抱拳拱手,笑容满面地连声说:“欢迎!欢迎!”
林副部长站在罗部长身后,看见财政部和国资委来参会的两位司局长,忙凑近罗部长小声提醒了一句,罗部长听后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就走到屋子正中空着的两张沙发左手边一张上坐下来,林副部长在另一张上就座。蒋主任最后进的屋,挑了最靠门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位部长。此时他身后也多了一位随时听候调遣的集团办小伙子。
林副部长揭开盖子,咂了一口刚端上的热茶,扭身对靠在沙发扶手上的罗部长说:“今天这个日子挑得不错,是个好天呀。”
“是呀,天气不错。”罗部长还是刚下车时那种乐呵呵的模样,“我去欧洲那两天,据说北京还降温了?”
“是呀,还下了点小雨呢,搞得车上全是泥点子……”大家都亲眼看见两位部长在亲密地小声交谈,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见此情景,有略微知道些内幕的人不免有些疑惑,传闻这两个老头不和呀,不知是不是真的。
林副部长抬起头,忽然发现达文彬一干人等,还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等待指示,忙伸手点指道:“小达呀,我们这些人你就不用管了,快到门口招呼其他客人去吧。你今天可是重任在肩啊。”
达文彬满脸赔笑,爽快地答应着“哎”!眼睛却瞧着罗部长。见罗部长微微点了点头,才转身带着大家一起出去了。达文彬心想,还是老领导林副部长更关心远宏呀,知道他自己不能主动提出来出去继续迎接客人,就发指示了。嗯,跟着这样体贴属下的领导干,心里就是舒服。
工夫不大,随着音乐奏响,门口一阵喧哗。贵宾接待室双扇通顶大门徐徐开启,达文彬和集团的副总们,在两列身穿银灰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姑娘中间,大踏步走进来。达文彬胸前也佩戴上了红色花瓣点缀着的挂签,越发显得精神喜庆。他大声宣布,时间已到,请各位领导,各位贵宾,各位朋友进入会场。
罗部长慢悠悠地站起来,却没有往门外走,而是直接走到财政部和国资委两位司局长面前,跟他们一一握了握手,以主人的身份,客气地抬起一只手臂,做了一个“请—先—”的姿态。两个司局长连连后退,也是回敬了同样一个手势。这满屋子的人,没有罗部长领头,谁敢先走呀,因此老爷子便不再客气,随手抚了抚胸前的挂签,步履稳健,打头直奔楼上主会场。二位司局长知道要是再推让,后面的人谁也走不了,无端白白耽误时间,为主人着想,也紧随在林部长身后出门去了。
会场的布置简单而庄重。杨明峰坐在会场中后部,紧挨着刘立新。由于是初来乍到,除了自己之外,可以说都是生人,因此只有膏药似的,下决心死贴住他。这刘立新果然是个机关“油子”,混了十多年了,肚子里有不少小道消息和以“据说”开头的一大堆奇闻逸事。一会儿指着某位贵宾告诉杨明峰,此人的某某亲属在集团的哪个部门,司何职务。一会儿又点着《纪念册》,嘲笑某位大领导写的贺词有语病,或纯属于应景之作。还不时给他遥指今后在工作中,可能会打交道的一些人物……
说来说去,虽然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不过杨明峰听的却是兴味盎然。听着听着,杨明峰猛然醒悟似的一下打断他:“咱们处长在哪里?我还不知道领导长啥模样呢。”
刘立新听了,赶紧笑着连声道歉:“哎呀,失误失误,失去了领导,这可是个大问题呀。”他仔细向光华璀璨的主席台上瞄了几眼,轻轻捅了捅他,“最后面一排,左手数第三个,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女同志就是咱们徐爱华徐处长。因为还兼着集团的总经济师,所以也能上主席台。”
杨明峰闻言大惊!妈呀,原来久仰的徐总竟然是个女的,而且此时就在主席台上就座。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领导却在灯火阑珊处。他此前曾经听老爸念叨过,如果是女人当高官,自然有她非比寻常之处。不由得就眯缝起眼睛,伸长脖子,竭力要仰慕个清楚。可无奈距离太远,脑子里只印下了个白净、富态的贵妇形象。
“那我是应该叫她徐处长,还是徐总呢?”杨明峰一边不住地瞻仰,一边问刘立新。
“你懂得还挺多嘛。”刘立新笑着点了点头,圆乎乎的脑袋继续在会场内四下寻摸,“咱们处里的同志,一般就叫处长,这样显得更亲近些。在外面嘛,就得尊称一句徐总了。”忽然,他抬手指着会场角落里一个硕大的音箱,揶揄地嘿嘿坏笑道,“哎,看见潘婷婷了吗?要不要趁着还没开始这点时间,过去打声招呼?”
倒不是刘立新的观察能力强,实在是这个一袭白衣,手拿对讲机的窈窕女孩,在会场里四角乱飞,“拽”得太过分了些。杨明峰其实也早就发现了昨天晚上调戏自己的潘婷婷,不过名字是刚刚才知道的罢了。
“这个潘婷婷可有点小来历,是去年从广院播音主持专业毕业的大专生。据说因为她家里不放心小姑娘整天在外面漂着,对口的工作又不好找,所以就到咱们集团工会凑合啦。”刘立新向杨明峰挤了挤眼睛,“小丫头还没有对象呢,怎么样?你这个小帅哥要不要试一试?”
啊,怪不得她频频出入于主席台右侧的调音室,还专门往音箱底下钻,原来是在调试音响呀。杨明峰是从部队大院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革命实践证明,那帮子“文工团”、“演出队”绝对不是给他们这号普通一兵预备的。现在听了刘立新的激励,不觉冷笑了一声说:“她的脸看着还可以,不过一上镜就显得太宽了,怪不得找不着好工作。再说了,又高又瘦的,整个一航母甲板。”
“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女人倒是蛮有鉴赏力的嘛!”刘立新眼睛泛着亮光,由衷地感叹道,“你能这样想就对了。这号女孩,以咱们的实力根本圈不住。就算暂时圈住了,早晚也得让人家给划拉走。”
九点整,大会准时开始。其实,像这种宣传展示,沟通交往的会,不管级别有多高,从中央到地方,都大同小异差不了多少。无非先是主人致辞,后是大领导讲话,再往后还要表彰功臣,总结发言,跑不出千篇一律的这么一套流程。不过,今天这个既然是叫做“验收大会”,就应该带点彩,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如果再能来一出压轴大戏,就更具有意义了。
没想到,今天还真让初出茅庐的杨明峰给碰上了。更令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这出罗部长当场钦点的大戏,竟使他不可自已地卷入到一场风云激荡的斗争旋涡之中,从而惹出一场滔天大劫,也对他未来的职业生涯产生了巨大影响!
因为汪书记病重,所以今天这个会,就由兼任副书记的达文彬代为主持,当然他分内的那点活儿——“总结发言”也是逃不掉的。达文彬虽然是身经百战,可是在今天这个汇集全国众多顶尖高手的场合下,多少还是有点紧张。他一上来就把“请远宏集团公司前董事长林××同志致辞”,给说成了“请远宏集团公司董事长林部长致辞”。
这个错误,从小的方面说是逻辑混乱。“董事长”和“部长”这两个称谓,分别代表着各自独立的法人主体,怎么能公开放在一起呢?而且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党政领导干部不能在下属企业中任职。可最要命的是,现场既然已经有了“林部长”,那你小子想把“罗部长”他老人家,这个居中端坐的正职给轰到哪儿去!说严重点,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啊。在皇帝时代,不自己叩头喊上十次“罪该万死”估计没个完。原来,官场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对副职一般不称呼“副”字,但是在正副职同时出现的公开官方场合,一定要正副分明。
达文彬现在坐在主席台第一排的末位,看似平静,其实是如坐针毡。他不停懊恼自己,怎么在这么个重大的场合竟然昏了头!他此时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时间最好能过得快一点儿,早点结束,大家都消停。
好不容易挨到自己的总结发言圆满结束,达文彬长舒了一口气,满怀胜利的喜悦,正要以饱满的革命豪情,进行大会最后一项内容——宣读由多名专家院士共同签署的验收报告。不料,身后传来罗部长慢悠悠的声音:“文彬同志呀,我有点事情不明白,想要问问你们呀。”
达文彬一听,就预感到凶多吉少!这个罗部长,是部内现任最著名的“理论家”,参加下属单位的大会,不时“插话”那是有名的。据说这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可到老了,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这么个令“卑职”们胆战心惊的坏毛病,而且越是临近退休,病还越重。达文彬以前曾经想过,不知道他去国务院开会,是不是也随时“插话”呢?
达文彬赶紧转过身,满脸期待的表情望着罗部长,热切地高声说:“请罗部长再给我们作重要指示!”说着,率先鼓起掌来。
罗部长伸出双臂,向下压了压,笑眯眯地俯视会场笑呵呵地说:“谈不上指示,就是我老头子想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学习一下嘛。”他随手把嘴边的话筒微微调整了一下,扭头看着达文彬,“在我的印象里,你们在报告上说,这条生产线建成以后,应该达到国外四代半的技术水平。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现在国外已经发展到第几代了?咱们自己设计的这条线,与国外的相比都有哪些优缺点呢?”
嗯,原来是这个,这有什么好问的?是不是老爷子插话有瘾,不插话不舒服呀。达文彬很快作出了反应,弯腰扭身凑近自己前面的话筒,向罗部长请示道:“罗部长,我提请集团副总兼总工程师,也是这个项目的总指挥戈一兵同志简要介绍一下情况,您看这样好不好?”
见罗部长微微点了点头。负责会务的一位同志,赶忙将事先预备好的一只无线话筒传递给了坐在主席台最后排的戈一兵。那个对达文彬是问题的问题,到了戈一兵那儿,可就不是问题了。
戈一兵此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不同层面上的论证会、答辩会、评审会,说起来绝对是如数家珍,但今天这个场合与以往不同,他也知道应该简要解说。可是作为直接负责人,他还是觉得这一点儿也重要,那方面也该捎上两句,就显得有些冗长。后来还是坐在他边上的集团另一位副总张红卫轻轻捅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意犹未尽匆忙结了尾。
戈一兵刚讲完,就接到负责倒水的服务员递过来的一张字条,展开一看,是达文彬的笔迹。上面写着:讲得很好!把主要内容整理成稿,以后大家都按照稿子讲。戈一兵看了两遍,一下就明白了,不由得从心底暗自钦佩达文彬真高!他这短短不到三十个字的字条,竟然传达了三个意思:一是夸自己;二是隐晦地提醒他,以后再遇上这种场合,应该简洁些;三是要求经理层,今后再碰上此类提问,要保持口径一致。
罗部长看似认真地听完戈一兵的介绍,靠近边上的林副部长,笑着说:“好,我看情况还是比较不错的嘛。”
林副部长听了,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下来,趁热打铁补充道:“小达他们在这个项目上虽然很辛苦,但是取得了如此好的成绩,也算是一种补偿呀。”
罗部长“嗯”了一声,扭头看了看站在台侧的达文彬,嘴对话筒面向全场含笑道:“好成绩呀,我老头子高兴啊!”他语调平缓,看上去像跟大家随意聊天一般亲切,“你们远宏现在是技术、财力、项目都很雄厚呀,我看可以称得上是‘三足鼎立’嘛。因此我老头子就有了个小小的愿望,也可以称之为希望吧,就是你们远宏能不能在我退休之前,更上一层楼,再给部里打造个上市公司出来?”
不料,刘立新在台下听了罗部长的殷切希望,当即脸色大变!惊恐地喃喃自语道:“罗部长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公开说这个呢?”
杨明峰第一次听见刘立新在自己面前直截了当地评价领导,不由得也随之暗暗吃了一惊!他搞不明白,罗部长到底是在哪方面冲了刘立新的肺管子,引得他如此失态。不过有一点儿应该可以明确,罗部长这几句话,肯定是发出了一个行动的信号,或是表达了他对远宏某些工作的不满。杨明峰机警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盯向主席台上的达文彬。只见达总似乎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正埋头翻看手中的几页纸。林副部长则阴沉着脸,双手十指交叉立在那里,目光越过众人,应该是落在会议厅最后的某个地方。那些坐在主席台最后排的远宏领导们,一个个也都是木胎泥塑一般,呆滞地注视着远方。
达文彬低头短暂思考了片刻,再抬起来时,已是面现笑容了。整个会场的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十分感谢罗部长对我们的鼓励和鞭策!我们全体员工一定尽百倍的努力,更好地完成本职工作,报答部领导对我们的厚爱!我提议,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向罗部长表示感谢!”
会场上响起不温不火的掌声。刘立新一边热切地拍巴掌,一边对杨明峰感慨地说:“好,好,达总回答得真是太好了!”
杨明峰现在还是个纯洁的小糊涂蛋,既不知这突发事件的所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只是看着刘立新挺来劲,就随大流起哄。虽说是也鼓掌,可心里却越发云山雾罩了。
按照他的想法,达总至少应该说“不辜负罗部长的期望”或是“坚决按照罗部长的指示办”才对呀。可现在却是什么“完成本职工作”,这几乎就是所答非所问了,有什么好的?不过有一点儿他可看清楚了,原来国企里开个大会也不容易呀。以前看“文革”纪录片,里面总少不了一段毛老人家南下“打招呼”的内容,今天罗部长那个“希望”是不是也叫“打招呼”,是不是也叫“吹风”呢?这样的大会,比电视剧里的“法会”还要精彩,更耐人寻味。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还有这么“玩”的!
今天绝对是来着了,比那个封建腐朽的十三陵不知要好看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