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入职培训的最后一项课程“安全生产教育”刚结束,还没散场,新职工们再次迎来了笑容可掬的人事处张处长。
在几乎所有人的印象里,张处长是个忠厚长者。与疾恶如仇的武警教官和机器一般冷淡的保密处老师相比,不笑不说话,不说“谢谢”不算完,每次出场,都能给刚离开学校的诸位“童鞋”,带来春天般的温暖。别说,有时候还真盼望着他偶尔现身呢。
张处长还是穿着那件半旧的深蓝色拉链夹克,健步走到教室前面站下。他看着面前一张张稚嫩而兴奋的脸,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这四十多天的入职培训,大家辛苦了!”不料,张处长朗声只说了个开头便停住了,扭着脖子四下扫望大家。正当各位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为什么只说半句话的时候,被搁置在一旁临时充当教师的那位技安处小伙子,抛砖引玉,无奈率先拍起了巴掌。啊,明白了,这是在要掌声!立刻,底下“哗,哗”的掌声响起。张处长听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集团领导的亲自安排下,明天,咱们就去八达岭、十三陵和飞机博物馆旅游……”“哗,哗”又是一片掌声,不过这回比较齐。“大家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有相机的都带上,照张相给家里报个平安。你们第一次出来参加工作,千万不要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呀。我有个建议,希望大家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拿出一半给家里寄回去。不管家里缺不缺这点钱,都是儿女的一片孝心呀。”“哗——哗——哗”这次的反响不但齐,而且也热烈了许多。
“下午,还是每天上班时间,大家到人事处,找1712房间的张干事,领取你们各自的《人事采纳通知单》,然后就到各自的具体单位报到,谢谢大家了!”张处长说完,还微微向众人弯了一下腰。“哗——”底下掌声一片!
杨明峰排队从矮矮胖胖的张干事手中接过《人事采纳通知单》,看都没看,随手对折了一下就揣进T恤衫的上兜里,扭身向门外走。结果是早就知道了的,现在仅仅是个例行手续而已。说实在的,能有幸分到这个国企巨擘下属的研究所第三研究室,搞数字电路设计已经很理想了,但他还是有些忐忑。这种不安源于老爸在电话里常告诫自己的一句话:工作与上学不一样呀。
忽然,打身后传来一个尖利高亢的声音,由于是充斥了血气阳刚,听起来更有些不男不女了:“张干事,你是不是整错咧!说好是分到经济处我才来的,为什么这上面写的是资料中心?”
“呵呵,许博士,我们是不会搞错的,你就是分到资料中心的。”人家张干事真有涵养,在质问之下,声音仍是显得那么亲切温和。
杨明峰连同身边的几个人一齐转回身。只见许博士脸涨得通红,半秃的大脑袋在细脖子上僵硬地摇动着,而对面的张干事则正抬手擦脸。
“这,这……我学的是国民经济管理,去资料中心,专业不对口嘛,这叫我怎样发挥所学专长呢!”义愤填膺的许博士向前又凑近了些,手上那张飘飘忽忽的白纸条,几乎都要捅到张干事脸上了。
估计不仅仅是出于礼貌,还有以防再次被飞溅的唾沫星子喷溅的原因在里面,张干事抬手又擦了擦脸之后,沉稳地站起来,仍倔犟地保持着笑模样:“你不要着急嘛,听我给你解释啊。集团每年招人,都是由人事处牵头统一出面落实的,最初也仅仅是个大方向。至于具体分到下面哪一个部门,还是要按照最近一段时期的科研生产任务需要,统筹安排,适当调整的。并不是说,当初的意向与最后的结果会绝对完全一致嘛。而且,就算是现在分到某一个部门,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呀,比如我吧,以前就在……”
许博士粗暴地挥舞着手臂,手上白色的纸片飞扬,身上套着的那件黑西装下摆也一呼扇一呼扇的:“我不管,我要找张处长,张处长是知道我的!”
张干事冷眼盯着这个“没文化”的家伙,不觉脸便拉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张处长现在不在,去外面开会了。此外……”他扭脸转向滞留在周围,有助长歪风邪气之嫌的那帮新人,严肃地说,“按规定,你们今天下午必须到所属各个部门报到。如果有相关问题,等报到以后,再通过你们单位的人事科向集团反映。大家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参差不齐的回应,使张干事脸上有了点欣慰:“好,那大家就抓紧时间报到去吧。如果还有不明白你那个单位怎么走的,可以再问我。”说着,不理睬兀自生气的许博士,又原位坐了下来,拿起桌上还剩下的几张字条,低头瞅了瞅,大声喊道:“裴小彤——”
刚来的这些人不经事,听到人家下了驱逐令,还附带着威胁的口气,蒙蒙地就给镇住了!再说也是事不关己,三三两两就往门外逃。杨明峰刚出门,猛然间身后被人撞了一把,趔趄了一下,扭头才看清楚,原来是丧家之犬许博士,正越过大家,仓皇失措地向电梯口疾走。看着他那瘦骨嶙峋的高大身板,杨明峰觉得有些好笑,不就是换了个单位吗,到哪儿还不是混口饭吃,还用得着这么奔丧似的?
杨明峰乘电梯下到底楼大厅,出门走下台阶。现在正值午后,北京城在浓重混沌的大气包裹下,也迎来了一天中最炙热憋闷的时候。树叶低垂,蝉鸣沙哑,街边小铺大都店门紧闭,招牌在斜阳下无精打采地投下暗淡的阴影。马路上,拥堵的车流踯躅艰难爬行,行色匆匆的打工族穿梭于无所事事的闲散游民之间。城市里的边边角角,仿佛都在竞相散发着温室效应滋养起来的躁动与浮沉。
杨明峰摘下眼镜,掀起T恤衫一角,擦了擦镜片上的浮土,端端正正地重新戴好,感觉眼前略微清亮了些。哎,自己本科毕业从南方过来,在北京读了三年研究生,可还是不能完全适应这干燥多霾的气候。不知怎的,自从来到北京的第一天起,杨明峰就对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有着一种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感和陌生感。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是真真正正的“北漂一族”,可现在就业了,终于能称得上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了,还算不算是“北漂一族”呢?自己的答案是不知道!反正现在还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和亲切感。哪像回到自己在江淮之间的家乡,出家门,一般走不了一站地的距离,就能碰上昔日的同学、玩伴,就连死乞白赖地在大街上跟小贩砍价,也是理直气壮的。
杨明峰不觉回头仰脸看了看身后这座二十多层,见棱见角的集团总部大厦,心想,拜拜了,以后自己便是基层里的一名普通技术人员了,下次再进来,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杨明峰走了不远,来到站牌云集的公共汽车站,抬手从上兜里掏出那张折叠着的《通知单》,想再次确定一下研究所的地址。咦?上面写的地址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怎么风马牛毫不相关呀!杨明峰暗暗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错拿别人的了。急忙把眼神移向《通知单》的最上方。嗯,没错!夹在“兹通知”与“同志”几个打印的仿宋体字中间,手写的“杨明峰”三个字,他还是认识的。只要不被退回到学校去,管它到哪儿呢,到哪儿还不是干活?
他刚才还怦怦乱跳的心稍微安稳了些,眼睛急急忙忙地就跳行找到了底下一串黑糊糊的手写字串上,那几个字竟然是集团经济计划处!
妈呀,怎么跟变戏法似的,说变就变了呢,这不是许博士要去的那个地方吗?杨明峰遇此凶信,受到重击一般,顷刻间变得面色惨白,比刚才许博士丧魂失魄的样子也好不了多少!经济?自己在经济方面,除了会胡花钱,其他绝对是一窍不通呀!那岂不是要死翘翘了?他觉得身上的汗毛孔,顿时全都打开了,一股暖流顺着脊梁沟倏倏地淌了下来,被腰带拦挡,瞬时又变得冰凉。
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杨明峰晃了晃脑袋,还梗了两下脖子,全身紧绷,冲着那个隐身在空气中的对立面煞有介事地挥了下拳头:“该来的,就让他全来吧!”
他从小就是个喜欢跳跃性思维的孩子。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思维方式的特点之一就是,思维快速启动,不容易被突如其来的事件一下子打蒙。弊端嘛也挺明显,就是大脑一热往往不计后果,斩自己和对手都是立决。杨明峰再不敢迟疑,转身就匆匆挤出人群,一边系好T恤衫领口上的扣子,一边往远宏大厦的方向走。
站牌下站着的那个头戴小黄帽身穿红马甲挥舞三角旗,正实践老有所为的大爷,看见这个原本排队排得好好的貌似文静的小伙子,忽然发神经,没头没脑地自己跟自己发了一通飙之后拔腿就跑了,不由得就警觉起来,下死眼盯着他。看他两手空空,不像个带有什么危险物品的样儿,才放了心,瞅着他步履散乱的后影,很惋惜地摇了摇头:这小伙子危害公共安全的可能性虽然是不大,可要按照这个势头持续发展下去,早晚得进安定医院(北京的精神病医院)。文艺节目害死人呐,看看眼下电视里流行的什么超女超男的,哪个不跟打了鸡血似的,说耍就耍上了?可以肯定,这小子早晚跟那帮人也是一道。唉!长得溜光水滑的,还这么年轻,可惜了……
可杨明峰此刻想的却是,一会儿报完到,要是单身宿舍随即也分下来了,是马上就去招待所取自己的行李,还是在那儿再赖上几天再说?那个老招待所别看旧,还真是个好地方,不但被褥不用自己洗,连开水都有服务员阿姨给打。就是厕所脏了点,呵呵,白璧总有微瑕,将就着吧。
杨明峰来到远宏大厦底下,第一次在楼前的广场上站住了。他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恭恭敬敬地打量这个似曾相识,用钢筋水泥做成的大盒子。难道我今后真的就要在这里工作了吗?这个变化太突然了,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跟自己憧憬的电路实验室里的日子一点儿都不一样啊。
这栋大厦他虽然已经进出过多次了,可说实在的,在自己先前建立起的意识里,这玩意跟海龙、华强北那些电子卖场并没什么大区别,他不过是个被人流裹挟着的匆匆过客罢了。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心态变了,视角也随即拧了个个。他头一次惊讶地发现,近距离观察,白框架,蓝玻璃镶嵌的远宏大厦真高呀,应该可以当得起“高耸云霄”这四个字。不过外表并不很像培训老师介绍过的,是个插着四支铅笔,抽象的大笔桶造型,更像是……嗯,应该说,更像是个巨大的计算机机箱。方方正正的,里面的各个部门,就如同CPU、内存、硬盘等部件,经年累月,按照编制好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行。哈,连键盘都有了,不就是脚下一棱棱,一道道的台阶嘛。唉,谁知道二十年之后,从这个机箱里钻出来的那个叫杨明峰的小老头又会是个什么奶奶样?这其中的滋味嘛,到底是甜的,还是苦的?嗬,已经感觉到了,原来是咸的,微微的咸里还带着点苦涩。
杨明峰伸出舌头抿着嘴角上沾着的几滴汗水,恍惚间感到被一股舒适阴冷的气流轻拂,穿越时空的思绪顿时就有些清醒。他定了定神,这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在胡思乱想的同时,已登上高高的台阶,来到玻璃镶嵌的大门前了。那股骚扰自己的弱冷空气,发源地就是正中间对开的两道豁口。
杨明峰自嘲地摇了摇头,暗自庆幸,多亏自己这两年毅然牺牲了点玩游戏的时间,抽空翻了几本职场小说,在晚上躺在床上烙饼的时候,也还进行了必要的头脑演练。否则,今天单人独骑突然面对整个银河系,还不得被吓得屁滚尿流不可。嘿嘿,瞧你小子这点出息!
还是老爸此前说得好,北京,北京是全国人民的!谁有本事,就是谁的,千万不要把它看得有多了不起。老爸的教诲,就是儿子的定心丸,杨明峰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还在心里又补充引申了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照搬前几次出入大厦的经验,杨明峰故作老成,一只手插在牛仔裤裤兜里,穿过栅栏般伫立的感应门禁,旁若无人径直就大摇大摆往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走。可没想到,万恶的门禁此时却“嘟,嘟,嘟”欢快地叫开了。与此同时,从灯光璀璨,宛如星空覆盖下的大厅深处,传过来一句冷冰冰的女声欢迎词:“先生,请问您要去哪家公司?”杨明峰不得不站下,循声望过去。只见在一根琥珀色的大理石圆柱子跟前,一张白色的门台后面,敦敦实实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姑娘,正威严地审视着自己。
嘿,我们以前进出,门禁从来都没响过啊,大家还都以为只是个糊弄人的摆设呢,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以主人的姿态昂首阔步,反倒被捕了。杨明峰有点被威慑住了,刚才想要谋反的气焰立刻被打掉了一多半。他紧走几步到了姑娘前面,隔着桌子向她低声细气地说:“您好,我要去经济计划处。”
姑娘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蓝上衣、软塌塌半旧牛仔裤的小伙子,腰身显得更粗壮了。可能还要以示威严,她又伸手拽了拽红西装的下摆,很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就说,要去哪家公司吧。”说着扭转身,抬手指了指身后墙壁上跟挂鞭似长长垂下来的两溜铜牌队列,“我们楼里面,公司多着呢。”
以前还真没有注意到,原来在这个“远宏大厦”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公司呢。噢,杨明峰想起来了,曾经在培训时提到过,远宏集团是这栋楼的业主,除了裙楼之外,只占据了十六层以上的十层,其他层次都是面向社会公开招租的。怪不得人家问到底是去哪家公司,还真有道理。
“我是远宏集团今年新分来的学生,现在就要去经济计划处报到!”连这个长着鹅蛋脸、把门的小丫头都敢藐视自己,杨明峰自尊心受到挑战,有意向她逼近一步,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地告诉她。
“新学生?”鹅蛋脸有些心虚了。前车之鉴证明,他们这些有学历的,真分到机关,要是还恰好进了保卫处,即使是在最低层跑跑颠颠打杂的主儿,也是自己的领导呢。于是她脸上就有了些笑模样,不仅口气软下来,连称呼也变了:“那您的《报到证》呢?”
“《报到证》?早就交了,来集团报到的时候,就交给十七层的人事教育处了。”杨明峰此刻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疑惑地搔了搔脑袋说,“我们培训的时候进来,从没查过呀。”
“啊,那是因为你们人多,事先联系好了,门禁暂时就关闭了。”鹅蛋脸听了对方故意带着细节描述的两句话,从心里已经肯定,面前站着的确实是自己的同志,所以也乐得跟他多友好两句,“你们都没有‘出入证’。要是每个人进门,报警器都乱响,多影响大家工作呀,人家是会投诉的。”她说着,抹嗒了一下眼皮,有些抱怨似的说,“您不知道,底下那些小公司,素质低着呢,动不动就要投诉,我们没少扣钱。”
杨明峰听出她有主动示好的意思,可一心急着办自己的正事,便客气地说:“请你告诉我,经济计划处在几层?我得赶紧报到去。”恐怕是受“芙蓉姐姐”的毒害吧,不知怎么的,杨明峰就是不喜欢鹅蛋脸形的女孩子。他喜欢三角脸形的,要是再安上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才叫一个妩媚,那才叫一个风韵。
“你们有那么多机关,具体一个在哪一层我可不知道。”鹅蛋脸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嘴里还带着一丝怨气。她转着眼珠想了想,狡黠地笑了:“你不是知道人事处在17层吗?到那里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
“嘿,真聪明!谢谢,谢谢!”杨明峰受到礼遇,心情愉快,随口就夸了人家一句,同时转身往大厅深处的电梯口跑去。
“不客气——”不看脸形,这娇嗲的声音还真好听。
杨明峰出了电梯,拐进长长的走廊,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此前领取“通知单”的那间人事处办公室。隔着通透的玻璃门,只见胖胖的张干事正站在一张桌子前,往手边码得高高的一摞档案盒里装材料。
杨明峰轻轻敲门,可是这死硬的玻璃不像木头,受振动引发的响动极小,张干事根本没听见。还是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重复着“抽取盒子—掀开盒盖—拿材料—低头简单看一看—装进材料—扣上盒盖”这套简单的机械动作。他上肢节奏简洁明快,圆脑袋随着手臂不停地上下左右摇动,似乎不仅干得津津有味,而且还谙于此道。
杨明峰考虑,不能再用力敲门了,再用力,就快要变成讨债的了。无奈之下,顾不得礼貌只得推门而入,但还是怕突兀打扰了张干事的雅兴,不敢太放肆,只能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站在门口不远处,“嗯……嗯……”地叫了几声。
张干事受到惊扰,猛然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稍显局促的年轻人,微微愣了愣,继而严肃的脸便像花儿一般绽放了:“呀,小杨来了。”他迅速扔下手里捏着的一份材料,张开双手,扭身就向他奔过来,热情洋溢地说,“去你们处里报到了吗?见到你们徐总没有?”
嗯?徐总?杨明峰心里纳闷,经济计划处既然是个处,领导本应该称呼为“处长”才对呀,这个“徐总”是从哪儿论的呢?可怕露怯,还不敢深问。本来路上一直想着要问问人家,为什么自己的单位一下就变了?现在连这个想法也临时放弃了,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还没有。我在大厦里上上下下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找到经济计划处,只好跑回来求张老师给指点一下。”
“哎呀,小杨,你以后可别再这么叫我了,我可担当不起呀。”张干事笑意未减,声音却是故作谦逊地提高了,“以后咱们就是机关里的同事了,还要互相协助呢。按咱们的习惯,你就叫我张干事就可以了。”
“那……那,张干事。”杨明峰对这个官称还有些不大习惯,即使说出来也有些拗口,“请您告诉我经济计划处在哪里。”
张干事正要答话,身后桌面上的电话响了。“等一下啊。”他说着,两步跑回到刚才那张桌子旁,抄起电话接听,“哎,哎,处长您好,是我……”张干事说着,扭头不自然地看了不远处干站着的杨明峰一眼,声音顿时小了下去,可杨明峰还是能听得真真的,“……已经搞定了。他刚开始还真是有点要找别扭的意思,嚷嚷着要找您,我就说您开会去了,呵呵。后来让我连哄带吓唬的,几句话就没事了……嗯,我办事您就放心吧,等他到了情报中心,过不了半年,就彻底踏实了……”
想都不要想,杨明峰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伤心欲绝的许博士,于是在一旁就有些尴尬。除了与自己有点关系之外,毕竟这偷听别人隐私,总不是光明正大的呀。可此时,想不听都不成了。现在就退出门去吧,那就等于告诉了张干事,他不仅听到了说话的内容,而且还听懂了。继续站在这里吧,岂不是灌进耳朵里的就更多?不关自己的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自己的手机却善解人意“滴、滴、滴”地响了。他赶忙从裤兜口袋里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条贩卖假发票的垃圾短信。杨明峰随手刚要删,可突然灵机一动,呀,这哪是垃圾短信呐,纯粹是上帝的信使嘛。他赶忙转过身,慢慢走到关着的门边上,面墙低头举着手机,假装回复短信,在键盘上胡乱地按起来。这样就理所当然离张干事远了些,他说话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了。
当杨明峰在手机上从“一”开始,以一阶等差数列一直按到“九”的时候,才听到身后传来电话撂下的“咔吧”声。他耐着性子,又继续按到“十五”,才恋恋不舍地按了“删除”键。他转回身揣好手机,神情坦然的重新来到张干事近前。
其实张干事自打填写了“通知单”之后,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个来路不明,交了“狗屎运”的家伙。他到现在还百思不得其解,此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竟能成功上位,抢了各项条件都比他优越得多的许博士的位置,轻易跻身号称是全集团第一机关的“经济计划处”的呢?是他背后有硬人?不像呀,有人能不知道经济处在哪一层吗?随便给那个“关系”打个电话,问一下不就全清楚了。那就是他自己运作的结果?应该说可能性也不大。这个好位置,可不是随随便便花几个钱就能买到的。再说了,瞧他刚才从自己手里接过“通知单”时随意的样子,一点儿都看不出成功的喜悦呀。而且……哎呀,还真把自己这个见多识广的老机关给难住了。
张干事看到杨明峰眨巴着细长的眼睛,恭恭敬敬,一副等待指点的样子,脸上忙又泛起了笑纹:“刚才接了个电话,让你久等了。经济计划处就在大厦的第二十一层,在老总们的楼下,你记住了?”
“谢谢,谢谢张老师!”杨明峰连忙向张干事哈了下腰,“第二十一层,我记住了!”
张干事连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哎,不客气,不客气!你这个小伙子,我不是说了吗,以后叫我张干事。”
杨明峰率真的表情里带着稍许扭捏,又脆声答道:“那就谢谢张干事了。”
看到杨明峰连跑带颠出门的背影,张干事更加疑惑了。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浅笑道:“也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哪能有那么大的能量?真是……”他思索着,即刻把面前那些碍眼的档案盒,往边上推了推,挪动鼠标点开计算机,用口令登录了集团人员档案库。
果然,新人们的档案前天就已经输进去了,一个查询命令,杨明峰的老底就全露出来啦。
张干事饶有兴味,上上下下在屏幕上翻了几个来回,发现这个杨明峰,除了老爸是某所军队高校的退休教授这一个闪光点之外,在其他方面,还真是一般般。当然了,在大学里当过学生会的宣传部长,社会实践论文得过奖,电脑游戏大赛入过围……可这些糊弄人,小儿科的玩意,在每年新添加的“栋梁”里面,随手一撮就是一簸箕,又能说明些什么呢?而且,“远宏集团”与军方也是素无往来呀……
“叮咚!”电梯来到二十一楼,杨明峰走出电梯间。可令他深感意外的是,绕着静悄悄的“回”字形走廊转了半圈,竟然还没碰上一个可以搭话问询的活人!
走廊一侧,是一间间宽阔整洁的大办公室。透过毫无私密性可言的敞亮玻璃门向里面看进去,是排列整齐的淡蓝色工作隔断。现在,隔断里的扶手转椅上,全是空的!这可真有些奇怪了。此时正是上班时间啊,这地方与人事处走廊上人来人往,脚步声不绝于耳的热闹情形相比,整个就是一人间蒸发后的遗址嘛。
一种不祥的感觉一下涌上杨明峰的心头!哎呀,张干事是不是在骗我?也许压根就没有经济计划处这么个鬼东西。难不成是故意找借口,要把我给退回到学校里去?嘿,要真是这样,有这个装神弄鬼的必要吗,直接说“再见”不就完了?我绝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大不了到中关村卖货去。
杨明峰胡思乱想着又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一道两扇对开,与众不同的深棕色木门。门上亮晶晶的黄铜牌上印着加粗的三个宋体字——“总经济师”。
杨明峰可不是傻子,见到这个牌子眼前立马一亮,迅速就联想到,刚才张干事对他说的那个“徐总”,莫非就是总经济师兼着的经济处处长?推断完全合情合理呀。
别看杨明峰刚才还是慷慨激越,可人总得要吃饭的呀,现在这份即将到手的体面工作,可不是大风白白刮来的,是他含辛茹苦十九年,点灯熬宿挣出来的。他满怀希望的在门前恭恭敬敬地站下,勾起手指,“当、当、当”不轻不重敲了三下门。无人应答。再敲,仍无应答。杨明峰眼巴巴瞅着暗淡的大门,无奈地歪了歪脑袋。
都快要绕场一周了,就在杨明峰几乎要完全失望的时候,真没想到,透过一个标着2106号码的玻璃门,在一间明亮宽敞办公室的紧里面,竟然并肩站着一男一女。两人脑袋凑得挺近,共同看着女人手里端着的几页纸,戳戳点点的,正在说着些什么。
杨明峰不由自主就笑了。他这回再也顾不了许多,伸手就推开门,一大步跨了进去。“请问……”他刚刚吐出来两个字,屋内二人立刻循声抬起头,警觉地向他这边望过来。
“你找谁?你有什么事?”那个有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慢慢垂下手,语调生硬地问。
“请问,经济计划处是这里吗?”杨明峰不卑不亢的声音回了过去。
“你就说,你有什么事吧。”老太太显得颇不耐烦,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说。
杨明峰还要开口,不料,这时那个男人倒开腔了:“你是不是杨明峰?”
哇,听到这熟悉的三个字,宛如沐浴在阳光之下,杨明峰顿觉春天般的温暖,一种找到组织的幸福感,让他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他连忙上前几步,连声说:“我是,我是杨明峰,是来报到的。”说着,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对折着的《通知单》,双手展开。
一男一女相互对视了一眼,男人随即便撇下老太太,穿过屏风夹道,向他径直走过来。这人有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小圆肚,白脸盘,走起路来晃晃悠悠,韵味十足。他来到杨明峰面前,随手拿过《通知单》,宽大的眼镜片后面,一双圆鼓鼓的眼珠子晃动着略微看了一下,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面笑容。
男人底气十足的标准京腔听起来很是悦耳:“欢迎,欢迎,你找得没错,这里就是经济计划处。”他说着,把《通知单》又递回到杨明峰手上,同时奇怪地问:“哎,人事处那帮人没通知你吗?”
“通知什么?他们什么也没说呀。”杨明峰一脸困惑地接过《通知单》,随之心里猛地一沉,他怎么把单子又还给我了,而且还问我有没有接到什么通知,难道是经济处拒收我的通知吗?
“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那帮子人还能干点什么事?”老太太一边拿钥匙打开一个浅灰色的铁皮保险柜,一边扭脸鄙夷地说。
“嘿嘿……”男人不置可否地干笑了两声,转头向杨明峰解释道,“你算是来巧了,要不现在处里一个人你都碰不到。明天是国家落在咱们集团的重点项目,柔性生产线改造验收会。从国资委到财政部,全国有近百个协作单位的头头脑脑们全来了。咱们经济处从处长到小兵,全被派过去忙活接待任务了。本来还有一个同志值班留下来看电话的,不过刚才也被临时调出去给徐总送材料去了。”啊,杨明峰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二十一层里空荡荡,像放假过年似的呢。并且顺带着也弄明白了,闹了半天,眼前这个品相十足的人并不是徐总。“上午接到人事处的电话,说你下午要来报到。我当时在电话里就跟他们说了,让他们直接通知你,等明天正常了,再过来。”
杨明峰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点头。眼前的这个人,一看就是老机关的派头,说起话来不仅条理清楚,用词得体,而且话里话外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机关人所特有的傲慢和世故,没说上几句,就把自己心里所有的疑惑全给解答了。以后有机会可得向他多学着点。
这时,老太太也走了过来,手里就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女式挎包。她对男人说:“刘立新,咱们赶紧过去吧,那边还等着咱们呢。”
“好。”刘立新回答着,大眼珠子一上一下看着杨明峰,“小杨,那你就明天下午上班时间再过来吧。我和朱师傅也马上就要到会场去,那边人手不够。”
听到他们要到会场去,杨明峰心里就翻腾了一下。自己从小长到大,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大人物,那么大的场面呢,热闹是一定的,可最重要的,这绝对是个开眼界的难得机会呀。现在的自己,除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用得上的那几本破书和一把子傻力气之外,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他就想起了家里部队上那帮子“公务员”,谁肯卖力气,谁就有比别人多些的入党、考军校的机会。便竭力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搓着手笑着争取道:“会场上需要不需要打杂的呀?要是人手不够,别的我不懂,跑跑腿还行。”
“是呀,我怎么就没想起来新来个小伙子呢?”朱师傅眉开眼笑地说,“你就跟我们一起去会场吧。哎呀,大伙都快要忙晕了。”
看来刘立新对杨明峰的印象不错,拍了拍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那就走吧。”说完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走到一张桌子前,拎起一个皮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串带着遥控器的汽车钥匙,率先出了办公室。
三人到了楼下,出后门。不太宽绰的院子里满满当当,横七扭八,停满了各色小汽车。刘立新径直来到一辆墨绿色的富康轿车旁,打开车门,蹁腿就大模大样坐到驾驶座上。杨明峰学着部队小车司机的样子,紧走两步,拉开车后门,伸手搭在车沿上,恭敬地说:“朱师傅,请上车。”朱师傅一边往车里坐,一边喜滋滋地说:“哎呀,小杨,别搞得这么客气嘛。以后叫我朱师傅,或是叫我的名字朱会欣就行。”杨明峰乖巧的样子,脆声答道:“哎,朱师傅。”随手推上车门,自己坐到前排刘立新身边。
这辆富康车,驾驶台上摆着一只系着粉红围巾的毛绒QQ企鹅,底板上还散落着几块花花绿绿的糖纸,一看就是私家车,估计十有八九还是刘立新本人的。看着刘立新倒车换挡一副老到的架势,杨明峰不禁心生羡慕。自己的老爸在部队上干了一辈子,说教授,那是给外人听的,在学院里其实就是一名普通教员,到现在也还是蹬着两个窄轱辘每天跑。跟他们这些在大国企里“拿饷”的相比,差得海了去了。就说眼前这个刘立新吧,四十岁不到,从他一路上志得意满,话里话外透出的信息推断,在北京一定是有房有车,而且还考虑着国庆长假全家到南方旅游。唉!真不知自己到了他这个岁数,能不能也混得这么脱离群众!
本来,杨明峰还对自己不能工作在实验室里有些懊恼,可这会儿,倒是渐渐安然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自己虽然是个普通人,可并不算笨呀。只要认真做事,不管是干技术,还是混机关,还愁吃不上一碗饭?嗯,不但要吃上,而且还要争取把这口饭吃饱,吃好!